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用任何佐料,野鸡自身带着的鸡油令表皮油光滑亮,滚烫的热气自鸡肉身上飘散出来,带着肉类的香味,和外头包裹着的叶片清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小勾子拉扯着胃部的饥饿感,叫人止不住咽口水。
“这也太香了,我多长时间没吃这一口了!”
其他人都顾不上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鸡,恨不得立刻吞吃入腹。
人多,真正分到手上的肉也只有两三块。谢芸锦分到一只鸡腿,放在树叶上,灼烫的温度几乎让她拿不住。
她鼓着嘴吹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条肉送入口中。
肉质鲜嫩不柴,鸡皮上的肥油全部渗入肉里,泛着鲜甜,谢芸锦的红唇都被覆了层油光,漂亮的眸子波光流转,美妙得想要摇头晃脑。
好吃!
饭店有饭店的功底,在林子里这么吃一顿,也颇有野趣。
其他人可不像她吃得这么矜持,拿起肉吹也不吹地往嘴里送,烫得嗷嗷直叫也不肯吐出来,等好不容易适应了温度,才随便嚼两下,囫囵吞下,然后马不停蹄地吃下一块。
一时无话,就连伤心过度的郑敏敏都将悲愤化作了食欲,只是每一口都咬得极为凶狠。
“芸锦,快尝尝菌子!”
吃完了肉,大家伙才有功夫对菌子下手,一入口才发现这滋味根本不比肉差!
菌子的热气散了散,谢芸锦噘着嘴先试探了一下,然后才抿住,一点点吮吸上头的汁水,熨帖的暖流抚慰了胃部,她尝到一点回甘,满足地眯起了眼,最后慢条斯理地吞下菌子。
回味无穷!
静谧的山林里,阳光热烈,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淡的食物味道,微风一吹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林间的草木清香,以及花朵的芬芳。
风声和鸟鸣声与燥热一同带来困意,一时间,大家伙仿佛忘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与不快,只想静静地发呆,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不知道是谁打了个空嗝,气氛安静了几秒,然后那人说——
“咋回事?不仅没饱,反而更饿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谢芸锦也笑出声,眉眼弯弯。
……
一只野鸡肯定是吃不饱的,回到知青点,他们用野鸡蛋炒了剩下的菌子,还冲了碗蛋花菌菇汤。内脏味重,回来的路上便随手摘了山椒,混着灶房里头的香料,又是一盘下酒菜。
谢芸锦还摘了一篮子野草莓回来,用水清洗过的野草莓沾着水珠,颗颗饱满,娇艳欲滴,吃着玩又不占肚子。
这估计是半个多月来最丰盛的一餐了,知青们意犹未尽,恨不得将滋味永远留存在脑海里,等回头勒紧裤腰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味。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等美食带来的冲击感褪去,大家伙又咂摸回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山上的那桩风流事。
“真是大队长儿子啊?他不是在县城里工作么?咋还能看得上乡下姑娘啊?”
“乡下姑娘怎么了?只要……谁能逃过那滋味?”
“诶,他们发现你们了吗?”
“没呢,我们一注意到就躲起来了。人家可黏糊了,哎呦那个忘情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吧,我都没眼看!”
“我见过那姑娘几次。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啊,虽然长相一般,但身段还挺好,声音娇滴滴的,说‘方大哥,我给你的香囊咋不见你带呀’,听听!这都有定情信物了!”
“谁让人方向东条件好呢?我要有一个好爹,也能有姑娘投怀送抱!”
谢芸锦抱着自己的脸盆从洗澡房绕出来,便听见男知青们坐在院子里抽烟,聊下午的事,越听越觉得刺耳。
她顶着张冷若寒霜的小脸进了屋,柳荷跟在她身后,脸色也不好看,小声说道:“芸锦,不用理他们。”
谢芸锦长出了一口气,面色不虞地摇摇头。刚才说话那些男知青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上辈子出事后的风言风语。
那时候她已经和方安远结了婚,但还是能听见村里的女人们总在骂她不要脸,也知道男人将她当做一项炫耀的谈资——既嘲笑方安远把持不住,又羡慕他有城里姑娘倒贴。
这些言语曾如刀刃扎在她身上,猛地回忆起来,一时感慨,没缓过来而已。
至于孙桃枝,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毕竟她谢芸锦自私,没有乐于助人的慷慨,明知道那头是针对她的洪水她还去趟,那是找死。
晃了晃脑袋,甩去那些不开心的事,谢芸锦打开自己的箱子,突然动作一顿,往后看了看柳荷。
对方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谢芸锦抿了抿唇,上身探过去,用手拢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别扭:“香囊就能代表定情信物吗?”
