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饮宴之时, 作奴才的全都退到外围守候, 只有在各自主子需要她们的时候招一招手, 才会主动靠前来。
安晟忙于应对敬杯的人,一时半会抽不开神,没注意到守在外围的柳煦儿神色恍惚, 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 还是身边的梅侍官见状一把捞住她:“殿下这儿我会守着,你去找兰侍官瞧瞧吧。你这些天不对劲,你看看你的脸色, 能把殿下给吓倒。”
柳煦儿想说自己没啥不对劲,可她摸摸脸颊却是真怕会把公主吓到:“那我不能吓着公主, 今儿日子这么喜庆。”
梅侍官摆手催促她赶紧去了。
柳煦儿临走之前回身又看了一眼忙于拒杯□□无术的公主,这才扭头离席了。
两位公主为太后备上大礼已经传遍了整座山寺,当时柳煦儿虽未同在云阁之上,却也在下方依稀瞧了个大概。这事在她们这群公主近侍当中不算秘密, 早在宫里公主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布置,来到佛台山以后公主每日早出晚归,太后车队抵寺以后除了陪伴她的时间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悄悄准备。
看得出来公主花费了不少精力与心思,也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是真的有太后。听说公主的双亲与弟弟去世之后,便一直养在太后膝下,她们祖孙关系这般亲厚,一定不舍得分开吧?
说不定过完大寿,公主就要随太后返回旧京贵安了呢?
柳煦儿正琢磨着,没留意前边的人给撞了一下:“到底哪个不长眼的是不是瞎——”
那咒骂声在看到柳煦儿的脸以后戛然而止。
“对不起,是我刚没仔细看路……”柳煦儿连忙道歉,对方却如见蛇蝎一般脸色大变退避三舍:“没事、没事我先走了!”
柳煦儿反应过来之时对方已经别过头匆匆跑了,她发了会呆,慢半拍地想起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那是前些天与她有过节的淑妃母女宫里的人。
“没被撞伤了吧,煦儿?”
闻声,柳煦儿回头一看,竟是好些天没见着的熟人:“文潮,是你呀?你怎么没在陛下身边侍候?爹爹不在,你又偷懒了。”
“这会儿正清闲呢,你可别在师傅面前告我的状。”文潮失笑,温声关切:“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刚刚撞伤了,还疼不疼?”
“没事,是我撞了人家,不疼的。”柳煦儿摇头:“梅姐姐也说我脸色不好,让我先回去歇息呢。”
见她确无大碍,文潮这才放心舒眉:“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别太累了。”
“侍候公主一点也不累。”柳煦儿打起精神。
文潮抿唇浅笑,朝方才撞她的宫人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倒也是,不过就是可惜……”
“可惜了一场好戏。”
他的声音太轻,柳煦儿没听清:“什么?”
文潮面带温笑,指骨轻轻敲在她的额门上:“没事,快去吧。”
他说完便越过柳煦儿往围宴中去,柳煦儿摸了下被敲的额门,扭头走了几步,迟疑片刻,转身又往回走。
那名宫女之所以见了柳煦儿就跑,不仅因为前些天安晟公主为了她向淑妃母女大发神威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手里正有别的紧要事在办。
此时对方神色鬼崇地来到淑妃母女所在的那一席,母女俩正低声说着私己话。
“你瞧那安晟公主多神气,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在撑腰?你好好听母妃的劝,母妃也是为你好,待会过去给你祖母讨巧卖乖,上回她一见你格外喜欢,诸如昭宁她们是万万比不过你的。”
谁不希望自个孩儿能成下一个太后偏宠的公主?淑妃自觉苦口婆心,催着女儿昭平去太后跟前多露脸。
若是能讨太后老人家喜欢,届时无论对娘家还是她在后宫的地位都能得到有利提升,如此便是牺牲昭平随去旧京又有何妨?
淑妃算盘打得精细,孩子她可以再生,可太后的偏宠却不是谁人都配有,至少德妃赵嫔的孩子就没这福份。皇后的昭燕身子太弱,根本不可能放人,如此一来天大良机便摆在她们母女眼前,舍我其谁?
昭平被母妃念了一晚上,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自她挨了安晟‘毒打’之后心里已是不共戴天,每日每夜都在惦记着报仇,哪有空闲心思去想讨好什么皇祖母。
就那装模作样的老太婆?她一点也不稀罕。
淑妃不知女儿心思,还在一昧地劝导。昭平将脸别开,抬眼瞥见不知何时已经归位的那名宫女身上,登时眼中喜色大作,她略略推搡母妃的身子:“好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讨好皇祖母总行了吧?”
