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个恍神,锉刀擦过手指,掀起一小块皮肉,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成块地滴落在桌面以及白色的木料上。
他轻轻蹙眉,连忙拿过一旁的手巾擦干净木料,这才到卫生间舀了瓢水,面不改色地冲掉手上的血迹,然后坐回去继续打磨细节。
门外敲门声传来,路昉放下东西起身,打开门。
“路副营,周团长找你!”
路昉颔首,将桌上的东西整理好,想了想,把那块待完成的木料和自己的小牛放到了一起。
十分钟后。
“团长,路副营到了。”
周团长端着印有语录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水,开门见山:“路昉,军营近期要举办活动,政委的提议呢,是打算和附近村的村民合办一场军民联欢会。”
路昉没有说话,但沉默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了他的想法——这难道不是文艺兵的事儿?
周团长早有所料,也不急,慢慢跟他解释:“咱们和文艺团团长说好了,不仅他们那边要出节目,我手下这些兵蛋子,也得出节目。本来嘛,这宣传伟大思想的事儿就是应该人人参与,也好让那些兔崽子们温习温习,别到时候上头派人思想检查,各个给我丢脸!”
“我们和村民那儿呢,得有一个人牵头,我和政委想来想去,觉得交给你比较合适。叫你过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事儿。”
路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周团长笑眯眯地看着他:“初步决定是和江渡村,已经和他们沟通过了,你找个时间和大队长村支书联系一下,有没有困难?”
路昉噎住,很快朗声答道:“没有!保证完成任务!”
……
晚上吃过晚饭,村里人爱在院子里纳凉。天还没黑,躺在竹编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白日里的燥热留下最后一丝余温,微风阵阵,缓解了劳作的疲惫,好不惬意。
忽然间,村头广播冒出滋滋几声电流,然后大队长方中华的声音响了起来。
“咳咳!呃,请各位社员都到晒谷场,我有事情要宣布。重复一遍,请各位社员都到晒谷场,有事情要宣布。”
“啥事啊,直接在广播里说了得了呗!”
“就是,我正准备睡了呢!”
“二狗你诓谁呢,天还没黑呢!刚还琢磨着准备到哪家摸哨吧?”
“你放屁!我虽然叫二狗,可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咱都是明着来!”
“去去去,天天不正经还挺骄傲!”
方中华一般只有大事才会用广播通知,因此大家伙虽然嘴上抱怨,还是很老实地往晒谷场的方向走,除了不方便的老人小孩,其他劳动力都到齐了。
知青们离得远,提前叫了人去通知,这会儿反倒是第一个到的。
谢芸锦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困顿的泪水浮上眼眶,晶亮的眸子顿时像染了层云雾,无辜又可怜。
太累了。今天被陈老头按着背了好一通药材习性,那些医书不好明着拿出来,陈广福就口述让她背,或是用树枝写在地上,错了就重新来过,直到正确为止。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种委屈,就连外公以前都勉强不了她!可谁让这些是自己要求的呢!不过当初她想得是只要能美容养颜的药材就行,结果给自己整了个大活计!
她瞧准方中华看不见自己,偷偷站到角落的位置,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又强撑着睁开。
“呦,谢知青,晚上这是做贼去咧,咋困成这样?”方二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知青队伍,正一脸调笑地看着谢芸锦。
晒谷场提前亮了灯,方二狗没上过几天学,自然不懂得“灯下看美人”这种话,只觉得谢知青的小脸蛋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更叫人移不开眼。尤其那双桃花眼,犯困的时候懵懵懂懂地看着你,眼角微微上翘,跟小勾子似的,勾得人抓心挠肺。
谢芸锦偏过头,不理他。
男知青们都围了上来,将两人隔开。
“方二狗,大队长就在上头呢!”
“走开!离芸锦远一点!”
像方二狗这种二流子,惯会察言观色,这些男知青们各个跟孬种似的,只敢顶两句。
于是他不气馁,腆着脸又道:“听说你去药房上工了?那下回我要是摔屁股蹲了能不能让你给我上药?”
他说的大声,周围的村民听见都哄笑起来。
谢芸锦只闻到股一言难尽的气味,臭烘烘的,像烈日下发酵的粪坑。她眉头紧皱,差点没把晚饭给吐出来。
方中华眉头紧锁,暗骂这个方二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正要高声呵斥,就见一个军绿色的身影跑了过去。紧接着,方二狗那小身板飞出了几米开外,还未来得及喊叫,就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
“谁特么踢老子?!”
