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 孙儿想您。”昭燕小的时候是见过太后的,如今相隔那么多年,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不过还是乖乖给她问安。
太后还是记得这个嫡亲孙女的,稍稍舒缓眉心:“昭燕也长大了。”
太后未施粉黛,年近六十的面貌虽有衰驰,但比同龄人依然要保养得好上许多,单从眉眼便是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定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而且尚佛多年,眉目神态也较平常慈和许多。
有了皇后打头阵,其他嫔妃纷纷效仿,有公主的纷纷抱着公主给太后问安。这些年皇帝的后宫出了不少公主,太后都是知道的,只是不曾打过照面,如今挨个看上两眼,她一一颌首,便算是看过了。
太后对这几位小公主的态度并不热切,全然不如对皇后嫡出的昭燕那般有温度,令诸位妃子有些失望。
唯一让太后又多看两眼的只有淑妃所出的昭平,只因她眉间长了颗红心痣。众所周知太后尚佛,喜欢菩萨。果不其然,除了昭燕之外,众多公主当中太后只多夸了一句昭平。
为此淑妃心生窃喜,沾沾自得,总算在其他嫔妃面前争一口气。
太后一一看过众位小公主后,将脸一偏:“安晟呢?”
闻言,众声一静。得知太后于今日抵达佛台山,包括帝后在内所有人都到山门前来迎接她,此时唯独不见安晟公主,这就显得有些嚣张过火了。
皇帝也挺意外,扭头往自己的后宫和公主堆里瞧:“怎的,安晟没来吗?”
“应该是来了的。”皇后抹汗,也跟着来回张望,“奇怪,刚才明明还瞧见了?”
“这小祖宗。”太后笑骂一声,那鲜活的模样与方才对着诸位公主的疏淡截然不同,“不必找了,等她记起哀家,自然也就知道来见哀家了。”
众人面面相觑,忽听边上一道道高呼:“来了、来了。”
却见那道呼声竟是从太后车队后方传来的,其中一辆车门敞开,竟见安晟从里边跳出来,脸上堆起笑意说:“皇祖母,孙儿给您请安了。”
所有人都诧异不已,她是什么时候钻上随行车队的马车的?
太后奇道:“你怎么跑那里去了?”
“谁让皇祖母偷偷藏起‘好东西’,我这不是正好瞧见,就钻上去了。”安晟笑得暧昧,所有人都好奇车里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就在这时从车里接着下来一人,双手阖十,矜持地道一声‘阿弥陀佛’。
“不许胡说八道,乘风大师乃是哀家的贵客。他修行在外,年纪轻轻戒行精严,哀家特意邀他同行入寺,万不可对大师无礼!”太后喝斥。
但见那位大师身躯挺拔眉目深邃,不禁让人联想到公主刚入京时曾传出掳僧的桃色绯闻……众人看安晟公主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描述。
安晟视若无睹:“那敢情好呀,不如就让大师随我去住北边客舍,住寺期间方便探讨交流嘛。”
众人继续侧目,太后气笑了:“这可由不得你。”
安晟还想再说什么,皇帝轻咳一声:“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先进寺里,再跟方丈好好商量如何安排太后与这位大师的住舍吧。”
接了太后,帝后安排让诸臣与后宫们各自散了,亲自陪同太后入寺。太后最终挑在了与皇后昭燕一起的南客舍住下,听说安晟不住这,横眉竖眼非要让她也搬到南客舍来。
安晟不依,扭头就跑了,也就忘了问那位乘风大师到底还住不住北客舍。
安晟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太后一向宠她惯她,再没规矩也不会说她什么。昭燕身子疲容易犯困,皇后陪着皇帝与太后聊了会天,便带着昭燕先回自个屋去了,余下只有皇帝和太后母子独处。
母子多年不见,却没什么话可叙。平日里倒不是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每月相互都会转送书信报平安,每年皇帝都会邀请太后入京,只不过每次都被太后回绝了而己。
太后膝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做了皇帝。今上虽然同为太后嫡出,自小却和这位嫡亲母后不那么亲近。毕竟在太后眼里,他的兄长也就是先帝,才是她寄予一切厚望的儿子。
可惜那位死得早了,如今他才是大成的皇帝。
“哀家本不想来的。”太后倚坐嘘吁:“若不是你把安晟招回上京,哀家就不来了。”
皇帝忽略后半句,笑着说:“母后说的什么话,人生能有几个六十?从前您说不办也就算了,今年可是您的六十大寿,您总得让儿子尽份孝意,为您办得妥帖风光。”
太后不以为然:“哀家历了三朝皇帝,活到这个数岁,还图什么风不风光?早看化了。”
“人到晚年谁不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您老倒好,终日与佛为伍,孙儿们都长这么大了,愣是一个也没见过。”皇帝似是被方才后宫诸妃争相抱着公主献宝的画面给乐了,“她们是朕的公主,也是您的孙儿,您总不能这辈子就只认一个安晟?”