起初见她一脸恹色,淑妃还担心她不答应,谁知转变来得这般快,登时大喜过望:“母妃就知道乖囡囡最听话。”
她往昭平粉嫩的脸颊使劲亲了两口,思及太后那席还有安晟,不免叮嘱女儿:“你去了以后别跟安晟一般见识,咱们也不是让着她,就是、母妃将来一定替你想办法收拾她。”
昭平含糊应承,拉着去而复返的那名宫女说:“我让香儿陪我一起去,你就安心在这待着。”
乍见女儿这般懂事,淑妃心中说不出的宽慰,扭头嘱咐宫女香儿好好照看公主殿下。那香儿正是方才被柳煦儿撞了腰的那名宫人,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忐忑紧张。
昭平离席之时主动去牵她的手心,透过袖口的遮掩接过香儿攥在手心的药粉。
彼时敬茶的老大臣们被安晟逐一挡了回去,自讨没趣渐渐散了,改去敬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首席那向热热闹闹,太后与安晟所在这席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歇一口气吃个菜。
安晟下意识回头去看外围的内侍席,却发现原本站在梅侍官身边的柳煦儿不见了。
“方才梅儿来说了,煦儿身子不舒服,让她回去别侍候了。”
太后悠悠夹菜,不必看也知道安晟的眉心已经拧了起来:“哀家从前怎么不知你是粘人精,非得把人摆在入眼可触的地方才能放下心来?”
安晟被她嘲得面红赤耳,借着灯火烛光的遮掩佯作镇定,假装随意地问:“我这不是关心她哪儿不舒服了,昨夜让她别吃太多凉饮偏不听,肯定是闹肚子了。”
“便是闹肚子也不关你事,你又治不了闹肚子。”太后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告诉他煦儿已经去找兰侍官了,人家正经医圣之后,便是闹了肚子找她也准没错儿。
安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碗里的菜吃得没滋没味,一副魂不守舍。
太后没搭理他,改与旁边席位的佛台寺方丈闲谈起来。作为本寺住持慧通方丈也被邀请入席了,座位就安排在太后一侧,同席本来还有随同太后入寺的乘风大师。
可惜乘风大师入寺之后有所参悟,已经足不出户好些天。虽然太后六十大寿也曾差人去请,但这位大师表示自己早已摒去世务许多年,婉拒太后的盛情邀请,为表歉意特提一联贺寿之词赠予她老人家。太后通情达理没有难为大师,便也熨贴地收了起来。
彼时饮宴过半,正是吃饱喝足的闲适之时,一身着粉裳、脸嫩人娇的女娃娃笔直来到太后这席。魂不守舍的安晟稍稍被她拉回注意力,眉梢一挑,这不是那所谓的‘小菩萨’昭平公主嘛?
“孙儿昭平给皇祖母问好,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昭平听从母妃的意思来到皇祖母跟前刷脸,眉心的红痣在烛火之下熠熠生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搭配佯装正经的小奶音,说不出的讨喜可爱。
淑妃说得很对,当日山门之下见过那么多位小公主,除了昭燕以外唯一能让太后多瞧两眼的便是生了红心痣的昭平,那可比其他公主稀罕多了,其优势足足能甩其他公主几大街。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对这样的奶娃儿还是很宽容的,尤其昭平确实长得好,一颗红心痣衬得精致小脸犹为突出,乍一眼看去便喜欢上了:“原来是昭平呀,怎么不陪在你母妃身边,跑来哀家这头做什么?”
“孙儿自小便听说过皇祖母,可一直不曾见过您。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坐席却隔那般远,别说孙儿想与皇祖母说说话,便是想看您一眼都看不见。”
她张嘴说着负气话,奈何童言无忌,话里的亲近之意又让太后老人家心生欢喜。尤其今儿寿宴确实高兴,竟是主动将她抱进怀里坐在膝上:“那你现在能与哀家说话了,你说现在看不看得清?”
昭平满意点头:“现在这般刚刚好。”
她那装大人的小模样惹得座上众人笑开了,淑妃见皇帝面上尽是赞许之意,得意得跟开屏孔雀似的。其他诸如德妃等人看得嫉妒红了眼珠,只恨没能抢在淑妃先登一步。
安晟坐在太后一侧打量她怀里的‘小菩萨’:“小菩萨这是参悟了?前前后后不过几天,转变倒还挺快嘛?看来这顿屁股打得值呀。”
昭平缩在太后怀里看不见的角度阴冷瞪视安晟,太后不知她来之前发生的事,一脸莫名:“什么值不值的?”
“皇祖母,这个藕片可好吃了,刚刚孙儿在母妃那边吃过的,您快尝尝。”昭平指着一道菜作势要给太后夹,可惜小娃娃平日宫人侍候惯了压根不懂使筷子,太后主动夹起尝了一口:“不错,就是太甜了。哀家年纪大了吃不得这般甜的。”
昭平一听给她取了个寿桃包儿:“那这个您吃么?”
“没听皇祖母不爱吃甜的么,这寿桃包儿里面夹豆沙馅,您皇祖母才不吃。”
安晟又怼了她一嘴,太后对他幼稚行为很无语:“你跟人家小孩子闹个什么劲?”
