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近台虽心底不悦, 但也不拦,曹凛不欲多言,转身就走,黄景生也贼不溜秋见状也赶紧跟着曹凛一并溜了,只留百姓面面相觑。
有人反应过来了,高声呼和要官府给个说法。
“那人怎么走了?!他不是还被指认过吗?”
“是啊,都是一齐被判了罪的,怎的另外五个砍了,这个被放回去了?”
也不知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句:“没戏喽!你们没看来人是谁?传的是谁的口谕?那可是曹国公,是太子要留人!别闹了,都散了吧!”
这句话说得拱火,百姓哪里肯依,仍一浪高过一浪要求将贾仕德带出来杀头。窦近台听在耳里,却一个字也不解释,径自走到秦山芙身边,准备带她离开。
秦山芙拉住他问:“就这样走了?民意沸腾至此,难道不给个解释?”
窦近台摇头:“既是太子要放人,合该太子那头去想办法解释安抚。殿下这里还有另一件要事要请托姑娘,请姑娘随我走一趟。”
窦近台神色急迫,秦山芙不再废话,连忙跟着他绕到后面,两人一起上了车。
窦近台道:“今日辛苦你了,稍等还有一件案子需要姑娘出马。”
秦山芙刚从上一个案子上下来一口气还没喘匀,没想到还有一个案子等着她,惊道:“什么案子?”
“淳记的案子。”窦近台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淳记的案子人证物证都齐全了,这案子的首害是嘉利行,那天晚上我们也将嘉利行封了。只是……出了点岔子。”
“什么?”
“上回跟姑娘说,有人贴淳记的标卖假茶,可是我们这两天仔细看了才发现,那个标虽然跟淳记长得极像,然而上头写得并不是「淳记」。”
“那是什么?”
“「涥记」。”
秦山芙一时没明白,窦近台给她写了一个字,长得跟「淳」字确实相像。
窦近台继续道:“我们抓了嘉利行姓何的掌柜,这个人现在被我们扣着,矢口否认他毁淳记商誉,说他卖的是自己的茶,跟淳记不相干。”
“他意思是,他没有卖淳记的假茶,而卖的是自己的真茶?”
“没错。而且我们查到些蛛丝马迹,发现他跟太子有关系,但没实证,只能从口供入手。”窦近台叹一声,“可是这个人嘴巴很紧,眼下只说自己是做寻常生意。那些刑讯逼供的手段我们没法用到他身上,免得他的供词有瑕疵,不好面圣。所以我们准备让淳记自己去讨公道,姑娘作为淳记的讼师,替他们辩上一辩,给那姓何的一些压力,让他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吐出来,也尽可能让供词显得可信些。”
秦山芙点头:“我尽力一试吧。……这案子在哪里审?”
“在京兆尹府。我已命淳记的二掌柜去敲鸣冤鼓了,方才邢大人神色匆忙,应该就是赶去府衙审这桩案子的。”
秦山芙吃惊道:“怎的如此匆忙?就不能搁明日?”
窦近台歉疚道:“姑娘见谅。晋王殿下的意思是,今日既斩了洋人,最好趁热打铁,将相关案子一并都审了,免得夜长梦多。”
晋王依旧是压榨人不手软的甲方作风,秦山芙一阵心累,也有些同情邢定中了。菜市口跟前的案子才落定,自己府堂门口又有人击鼓,“邢大人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
“姑娘也辛苦。”
秦山芙笑道:“好说。窦大人可带着案卷?我先看看咱们有什么底牌,想想一会怎么对峙。”
窦近台忙将一包卷宗抱到秦山芙面前,秦山芙便在车内晕晕乎乎地看了起来。
去京兆尹府需费些时辰,今日路上车马拥挤,这一路便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此刻京城热闹非凡,街上行人也比平日多些,多是看洋人热闹看得兴起的。
秦山芙将淳记的案子简单过了一遍,仔细又听了一会车外的动静,问窦近台:“今日洋人这案子,你们说杀就杀,可会有什么麻烦?”
窦近台浅笑:“麻烦自然会有。可要铲除弊病,这些都是绕不开的事,倘若姑娘一会能让姓何的招供,便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方才你放走贾仕德,也是晋王殿下的意思?”
窦近台不答,“殿下自有他的成算。”
法庭之外的事,秦山芙自然也管不得了。她不再多问,又重新埋头思考眼下的案子。
又过一会,车终于到了。只见京兆尹府的门口也围了不少百姓,都是方才看洋人那案子没过瘾,被淳记二当家击鼓给引来的。
秦山芙匆匆赶往公堂,淳记二当家已在堂内,冲她恭敬一礼。另一边也是个模样富态的中年人,想必他就是嘉利行的掌柜何斯利。
上座的邢定中刚从菜市口回来,连口茶都没喝。然而这案子被晋王叮咛拖不得,只好强打起精神,拍了惊堂木准备开审。
“方才何人击鼓?”