谢芸锦困意顿消,但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跟小扇子似的。
倏忽间,还听见男人带有戾气的声音——
“上药不可能,你想怎么受伤,我都可以满足你。”
第28章 028 让你嘴臭
男人的五官本就凌厉, 此时眉眼压低,看起来更为迫人。他身高腿长,精壮的肌肉线条自是带着股威慑力, 再加上那身显眼的军装, 居高临下,方二狗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 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解、解放军同志啊……那什么, 我、我跟谢知青闹着玩儿呢……呵呵……呵。”
谢芸锦回过神来,从路昉身后探出头,冲着方二狗狐假虎威地挥了挥拳头, 骂道:“呸!臭不要脸!”
小姑娘靠得很近,白皙的手攥住他臂上的衣料, 温热的体温有意无意地贴到皮肤上,勾起若即若离的痒。路昉垂眼, 见她双眸含着水雾, 俏脸气急败坏, 然后仰头冲自己告状:“解放军同志,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
路昉双唇紧抿, 然后往侧前方迈了一小步, 又将谢芸锦挡得严严实实。
“闹着玩儿?”他觑着方二狗, 语调不带情绪,沉湛湛的眸子却生生把方二狗看得冷汗淋漓, 后背爬满鸡皮疙瘩。
这人一定上过战场杀过人!刚才被踢到的部位抽得生疼,方二狗连滚带爬地起身, 给了自己一巴掌,忙不迭道:“同、同志,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就是嘴贱, 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方二狗是家里的小儿子,爹娘溺爱,上头又有大哥大嫂养家,自然而然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性子。平日里惯爱到处晃荡,时不时去别人家中蹭吃蹭喝,但凡碰上个姑娘都要耍点荤腔。
但要说犯过什么事儿,倒也没有,不然大队长方中华第一个饶不过他!
“是啊,解放军同志。”方二狗的哥哥方大壮走过来,苦哈哈地帮弟弟说话,“二狗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你高抬贵手,还有谢知青,大人有大量。”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是小人!”听见身后哼哼唧唧的嘟囔,路昉一下没抵住,眼底的冷意化开,紧着喉咙轻咳了一声。
谢芸锦听见,以为他在提醒自己,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江渡村的大队长还在这儿,路昉自然不好越过他处理。方中华却连忙摆摆手:“你随便造他,这小子见天的惹事,我也头疼得很!”
方二狗听完脸都垮了,连声道:“叔,你可不能这样啊!那什么,谢知青,对不住啊!我就看你长得漂亮忍不住……我……”
方大壮立刻恨铁不成钢地抡了下他的脑袋。方二狗苦着脸道:“呸呸呸,我又犯嘴贱了!”
路昉挑起眉梢,沉声开口:“管不住嘴是吧?”
……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咱们呢要拿出最大的热情来欢迎解放军同志,同时也要展现出自个儿最好的精神面貌!”方中华将军民联欢会的事说了一遍,站在路昉身边,忍不住打起了官腔。
“军民一家亲,伟大思想我们也要牢记于心!所以咱们村出的节目一定不能马虎!等会儿宣传队长挨个儿挑人!大家伙辛苦辛苦,趁着下工的时候排一排,把这项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好!”
“那肯定的!”
“中华叔你就放心吧!”
村民们对解放军的热情自然十分高涨,大家伙都等着宣传队长点到自己的名字,一个个翘首以盼。
特意戴了一顶军绿色帽子的宣传队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咱队里给大家安排了两个节目,一个诗朗诵,和一段咱们当地特色的歌曲演唱,下面我点到名的社员先出列,方建军……”
路昉站在方中华身侧,一边跟他搭着话,一边时不时扫向站在不远处的谢芸锦。
小姑娘扁着嘴,不知道在抱怨些什么,精致的眉眼耷拉着,跟撒娇的小动物似的,楚楚可怜。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芸锦撩起眼睑,先是愣了愣,然后冲他做了个表情。
路昉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弧度。
早说了,她那副模样,凶不住人。
谢芸锦眼尖地捕捉到那抹笑意,在心里哼哼两声,也不和柳荷聊天打发时间了,索性抱着手臂,光明正大地看人。
光是随意站着,男人的气度便和旁人不同,带着点职业使然的锋利,还有仿佛与生俱来的凛然。
上辈子她怎么就能看上方向东那种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呢?真是眼瞎!