说着她便去哄昭平:“吃、吃,昭平给的哀家都爱吃。”
昭平立刻冲安晟抬下巴,安晟一撇嘴,凑到太后耳边嘀咕说:“这小丫头片子性子坏的很,皇祖母可别被她外表给骗了。”
“再坏也不过是个孩子,你跟……你们姐弟小时候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还敢说别人呢。”太后全然不当一回事,一边咯咯笑一边捏着包儿皮慢慢往嘴里放。
“那完全是两码子事。”安晟直起腰誓要据理力争,太后乐呵呵地哄他:“得、得,你一点不坏,你最招人疼。”
“哀家在后宫力压群芳的时候你父皇还没出世呢,你当哀家没看出这奶丫头是淑妃给打发来的么?”这几天不是没有后宫的妃子跟无头苍蝇似的老往她身遭打转,太后何等精明之人还能瞧不出她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那些人都想来跟你分一杯羹,你说哀家若是把她领回去了,还不得照着从前怎么疼你怎么养么?”太后摸了摸怀里人的小脑袋,没在留意昭平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原也没想那么多,只当母妃拿她向太后邀宠,顺便气气其他宫妃,或是能讨好太后说不定还能讨她的父皇呢。可这时昭平从太后与安晟之间的对话隐隐意识到她母妃背后的用意,难道是想将她送出去、让她随这老太婆远离上京远离皇宫去那什劳子乡下地方住?!
年幼的昭平甚至想不到她母妃希望牺牲她来换取更多的助益,胸中唯剩一股怨气,非但是怨她的母妃,还怨太后,怨她的出现成为打破原有生活的冲击。
昭平怨恨得想让她死,一如她怨恨令自己当众出糗的安晟那般……
那就两个都死。
“那敢情好,指不定领回咱们那儿养个几年,还能把这丫头的臭脾性给拧回来,不至于将来越养越歪。”安晟不以为然,端起一边的茶盏正要抿一口,突然身侧一道熟悉的身影蹿了出来,啪地一下打断她手里的茶。
一声清脆落地,霎时间所有人都朝这向看来。
安晟微愣,颇是意外地看向去而复返的柳煦儿:“煦儿,你怎么……”
“不能吃。”柳煦儿面无血色,颤着声道:“桌上的东西全都不能吃——”
安晟眉心微颤,忽闻身侧几声咳嗽,她扭头看见太后捂住口鼻,咳着咳着,竟是喷出一口血!
第57章 相信我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后吐血惊起四座, 周遭宫嫔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皇帝的怒吼震耳欲聋,一下子整个围宴都乱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 皇祖母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安晟离得最近,他颤手环扶太后摇摇欲坠的身子, 嘴上不断低念安抚的话,面上却是鲜少流露出来的彷徨与惊恐。
繁丽的华裳被触目惊心的颜色所渲染, 浑身的疼痛令太后疲力倒在安晟怀中,即便张开唇舌亦无法道出完整的话语。
却不知这时谁人一声暴喝,竟是直指刚刚突然闯入太后这席的柳煦儿:“细作!刺客!定是她谋害了太后娘娘!来人快将她抓住!”
安晟惶然一震, 抬头竟见羽林卫正将柳煦儿给团团包抄, 胸中涌起滔天大火, 又惊又怒:“不许碰她!”
在座众人闻声不明因由朝她看去, 梅侍官趁乱挤入其中试图维护柳煦儿:“回禀陛下、娘娘, 煦儿是我们宫里的人。方才她分明是察觉有异及时喝止,否则恐怕连我们殿下也将会如太后娘娘那般——”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那趾高气昂的声音还在叫嚣:“在座那么多的人, 凭什么偏巧便是她察觉有异?天晓得这又是不是她在惺惺作态!可怜太后身受其害、可怜我儿这般年幼便要遭此惊吓, 皇上万不可放过这个该死的贱婢!”
原来连声叫嚣者却是眼见意外发生吓得面青唇白的淑妃,她见太后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又见时下态势竟是桌上菜肴与茶水出了问题, 连忙扑过去捞回女儿昭平,生怕她也遭其毒害, 出了好歹!
早在数日前安晟当众惩治她们母女相互便已结下仇怨,淑妃不敢动安晟的心思,便对这个她能动的宫婢怨恨在心,此时更巴不得落井下石要她的命。
安晟何尝不知淑妃歹毒之心?可他无法放任垂死一线的太后, 唯视线飞快掠过面色苍白的柳煦儿,强咬舌尖稳住发颤的嗓音,迫使自己冷静应对:“事发之前煦儿根本不曾靠近我们这席,她又如何下毒加害皇祖母?”
正待淑妃张口就要乘胜追击之时,安晟冷冷横去一眼,眼底的森寒惊得淑妃失声哑然。
“空口鉴凶无凭无据,根本不足以服人。”安晟深吸一口气:“陛下圣明,当前首要保全的是皇祖母的性命。其次,恳请陛下立即下令扣留所有宴用烹调以及经手的人,并派人逐一检查在座每一席菜肴茶饮,避免还有更多无辜受害者出现,也为了查证幕后毒手到底何人,其真正目标究竟针对的又是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