淳记二当家跪下:“是小的击鼓。”
“所为何事?”
“小的要状告嘉利行毁我淳记商誉!”
这案子邢定中只略略听过个大概,并不知详情。只见淳记二当家言辞恳切,确像沾惹了巨大的麻烦,问道:“怎么个毁谤商誉?”
淳记二当家原想开口利落控诉,然而一急脑子反倒一片白,许多要说的全堆在喉咙里不知该先捡哪个说,一时哽住。
秦山芙见状便安抚他道:“二当家,这种拌嘴皮子的活计便由我来吧。”
淳记二当家忙退到一边,“好好好,有劳秦讼师。”
秦山芙点点头,上前两步走到正中,向邢定中福了一礼,不紧不慢地开始陈情。
“近些日子,市面上不少人声称喝了淳记的岩茶坏了肚子,甚至还有呕吐不止有中毒征兆的。我们多番查探,发现有些茶铺里卖了一种茶,其包装为红纸黑字,「淳」字在正中,与淳记的包装相仿,而里面的茶叶品质却与淳记差了十万八千里,正是这种茶让人喝坏了身子。淳记岩茶盛享百年美誉,这糟茶自然不是出自淳记。我们顺着进货渠道一排查,发现这种茶正出自何老板手中。”
秦山芙面向膀大腰圆的何斯利问道:“敢问何老板,你为何要坏淳记声誉?”
何斯利小眼睛滴溜一转,别过脸轻嗤道:“小娘子可别血口喷人。谁坏你们淳记的声誉了?我自是卖我自己的茶,关你们淳记何事?”
何斯利胖手一挥,一个跑腿的小厮麻利地将两包茶叶摆上邢定中的桌案。
何斯利转向邢定中,立刻露出讨好的笑:“邢大人,您可要明察啊。您且仔细了看两家的货,小的所卖茶叶,贴的是自己的牌子,是「涥记」,跟他们淳记,可半点关系也没有哇!”
邢定中拿来两包茶一看,竟一下有些眼晕。这两包一个「淳记」一个「涥记」,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但仔细辨别比划,这才确认是两个不同的字。
何斯利继续表清白:“我家卖自己的茶,跟淳记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卖自家的东西,怎就毁了他家的商誉了?是,我家是比不得他们淳记老牌子势大,也是今年才试着做岩茶,但可惜家底薄,底子差,做出来的东西确实不尽如人意,但你们淳记总不能仗着自己是这行当里的头一家,便不让别人做这门生意吧?”
这何斯利,竟恶人先告状,嫌淳记家大业大搞垄断了!
秦山芙被他的厚脸皮给逗笑了,见他抖着一脸肥肉真情实意地装弱小可怜又无助,实在是喜感得不行。
然而再喜感,他也是对方当事人,尤其秦山芙还知道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当即便冷了脸色,回呛道:“何老板这是玩花招呢。你说你们是今年新起家的生意,那我有些问题,还待何掌柜回答一二,不知何掌柜敢不敢答。”
许是秦山芙过于镇静,何斯利凭直觉感到她不好惹,支吾半晌就是不敢应。外头有多事的百姓笑他:“这才刚升堂没一会,你就怂啦?”
嘉利行的掌柜心虚,自是引得众人一片嘘声。邢定中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岂容闲人多嘴!——何斯利,淳记的讼师有话问你,你到底敢不敢答?”
何斯利连忙堆笑点头:“大人哪的话,她问什么,我答什么,没什么不敢的。”
“既如此,就请何掌柜作答一二了。”秦山芙接口道:“第一,既是做生意取名字,汉字千千万万,为何何掌柜要给自家的岩茶取名为「涥记」?”
“这……”
“淳记岩茶之所以叫淳记,是取质朴敦厚之美意,敢问何掌柜,你家的「涥记」,又是什么典故?”
第一个问题就让何斯利没嘴回。
「涥」这个字除了作姓氏,再无他意,更何况这还是个生僻姓,放眼周边,竟没一个姓「涥」的,真真让人没口解释。
“就、就随手翻了书,看到这个字有眼缘便定了。”
秦山芙笑一下,继续问:“就算是何掌柜你拍脑袋定了这么个名字……第二个问题,那为何你家要将「涥」字写得跟「淳」字似的,字体完全一样?”
何斯利结巴道:“这两个字本身就长得像!”
秦山芙道:“字长得像不错,那为何你们「涥记」的包装也是红纸黑字,连包装用的牛皮纸也是同样的质地?”