皇帝说得随意,就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太后面色减淡:“那不一样,安晟自幼失怙失恃,她只有哀家。”
皇帝失笑:“怎么会,她不还有我和皇后么?”
太后偏头看他一眼,然后淡淡瞥开:“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必在哀家面前装这些虚的。”
皇帝的笑意僵在脸上,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等难堪,他的表情没绷着地冷了下来。
双双沉默有好一会,皇帝似乎缓过来了,这才重新和颜悦色:“说起来,随您而来的那位乘风大师颇是年轻,实在看不出那样的人竟能对佛法拥有何等玄妙的见解。”
“佛法精妙之处绝非局限在年龄上,乘风大师周游四海眼界开阔,哀家路上与他交谈感悟良多,有机会还想为佛台寺住持方丈引见。”
太后对乘风大师赞不绝口,皇帝又问:“可这位大师乃是半途结识,其来路是否可信?”
太后正色道:“乘风大师手中握有恭恩寺慧远大师亲笔荐信。慧远大师与哀家乃是多年笔友,哀家不会错认他的字迹。”
既有慧远大师的力荐,又有太后力证,皇帝对这位乘风大师稍稍放心:“我看安晟对他有些心思,大师毕竟一心向佛,而安晟又是未出阁的公主,若是任她胡闹,恐怕有损公主名声,你也知道……”
太后半掀眼皮:“行了,让人给乘风大师另外安排客房,安晟那边哀家自会去说道说道。”
皇帝笑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安晟从太后那儿溜走以后,扭头直接跑去堵人。
“本宫这儿有些佛法心得,正好与大师探讨一二。”安晟皮笑肉不笑,堵住了乘风大师的去路。
乘风大师一脸超然度外,色即是空:“小僧戒情戒色,恐怕是要辜负这位女施主了。”
‘女施主’三个字听得安晟眼角直抽,趁着四下无人,狠狠攥起他的衣襟往房里推:“我让你老实待在城里等消息,你给我跑这里来当‘大师’?!”
乘风乘风,可不就是巽么!
眼前这个身着纳衣的‘乘风大师’,如果柳煦儿在这,立刻就能认出正是她在恭恩寺后山山院见到的那位俊俏小僧!
高巽撇嘴:“大师是太后叫的,又不是我故意要装的。”
之前在山门下安晟正是因为发现他才钻进车里逮人的,谁成想这小子脸皮这么厚,从恭恩寺装到佛台寺,还哄得慧远大师给他写荐书,装出家人装上瘾了!
安晟微眯双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爹已经被押入天牢,我知道你会帮我,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高巽沉声道:“皇帝针对我爹正是因为他是先帝旧部,我爹当年追随先帝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我不信太后会眼睁睁看着皇帝针对他弄死他!”
“所以你接近太后,就是希望她能为你爹出头?”安晟冷笑:“别傻了,太后早已不问政|事。你以为她这些年从不离开贵安是因为什么?因为即便她对现在这个儿子不满意,但那仍然是她的亲儿子,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与儿子为敌!包括我!”
“我说我有办法帮你救出你爹,但不是现在。你知道外面多少人在抓你?一旦被抓,他们就有借口给你爹入罪!你却跑到皇帝跟前晃悠,你真以为没人认得出你么?你信不信太后根本就知道你是谁,不然以她的戒心又怎么可能随便放一个半途冒出来的陌生人上车?!”
高巽眉心微触,恰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公主,你在吗?”
安晟话音一滞,霍地撒开拽住高巽的手。
煦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53章 狭路相逢 “奴才文潮,见过公主殿下。……
柳煦儿敲了好几下没人回应, 不禁奇怪。
刚才明明好像听见公主的声音,怎么这回什么也没有了呢?
柳煦儿原本只是打此道路过,却被附近传来的熟悉声音给引来了。此时她伫足环顾四下, 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难道真的是她听错了?柳煦儿怀揣疑惑,温吞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了。
好半晌过去, 确定外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绷紧双肩的安晟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被迫噤声的光头和尚不满道:“这里是和尚庙, 有和尚也不足为奇。你就当与小僧在此探讨佛经,如此鬼崇反而更显可疑!”
“你懂什么,上回去恭恩寺就已经引发误会了。若是再让煦儿看见你, 保不济又让她给误会了。”安晟将心虚伴随冷汗一并抹去。
高巽侧目:“那你白天在山门下一副与我有染的模样是做给谁看?”
