我在古代开律所——未溪灯
时间:2021-09-28 09:24:44

  高明衍说不下去了,高庭衍却微微一笑,望向他:“逼着洋人如何?”
  太子一噎,畏怯地望一眼在龙椅上默默观战却始终不置一词的承德帝,登时冷汗直流,打死也不敢将「庚午祸变」这几个字说出口。
  高庭衍冷笑一声:“臣以为,太子殿下还是先顾及着自己为好。此次这起大案,洋人已为祸多年,可事情却办得滴水不漏,前有月老庙里的道士接应,后有康若滨善后,要说这后头没人遮掩……呵,实在不合常理。”
  这便是挑明太子与这事脱不了干系了。
  高明衍气得面皮发紫,憋了半晌,冷哼一声道:“晋王莫要含沙射影,圣上在此,有什么话还是查清楚了再回罢!”
  “这是自然。纸里包不住火,真相迟早水落石出。”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高明衍说得冷汗直流,于是再也不敢提放了洋人这茬,赶紧找了个别的事上奏,将话题岔开了。
  自此,朝中谁也不敢将这事搬到台面上说。
  而曹后这厢,自然也是着急的。
  曹家这么些年跟洋人关系密切,倘若洋人有个什么意外,保不齐也会将曹家扯下水。可晋王此次突然出手,承德帝却不置可否,让人一时揣摸不清他的心思。好在后宫之中还有一人可求助。于是曹后这几日去太后宫里更是殷勤,终于逮到了机会,在太后面前忧心忡忡地絮叨起来。
  “前些日子贾仕德大人还提起,惦记着您老人家过寿,想给您好好修整一下万寿宫,听银子都备好了,没想到……”
  太后姓赵,自名门闺秀到入主中宫,再被尊为当朝唯一的太后,一辈子顺风顺水,养尊处优惯了,经的最大的事便是庚午年的宫变。可即便如此,当年宫变时她也远在避暑山庄,并未沾到丝毫血腥。
  然而那件事依然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很多年来,赵太后对洋人是又怕又恨,可这么些年由曹家来回周旋,洋人除了每年给朝中上缴税银,还不时有些时兴玩意儿孝敬上来,渐渐消解了赵太后对洋人的厌恶。
  洋人这么多年在国内搜刮几何,如何作奸犯科,横行市井,赵太后两眼一闭,一概不问。眼下一听曹后说晋王得罪了洋人,又听说晋王想往大了闹,赵太后立刻就沉了脸,等曹后一走,便让人将晋王叫到面前训斥起来。
  “洋人毕竟不是国内小民,就是犯下天大的事,怎能不知变通地就将人押在牢内?你到底要干什么?!”
  高庭衍自小与赵太后不亲近,也知道太后在洋人跟前是软骨头,争辩无用,只垂首听训。赵太后见他低眉顺目,自觉得了意,越发训得狠了。
  “洋人没受过咱们的教化,可人家也有人家办事的规矩,便是行事有些差池,咱们也得多担待些。洋人不是好欺负的,你若对他们不客气,他们便也对咱们亮刀子,你母后当年为什么吃亏,你还不清楚吗?!早些顺了洋人的脾气,断然没有后头的惨事!”
  一提到先皇后,高庭衍便瞬间气血上涌,恨得咬紧了牙。
  他微微闭眼,硬是压下了怒气,声无波澜道:“皇祖母可知,洋人此番为了什么事落狱?”
  这事方才曹后倒是与她说了,只是赵太后在云端过久了日子,并未觉得是多大的事:“不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有什么好稀奇的。依哀家的意思,这种事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私底下给洋人提点几句便罢了。哀家听说,他们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过界,是也不是?”
  高庭衍忍气吞声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赵太后更觉自己有理:“既是如此,那就更不值当闹这一场了。回去便将人放了吧。”
  高庭衍在袖中握紧了拳,隔着珠帘看里面头发花白的老人陷在金玉堆里,慵懒富态,却头脑空空不知所谓,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烈烈地烧着。
  赵太后的立场,是早摆明了的。甚至当年先皇后不惜以命相搏为朝廷挣一口气,落在太后眼里,也不过是冲动昏聩,不懂进退。
  高庭衍知道与这样的人说再多也是无用的,心里转过一个念头,拱手一拜,和声细语道:“皇祖母思量得是。只是这案子在民间议论纷纷,百姓都等着官府给个说法,就算是放人,也得讲究个方法,万不可枉顾民意。”
  赵太后沉吟片刻,觉得这话也有理,听他顺了自己的意准备放人,语气也和蔼许多,“嗯,民意也需安抚,你考虑得是。那接下来你是什么打算?”