还没等她从头到脚地观摩一遍,就听见了宣传队长喊她的声音。
“谢芸锦!”
“诶?什么事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迷糊的样子惹得周围人忍不住发笑,
“张大娘点你名儿呢!”
张彩花面露无奈地看着这个长相出挑的女知青,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先站过来吧。”
谢芸锦啊了一声:“可我不会唱这儿的歌呀!”
张彩花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知道,所以让你过来诗朗诵!”
这个简单,不就是上去吊着嗓子念嘛!谢芸锦哦了一声,拉着柳荷走了过去。
最后挑下来,唱歌的几乎全是村民,而诗朗诵的,则被知青占去大半。谢芸锦在所有人当中气质最好,张彩花看中的就是她这副门面,毫不犹豫地让她当了领读。
谢芸锦看了一圈,很好,女主没被选中。
排练安排在每天晚饭后,知青们都识字,这方面不用花额外的时间,张彩花让他们回去熟练熟练内容,便打发他们走了。
路昉冲方中华点了点头:“谢谢配合,那我先回军营了,改日再来。”
方中华自然应了声:“辛苦。”
晒谷场上的村民看热闹似的围观了一圈,也准备散去回家了,走过小道时,还不忘调侃一句方二狗。
“二狗,真厉害,撑住啊!”
“这味儿好吗二狗,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千万别松口啊,解放军同志可要过来了!”
方二狗怒目圆瞪,眼珠子都快气掉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他扎着马步的腿止不住打颤,草丛里不知道什么虫子简直将他的腿当成了饱餐之地,越咬越起劲。他嘴里咬着一根搅屎棍,一只手撑住大腿,一只手扶着搅屎棍,才能勉强不让它掉下来。
原本以为这段时间挑粪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但当腥臭的气味持续且霸道地冲进鼻孔,方二狗真是喘气也不是,不喘气也不是,熏得他直想抽死刚才的自己!
让你嘴臭!让你嘴贱!
“能长记性了?”路昉走过,面色冷峻地问。
“唔唔唔!”方二狗忙不迭地点头,那模样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能!能!能!太能了!以后他就管谢芸锦喊姐!他亲姐!
见他态度恳切,路昉颔首:“回去吧。”
方二狗立马吐掉嘴里的搅屎棍,还没等他高兴,又听见路昉淡淡地说:“下次我来再继续。”
村民们都走光了,谢芸锦站在小道旁等了会儿,终于看到那抹高挑的身影,但她却没动,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等着人过来。
“等我?”路昉挑眉问道,嘴边却已经挂起浅淡笑意。
谢芸锦撅撅嘴,故意唱反调:“谁等你了?”
黯淡天色下,她的小脸被染了层霞光,衬得本就明媚的五官更加惑人,娇娇的一句,勾得他心尖一颤。
“那我走了。”路昉喉结发紧,压着声音说了句,随即半点不犹豫地往前走。
“诶!”谢芸锦拉住他的衣袖,没好气道,“不等你等谁啊!难道等方二狗吗?!”
提到这个,路昉神色微凛:“虽然他就耍耍嘴皮子,但到底也是个男人,以后要是一个人遇见,别跟他硬碰。”
谢芸锦露出很嫌弃的表情,不满道:“他那么臭,我躲都来不及,每次都是他主动惹我的好吗!”
路昉到底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脸蛋:“那我等会儿再去揍他一顿,揍得他不敢再找你。”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痞气的笑,和平常正气凛然的时候不太一样,有点……坏。
指腹上的厚茧轻轻摩挲着自己的皮肤,谢芸锦长睫颤动了几下,脸颊发烫。
片刻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很不争气,气急败坏地打掉他的手:“小心他到你领导面前告状!”
路昉笑了:“他也要敢去。”
谢芸锦记起方二狗刚才在他面前快要屁滚尿流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
也是,他那样的二流子,恨不得绕着解放军走。
天际收走最后一丝霞光,昏暗的乡间小路没有灯,谢芸锦拉着男人的衣角,垂首分辨他迈出的腿,一步步跟着要去踩他的鞋后跟。
直到路昉突然停下来,谢芸锦一时没刹住,整个人往他背上撞。
“啊,干嘛突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