柳荷一愣,然后笑了,也用气音跟她说话:“那要看你送给谁啦,送给长辈就是孝敬,送给喜欢的人……”她突然停顿,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桃花眼慌乱地眨了几下,谢芸锦立刻扬起下巴,傲娇地转过头:“谁、谁喜欢……喜欢谁了!”
“我什么都没说呀。”柳荷打趣,然后凑过来耳语,“是不是那位解放军同志?”
“哼!是又怎么样?你有意见吗?!”气急败坏的语气。
少女怀春时最动人。谢芸锦小脸绯红,盈盈一双桃花眼似嗔非嗔,分明别扭羞怯,却又直白坦率,好像所有的矛盾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融合点。
羡慕地叹了口气,柳荷柔声道:“那你会吗?”
缝香囊?谢芸锦摇摇头。
以前缝补东西,她都是花米粮或者钱票找其他知青做的。后来彼此关系不好了,她就去村里找曾经当过绣娘的老人家,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泄气。
柳荷安慰她:“没关系啊,我教你,你可以拿块不要的布来练练手,很简单的!”
谢芸锦不耐纠结,想做就做吧,送不送出去到时候再说!
于是她立马打开箱子,记得上次有块方巾她不想要了,还想拿来遮墙来着。
知青点没有柜子,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藤编箱里,乱得很,但翻了又翻,却看不见半点儿影子。
“奇怪,我上回那条方巾,你记得我放在哪儿了吗?”
柳荷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你出去的时候忘收起来,我帮你塞在被角了,没有吗?”
箱子里的东西被她翻了个遍,谢芸锦把整张被褥都掀起来,鼓起腮帮子:“没有啊!”
柳荷也一头雾水,电光火石间,睫毛微颤,她下意识侧过头。
躺在床上的王水秀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脸上的心虚还没藏好,嘴角的笑意也有些勉强:“咋、咋啦?芸锦丢东西了?”
柳荷沉了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嗯,是一条方巾,上头印着花草,水秀你有见过吗?”
“我咋可能见过呢。”王水秀用被子蒙上头,立马翻了个身。
谢芸锦眨了眨眼,和柳荷交换了个眼神。
是她?
八成是。
谢芸锦没好气地撇撇嘴,眼珠一转,故意放开声音道:“那方巾可是我爸在海市买的,可贵了,不算票都得十五块呢!”
柳荷立刻会意,惊讶地道:“这么贵啊?!唉,早知道你不想要了咱们就去换一些米粮回来,这下亏大发了。”
装睡的王水秀如遭雷击。十五块?!能抵城里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她可不是亏大发了吗?!!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薄薄的云层中好似还能看出点弯月的影子,四周悄声无息。
谢芸锦醒得早,却还有些困顿,打着哈欠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立着一道身影。
她哎呦着后退了一步,揉了揉惺忪双眼,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郑敏敏?”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郑敏敏还穿着里衣,只披了件轻薄的外衫,连头发都没梳,散乱地披在肩头。看见是她,难得没有怼上来,幽幽的眼神一撩,还怪吓人的。
谢芸锦暗骂了句有病,转身要进屋,却被叫住。
“谢芸锦!”郑敏敏几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谢芸锦的头脑还没清醒。
“知道孙桃枝和方大哥一块儿,所以你才远离了方大哥,因为你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对吗?!”
她失眠了一整夜,脑海里充斥着白天见到的画面,心如刀割。
原先是谢芸锦,她还能说服自己。因为即便自己不想承认,但谢芸锦确实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可孙桃枝呢?孙桃枝算个什么东西?!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村姑!凭什么能把自己比下去?!
她辗转反侧,急需一个出口,然后谢芸锦便撞了上来。
“诶……”谢芸锦气笑了,说话都带上了家乡的腔调,态度高傲,“我说你跟我犯什么劲呢?啊,你喜欢他你就找他去呀,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你,直接去问他呀!我看你编排别人倒好意思的,脸皮这么厚怎么就用不对场合呢?烦人!”