“当然是做给那群巴不得公主脑子长草的伪君子看。”安晟冷笑一声, “来时我见文潮也在, 那小子不知认出你没有。我劝你这些天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里别出门, 省得真被抓了可别怪我不救你。”
提起那个屡次坏事的文潮, 高巽面色不豫:“他没见过我的脸,应该认不出来。”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跟你爹都是一根筋的直性子,在外行军打仗行, 跟城里那些一肚子阴谋算计的人斗能玩死你。”安晟确定四下无人才将门拉开蹿了出去, 警告他:“我捞你爹已经够忙了,若是还得再捞一个,我可忙不过来。”
见他要走, 高巽追问:“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办法是什么?”
安晟回他一眼:“皇帝不是不需要高将军,他只是担心当他需要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不能为他所用。”
“太后也并非丝毫不顾旧情的铁石心肠, 只是她也需要一个超越母子亲情之上的理由来让她理直气壮地去驳回皇帝。”
高巽没懂:“所以?”
“所以当他们认识到高将军的重要性,不会有人再想要他的性命。”
今日宫里的主子们都去了山门迎接太后娘娘,忙里偷闲的柳煦儿原打算去找晚荧玩儿的,路上却被隐隐约约的熟悉声音给吸引过去。
可惜她并未能够如期见到自家公主, 离开之后柳煦儿找去了昭燕公主所在的南客舍,却被告知正在侍伴主子的晚荧不得空。柳煦儿等不着她,唯有悻悻而归。
正要离开的柳煦儿没走多远,听见后方一道声音唤住她:“小姑娘,你知道北客舍怎么走吗?”
柳煦儿回头,那是一名高阶装束的年轻女官,在她身边正陪同一位眉目慈和的素衣老妇。听说她们要去北客舍,柳煦儿点头表示同路:“我正要回北客舍,可以带你们一起去。”
太后莞尔:“有劳你了,小姑娘。”
*
安晟与高巽分道扬镳,正打算去找柳煦儿,却在前路偶然遇见一个人——
“奴才文潮,见过公主殿下。”
虽然对文潮此人早有尔闻,但今日却是安晟与他头一回打照面。彼时狭道相逢,安晟步伐一顿,冷静下来打量他。
御前侍候的奴才就没有长得丑的,以免影响主子心情。柳公酌就称得上俊美无俦,年近不惑依然不显老态,放在身边可谓赏心悦目,只是他少年时历经蹉磨,如今身子也养不好,显得削瘦。
文潮不似寻常太监阴柔的那一挂,他较柳公酌看上去要更高大些,他的隽美便是放在人堆里也能一眼相中的出挑,如若不是身着宦官的衣袍,第一眼见到他的人绝不会将他认作不能人事的太监。
“原来你就是文公公,久仰大名。”
便是这番人模狗样,把柳煦儿给哄得对他深信不疑,安晟顿觉不快。
安晟想起这人的第一认知,是他奉行皇命前往赣江监军之时造污名构陷及扣押高巽他爹高柏疏起。此人阴谋算计城府极深,绝非柳煦儿口中所形容的和蔼亲切懂得照顾人的好哥哥。
这声‘久仰大名’听在文潮耳里,他欣然舒眉:“奴才不敢。反是煦儿向提及奴才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多得公主殿下对她颇为照顾,如此才让奴才得以稍加宽慰……”
安晟对他话里话外透露出与柳煦儿的亲近嗤之以鼻,却听文潮话峰一转:“不过奴才这次回来,却见她精气神不及从前利索,人也瘦了……一问之下,方知原来这段时间几经波折,又是落井又是落湖,不是挨罚就是挨训。煦儿天生乐观开朗,不是个会将心事搁脸上的人,往昔也是唯有在与奴才交心闲谈之时才敢多提几句,不免令人心疼。”
“……”无论落井还是落湖,在宫正司挨罚还是遭淑妃母女的训,无一不是跟安晟沾了关系,摆明是在指责他的不是。
安晟的脸当场黑了,文潮叹息:“是奴才多嘴,殿下切莫怪罪煦儿,这些心里话她断不敢在您面上提。”
“好的很,你说得这些本宫记在心上,回头定要好好找她问一问。”安晟皮笑肉不笑:“你是有所不知,自她知道本宫宠她疼她,真是越来越有恃无恐,旁人都说是本宫给惯坏的。平日见她对本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实,却是不知那丫头心里还能藏着那么多事。”
文潮面色一淡。
他让自己不痛快,安晟也不打算让他快活:“说起来,上回煦儿给本宫提及你,还是因为‘对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