  高庭衍道:“孙儿以为,人倒不急着放。待孙儿安排让京兆尹升堂走个过场,将本案置于百姓面前辩白一番,让老百姓明白这起案子里洋人不是首害,由京兆尹判定这几个人无罪,再当场释放,便可让众人心服口服。”
  赵太后心满意足地笑开:“如此甚好。就这样去办吧。”
  高庭衍心底冷笑,可面上仍是恭敬顺服,再一弯腰拱手,便无声退下了。
  *
  比起前朝后宫对这起案子三缄其口,民间却对这件事议论得热火朝天。
  那日洋人被扣后,高庭衍丝毫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一夜之间这些洋人的丑行便传遍大街小巷,不仅如此,窦近台还听了秦山芙的建议,向民间张贴告示,募集近十年的受害人及其近亲属在升堂当日到场作证,指认罪魁。
  一时之间,秦山芙的讼师馆被挤得水泄不通,连续几日秦山芙睁眼便询问证人做笔录,到升堂前夕粗粗一数,受害夫妇竟有百余对之多。
  因京兆尹换了人,此番上任主审官的邢大人邢定中原就是刑部侍郎,本就精通律例,且是说一不二的刚直之人。刑司一域向来由晋王主事,邢定中虽不是高庭衍的心腹,但也算晋王一派的人,素来见不惯洋人耀武扬威。
  因此这次升堂,邢定中不仅要开门敞开了审,还将公堂设在了菜市口的广场之上。菜市口的这个广场历来是秋决重刑犯的肃杀之地,升堂当日,京城可谓万人空巷,一时前来围观听讼的百姓围得菜市口水泄不通。
  官府生怕现场秩序失控,升堂前一天便给行刑台四周竖起了三米高的竹栅栏,防止围观百姓扰乱审判秩序。
  然而洋人作威作福久了,百姓一听要审洋大人,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好奇居多,纷纷扒着竹栅栏小心翼翼地巴望着,连议论也不敢大声。
  “哎,官府还敢抓洋人呢?犯啥事了?”
  一人愣头青似地冲旁边的人发问,旁边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轻着点!别看官府抓了,指不定过一个时辰就当场放了,小心现在当了出头鸟,被洋大人记恨上吃不了兜着走!”
  愣头青立马闭紧了嘴,缩回去了。
  没一会,那六个洋人就被请上了公堂。这六人还是衣冠楚楚的模样,手上脚上也没带镣铐,站在人面前仍一脸倨傲,可见这几日没受什么罪。
  洋人一露面,围观的百姓就噤声了。紧接着一个身穿低品阶官袍的小吏跑了上去,先与这几个洋人一一拱手见礼,然后又挥手招上来几个衙役,竟殷勤地搬来了六把椅子。而那几个洋人连正眼也不瞧,竟就端端地坐下了,惹得围观的百姓大惊小怪。
  “那上面的是什么人?”愣头青问。
  “是刘通判,之前康老爷在的时候就在了。”
  “怪不得这幅巴结样……”
  另一边一个人无趣地撇嘴:“嘁,还以为换了个青天大老爷能对洋人硬气些,结果还是这副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六个洋鬼子是来监审的呢!”
  “嘘!嘘!”小胡子男人又比划着让说话的人闭嘴:“既知这几个人官府动不得,还不关紧你那不把门的嘴!”
  “呸!你是洋人的孙子不成,连老子说什么话你都要管!”说话这小伙倒是个有脾气的,啐了小胡子一口,反倒让对方闭了嘴。
  这位耿直的小伙瞬间没了趣味,心道这回的热闹也无甚好瞧的,还不如回家睡个大觉,指不定梦里自己能化身勇士,还能上去锤洋人一顿。
  他正要转身离去,身为主审官的邢定中来了。与他一并前来的还有窦近台还有一些其他官老爷,邢定中和窦近台往下一看便愣住,当即大怒。
  “这下面是受审的公堂,哪来的椅子?!”
  方才指挥着手下人搬椅子的刘通判被这一声呵得愣住。
  他早前得了消息,说是今天这升堂不过是个过场,等审完后就将洋人放了。刘通判惯会做顺水人情,一听这话,自然不敢将洋人当寻常犯人对待。他堆着笑脸解释:“邢大人,这是给洋大人备下的。您放心,只有洋大人有椅子,跟着洋大人受审的那个翻译可没这待遇。”
  邢定中听得此言,更是怒火中烧,喝道:“此处没有姓洋的大人,谁给你的胆子做这种多余的事!受审的嫌犯历来须得戴着枷锁跪在堂下听候发落,哪来的规矩还要给罪犯设座,你昏了头不成!”
  刘通判被狠狠一通数落,脸色惨白一片。
  他原以为邢定中也想给洋人卖个好,依着当年康大人给洋人设座的旧例,给洋人些体面,没想到这邢定中竟然完全没这意思,不由慌了神:“可是……先前康大人——”
  邢定中怒道:“本官姓邢,不姓康!”
  刘通判再无二话,忙转过身跟坐在椅子上的洋人们赔笑脸,请他们起来。可洋人依旧坐在椅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根本无动于衷,倒急得刘通判一脑门的汗。眼见邢定中脸色越来越阴沉,正巧那个被砍断了脚脖子的翻译此刻也被人押了过来跪在地上,刘通判忙扯过他道:“你快跟这些人说说,这椅子坐不得,现在主事的老爷可不是康老爷那般好说话的!”