孙桃枝都比你强,至少她知道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方向东而不是我!
“你、你……”郑敏敏被她一串词给说懵了,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又外放,但自觉有着姑娘家的矜持,所以即便对方向东的心思再明显,露骨的话也说不出口。可谢芸锦却把现实挑得如此直白,瞬间显得她的百转千回十分可笑。
谢芸锦这才发现她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须臾间,她目露怜爱,然后毫不同情地转身离开。
要争方向东你们自己过家家去吧,都别来烦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做我的反派!
……
农民靠天吃饭,梅雨季节一过,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盛夏。
田里的粮食也不能干放着,要除草施肥、防治虫害,可以说除了年末猫冬,农民们一年到头就没有个闲的时候。
方中华嘴上又急出了燎泡,灌了口淡到没味儿的茶水,然后啐了一口,将泡得发白的茶叶又吐了回去。
“这又是咋了?”
方中华看了眼自家媳妇,烦躁地摇头:“你们女人家,说了也不懂。”
“嘿,我咋不懂咧?这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打理的?方中华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耳朵被人扯了起来,方中华哎呦呦两声,急忙求饶:“成成成,错了错了!让人看见我大队长的威严还有没有哇!”
李翠铃没好气地放开手:“当个大队长能耐死你,少把你的官腔带回来!”
末了,在他面前坐下,抬起下巴:“说吧,啥事烦心?”
方中华揉了揉耳朵:“还不就是工农兵大学那档子事儿嘛!”
李翠铃睁大眼:“咱们村有名额咧?”
方中华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个呀,那咋分!”
头疼就头疼在这儿咯!
如今高考停止,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自然就像个香饽饽,谁都想要。可每个地方的名额有限,那些下乡的知青为了争取上一个回城的机会,什么方法都使得出来,前两年有个村甚至还出过乱风纪的事儿。
江渡村地势偏远,一直没有分到名额,方中华也乐得清闲,但今年去公社开会,上头一看,诶你们这儿怎么没有哇,这么个烫手山芋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手里。
方中华自诩公正严明了大半辈子,可不想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你就是想得太复杂了。”李翠铃道,“选个最服众的,最优秀的,最有能力的,这不就是上头的标准么?”
其实要论私心,李翠铃是想让自家儿子去的。毕竟整个江渡村,甚至包括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哪个能有她儿子优秀?而且她儿子已经是供销社里的小领导了,若是能去大学里进修一下,肯定还能往上窜一窜。
但她了解丈夫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没有说话
方中华想了想,确实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为了防止出乱,他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播出去,打算先观望几天再说。
夏管期间,谢芸锦也忙得很。既要给村里人煮荷叶茶,又要向陈广福学习中药美容的方法,晚上还得悄悄和柳荷学怎么做香囊。
前两个倒是很简单,除了陈广福一开始听到她的意图后直骂她心思不定之外,倒没有什么波折,并且在她随意鼓捣出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后,老爷子还别别扭扭地要了过去,说要找个机会和她外公研究研究。
哼!就说了她很有本事吧!
只是做香囊这事儿,似乎天生和她不对付,任柳荷怎么教她都不开窍。柳荷还笑她,天生就是个娇贵的小姐命。
“我还差得远呢!”谢芸锦哼哼唧唧地穿针引线,两只手愣是不听使唤,缝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她生气地用剪刀挑出那些线,打算重新开始,“我妈妈那才是真的娇贵,想当年……”
话音戛然而止,柳荷不解地抬头,就见谢芸锦漂亮的眸子黯淡了些许,然后牵起嘴角笑开:“想当年那可是个惊艳绝伦的大美人!”
柳荷这才想起她妈妈已经过世的事,不过看对方不愿意提及的样子,也就没有点明,配合地笑道:“看得出来,要不是个美人,也不能生出你来。”
“嘿嘿!那当然!就喜欢你这样说实话的人!”
笑闹了一阵后,气氛又静了下来,谢芸锦莫名有些情绪低落,一个没注意,针尖就刺破了指腹。
她倒抽一口气,委屈地将溢出血的手指放在嘴边。
想家了。
哪天去县城,她要给爸爸打通电话!
……
军官宿舍中,路昉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前,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握着块已经成型的木料,正在打磨细节。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小姑娘娇气的样子,刻画五官的时候分外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