何斯利被三言两语问得满头大汗,哑口无言半晌,扑通一声给邢定中跪下。
“大人,我们做生意不易,谁都知道淳记名声大,我们这刚入行的,只是想蹭一下淳记的招牌,给自家的茶带带销量,绝对没有毁淳记名声的意思啊!”
秦山芙却冷笑道:“何掌柜,你可是嘉利行的掌柜,你们嘉利行家大业大,天底下哪还有你们难做的生意?”
何斯利却赖皮到底:“我们嘉利行是开当铺的,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自是比不得你们淳记的根基!”
“何掌柜,公堂之上,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再问你,你既是做茶庄生意,你「涥记」的茶庄和工坊又在什么地方?!”
何斯利彻底说不出话。
秦山芙继续道:“经我们查证,嘉利行名下其实有茶庄,可产出的都是绿茶和白茶,没有制作岩茶的场地和作坊。而我们顺着「涥记」岩茶的流通渠道顺腾摸瓜一番查询,这才知道,你们卖的茶,都是从淳记的茶铺而来。敢问何掌柜,你们买茶花了多少钱?”
“我、我……”
“是按正常市价,六钱一两买入的。这里是你们的收购凭证,有双方签字画押为证。”秦山芙说罢便将契书呈给衙役,上交邢定中桌案。
“我且再问你,你们「涥记」又是拿什么价转卖茶铺的?”
何斯利汗雨如下,支吾不言。
“是六钱一斤。这里同样有购销双方的画押契书为证。”
秦山芙将手里的证据交出去后,笑问道:“何掌柜,你们嘉利行高价买,低价卖,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若真是这样做买卖,你家确实生意艰难啊!”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挖苦,外头的人不由哄笑一片。然而秦山芙却冷肃了表情对门外人道:“诸位还觉得这事儿好笑呢。殊不知自家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里面牵着干系,被嘉利行当玩意儿看呢!”
众人一听这话便愣住,秦山芙对邢定中道:“大人,我们查证,嘉利行先从各类渠道以正常市价买进淳记岩茶,收进茶后便掺进劣等甚至发了霉的茶叶,再转手低价卖给那些多是老百姓光顾的平价茶铺,致使多人误以为饮用了淳记岩茶而导致身体不适。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凭空抹黑淳记,使淳记商誉大受打击,而根本不是像何掌柜说的那样在做正经生意!”
外头围观的人一听这话,顿时哗然。邢定中也陡然变了脸色,厉声质问何斯利:“这女讼师所说,可是实情?!”
何斯利讷讷不敢言,憋了半天,弱弱道:“淳记牌子不倒,旁人怎的入行呢……既是商誉受损,我们帮着澄清便罢了……”
“澄清?何掌柜说得可真轻巧啊!”
秦山芙对邢定中道:“大人,嘉利行这样的行为,已经不是毁人商誉这么简单,他们为了毁人招牌,不惜往吃食里头搀杂物,可谓不择手段。试想,今日是茶叶,那明日他们又要添什么?岂不是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如此草菅人命的做法,谋害的是千万万的生命,此等罪行,与井中投毒没有差别,当定投毒罪!”
何斯利一听投毒,整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怎的是投毒!发了霉的茶叶,能是毒吗!”
“何掌柜,不是只有砒/霜鸩酒才是毒药,但凡致人发病损伤的,都是毒!”
“这、这哪能这么论呢!那明明是茶叶!”
“那可不是寻常茶叶,而是发了霉的茶叶!倘若是身体健硕之人饮用,可能只是呕吐腹泻,无甚大碍,但如果是身体虚弱或是本身就有大病在身的人呢?你有想过吗?!”
秦山芙连番质问,掷地有声,这下外头看热闹的人也反应过来了,有喝了假茶遭了殃的,不禁跟着痛骂出声。
“这杀千刀的洋鬼子,根本就不把我们的命当命啊!”
“今儿为了害人给我们吃霉茶,明儿是不是为了验耗子药就往粮食里掺啊?”
“我家老母便是喝了这倒霉茶泻了三天,险些半条命进去!”
“真丫缺德,缺大德了!”
“哎,你们都谁家遭殃了?要不我们一齐去找嘉利行要些药钱?”
“何止是药钱,你们莫忘了还有个祸害没砍头给跑了!”
……
众人指着何斯利怒骂,又谈起方才菜市口那案子,竟是越议论越愤慨,又想到嘉利行给人故意卖假茶的事,更是觉得自己被洋人当牲口对待,纷纷叫喊着要杀了这姓何的。
“我、我……”何斯利听着外头如潮水般的议论,只觉如芒刺在背,顿感大祸临头,忙跪行到邢定中脚边连连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