  翻译这几日被脚上的伤折磨得没了人样,好不容易听说此次有惊无险才撑起了一口气,又听刘通判这么一说,不由急道:“不是说这次就走个过场?”
  “谁跟你传的这种话!”刘通判恨不得堵他的嘴,瞥一眼旁边又压低声音道:“就算是走过场,你们也不要太过分,百姓都在外头看着呢!”
  翻译终于领悟。既是走场面,那场面就得过得去,邢定中给他们里子,那他们也得给邢定中面子,否则偏心太过,最后的判决也必定无法服众。翻译用膝盖挪到洋人跟前好一通解释,这才劝着这些洋老爷们站了起来,撤了椅子。
  刘通判见状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刻也不愿多待,连忙随椅子撤出邢定中视线,再也不敢冒头。
  而刘通判前脚走人,后脚秦山芙便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站上了宽阔的台面。
  此番她不是一个人,除了韩昼,身后还有一群头戴白巾,怀抱牌位的男女老少,都在下面站着。牌位上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受了害寻短见的女子。随她一并到公堂之上的,则是苏绣娘和苏绣娘的准女婿。
  其实早先秦山芙也犹豫过,此番她是否作为受害人出面,自己替自己去公堂之上讨个公道。然而每每人说及自己的遭遇,难免会被人质疑真实性,少不得被人诟病她的说辞是添油加醋,反倒让人信不真切。于是,秦山芙一早便请托郑大娘请了苏绣娘,自己作为苏绣娘的讼师,以苏绣娘女儿芸儿姑娘的遭遇为引子,落实洋人的罪行。
  苏绣娘那日一听有人要给芸儿讨回公道,半点推辞也没有,一口应承下来。芸儿的未婚夫婿陈二郎也闻声赶来,说他也愿意当众揭露那天发生的事情,颇有担当。
  两人在此之前从未与官府打交道,又是头一回站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有些局促。再一看对面,那几个洋人站在一旁依旧云淡风轻,甚至还与另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仿佛今日前来像是参加某个事不关己的集会,根本不像是受审的。
  陈二郎望着那头心里越发没底,问秦山芙:“秦姑娘,那个跟洋人说话的年轻公子,是什么人?”
  秦山芙看一眼,心里并不意外,只笑着安抚他道:“他是洋人那边的讼师,替洋人说话的。我曾与他交过手,不必怕他。”
  陈二郎忙点头,“我自是信得过姑娘的。”
  秦山芙冲他笑笑,没说话了。此次她自己也差点成为受害人之一,就算不为别的,也该给自己挣口气才是。
  对面的黄景生依旧文质彬彬,与洋人交代完要事,便转身朝她走来,一到跟前便深深对她一揖。
  “秦姑娘,真是对不住,方才我与贾大人他们一聊才知道,那晚实在是底下的人狗眼不识泰山,错抓了人,属实是误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容我先代洋大人们给你赔个不是。”
  秦山芙面无表情地看他做戏,不冷不热道:“黄讼师,今日要争的可不是我的事。此案另有苦主在场,要赔罪,先问问我身后的和场子外面那些抱牌位的答不答应吧。”
  黄景生一听这话就知道秦山芙是不肯罢休了,于是也敛了些许笑意,叹道:“秦姑娘这就没意思了。此刻收手,姑娘或许还有可能跟洋人这面搭条线,结个善缘,以后多的是风光的日子,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
  秦山芙简直要笑出声:“黄讼师,洋人算是什么东西,谁稀罕与他们结善缘?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作恶多端都不怕遭天谴,我又怕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各为其主,有什么话,便在公堂之上再辩吧!”
  黄景生见她坚决至此,心中只道不妙。
  他深知秦山芙是个难缠的,原想让她稍稍放过一马,别穷追猛打太过,好歹给主审官一个开脱洋人空间和由头。可是如今看来,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第71章 斩立决
  黄景生还待说什么, 不想升堂的时间一到,上头的邢定中便一拍惊堂木,开始正式审理了。
  此处虽不是室内, 可此地历来是监斩行刑之处,为挡煞气, 四周围着一圈光滑的高墙, 竟有回声之用, 惊堂木一拍,肃杀的脆响便响彻整个高台。围观的百姓不约而同噤声,一时场内静默一片。
  “近日有一起疑案递到了本官案头, 因受害者众多,并非孤案,本官便放在这里一起审理。”邢定中指着秦山芙道:“你们既是苦主,便将事情原委详细道来。”
  “是。”秦山芙福了福身子,将苏绣娘让出来:“本案苦主甚多,但案情类似,便以苏绣娘一家的遭遇为例。本案真正的苦主是苏绣娘的女儿芸儿,事情须得从芸儿定亲开始说起。一年前,芸儿姑娘与陈家二郎定了亲, 从去年到今年,六礼过了五礼, 就差迎亲拜堂。半个月前,芸儿与陈二郎听说西锦乡的月老庙灵验, 便一起去拜, 结果这一去就遭了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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