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潮眉梢一动:“说起那事,还是奴才思虑不周。煦儿年纪尚小,此事对她而言毕竟还是过早了些。”
“说来这还真是文公公的不是。”安晟轻笑:“本宫身边出去的人,将来那必然是要高嫁的。等闲王公贵族青年才俊本宫还看不上,岂能屈就嫁个阉货。”
文潮垂眉,一语不发。
话已至此,安晟面上的和气索性也不装了,侧开身子擦肩而去。
留在原地的文潮拢于袖中的指骨触动,十指紧抠,面冷如蒙霜,毫无温度。
*
柳煦儿领人往北客舍去,一路上她偶尔看看风景,偶尔瞄瞄身边两人。
年轻的那位很显然是服侍老妇的女侍官,从这一路的言行举止皆可窥得。但老妇人的身份就不好猜了,这趟随行前往佛台寺的还有朝中大臣的家眷,但她的衣着打扮实在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宫里人的样子,寻常诰命夫人穿着都比她强得多。可她的举手投足却又处处透露出宫中生活的人才会有的独特气息,更何况她身边还跟着这样一位高阶侍官呢。
柳煦儿的屡次偷瞄都被对方抓个正着,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不喜之色,反而慈眉善目地回以一笑,当即柳煦儿就豁开了,主动找她攀谈问:“老夫人,您这是去北客舍寻人,还是去往那儿住?”
鉴于对方手里没包袱,最近入住寺内客舍的也基本已经安排妥善,前者的可能比较大……不过今日太后的车队抵达佛台寺,这两位应该也是同行者。
太后回说:“寻人。”
现在整个山院客舍几乎已呈饱和状态,但北边客舍位置不好,住的人却并不多,身份最高唯安晟公主。柳煦儿仔细过滤住在北客舍的那几拨人:“我能问问您寻的是哪一位么?”
太后也没隐瞒:“安晟公主。”
“巧了。”柳煦儿一拍掌心,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安晟公主身边的人。”
这回太后多看了她一眼:“你是她来上京以后新收的宫人?”
柳煦儿听出点苗头:“你们不是上京的人么?”听她的意思似乎是认得公主来上京之前身边有什么人,唯独不认得她而己,所以断定她是公主来了上京以后才新收的宫人。
太后身边的宫人替她回答:“我们今日刚入寺。”
那果然是太后马队的随行者,柳煦儿秒懂:“是太后娘娘吩咐你们来找公主的么?”
太后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会是来做什么的?”
柳煦儿诚实摇头:“可是公主出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见她答非所问,太后也不着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柳煦儿,杨柳的柳,和风煦日的煦。”她主动补充说:“不是杨柳飘絮的那个絮哦。”
太后眼珠一转:“柳煦儿,原来你就是柳煦儿。”
柳煦儿奇道:“您知道我?”
“安晟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哪个能没听说过。”太后笑意淡淡,“哀家听说的还有更多。”
柳煦儿没明白后面这句‘更多’是什么意思,眼看客院大门将至,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你刚才说什么?”
太后好整以暇地反问她:“哀家刚才说了什么?”
柳煦儿愣在原地,客院内有人大老远已经瞧见她们,急匆匆全跑出来:“太后娘娘,您怎么亲自上这儿来了?”
太后娘娘?
匆匆出来迎接她们的是梅兰菊竹,她们恭恭敬敬唤出那道称唤,令柳煦儿表情呆滞,一脸神奇地转向身边老妇人,傻眼了。
第54章 谈感情 “听你之意,好像很懂?”……
安晟途遇文潮耽搁不少时间, 终究没能找着柳煦儿,只得先回北客舍。回来之后他方得知柳煦儿非但回来了,还把太后给领回来了。
这一下把安晟整个人都给愣住了。
此时梅侍官正将随安晟入京之后遇到的事一件一件与太后细说, 安晟赶到之时,旁边奉茶的是柳煦儿, 一屋子人端的一派祥和与平静。
“公主回来了。”
柳煦儿一眼瞥见自家公主,拘谨的小脸转瞬化为灿烂的笑, 看得安晟眉头一松。不过当他顺着视线的偏移对上太后的目光,眉宇的松驰立马又绷了起来:“孙儿见过皇祖母,您老不在南客舍稍作歇息, 怎么跑这儿来了?”
“哀家原想留你说会儿私己话, 谁知你像脱笼的鸟儿飞得极快, 一溜烟便不知所踪。哀家还能怎么办, 唯有纡尊降贵亲自来找心尖尖的宝贝乖孙。”
太后觑他一眼, 安晟悻悻摸过鼻梁,凑过去给她捏肩捶背:“我这不是心疼你这一路长途跋涉,老风湿的肩颈腰背酸不酸疼不疼?一把年纪还到处乱跑, 小心把骨头折了。”
这话要是放在刚刚山门下那么多人面前说, 保准能惊掉一坨子下巴。虽然知道祖孙俩相伴多年关系亲厚,可谁能想到面对皇帝依然横眉竖眼的太后私下竟然全无架子,宠这孙子宠得毫无脾气。
“你也不想想哀家这是为了谁。”太后行车一路确实累了, 皇帝走后,她只是略略换了身衣裳简单净面就直接过来找安晟, 好在这孩子还知道心疼祖母,心下稍稍熨贴了。
她的视线飘在了杵在一旁眼眨不眨定定瞅着祖孙互动的柳煦儿身上。说也逗趣,别的奴才在主子们谈天说话之时都会晓得眼观鼻鼻观心,这丫头却是直勾勾盯着人家, 一点没避嫌的意思。
柳煦儿注意到太后的视线飘到身上,竟还憨憨地冲她回以笑。
太后乐了:“你这新收的丫头不认得哀家,一路盯着哀家猛瞧不说,到现在还没看够。”
安晟也朝她看来,柳煦儿不好意思说:“煦儿没见过太后娘娘这样的,没忍住多瞧几眼。”
太后反问:“那你说说哀家是什么样的?”
柳煦儿在自己的小脑袋瓜里努力酝酿,好不容易才拼凑出四个大字:“仙风道骨?”
霎时一屋主仆上下全笑开了,太后合不拢嘴:“哀家算是知道你这丫头究竟怎么讨得安晟喜欢的了。”
太后老人家清修尚佛这些年,整个人的气质发生极大改变。她倒不是图那什劳子修仙成佛,不过这四个字却总结出了她这么多年致力追求的境界,可谓是相当深入人心了。
安晟一撇嘴,他早看穿这丫头能说会道,嘴甜不是一般般,想当初自己可不就是被她给哄得直接入了套?
嘴上一撇,安晟话里却是说:“你别吓唬她。”
太后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从安晟入京之后,所有耳目都在为她源源不断提供一切上京有关安晟公主的消息,她自然不会不知道安晟身边多了这么个宠婢。
只是听说与眼证是两码子事,自从经历过小时候的那些事,太后几乎不曾见到安晟对谁这般紧张上心。她静静看着安晟与柳煦儿说话时候的神态,眼前不自觉浮想许多遥远的画面。
“公主,刚刚我在路上好似听见你和谁的说话声音,可我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没瞧见人。”
安晟佯作镇定:“那约莫是听错了,我根本没走那边。”
柳煦儿懵懵点头:“那可能真是我幻听了。”
“幻听?”
“最近我总觉得耳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怎么仔细也听不清。”柳煦儿揉搓耳朵几下,释怀地扬起笑脸:“刚刚路过院舍的时候我听出是公主的声音,虽然只是幻听,可我心想这大概就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吧?”
“一定是因为我希望日夜能与公主相伴,所以总是幻想着您的声音缭绕在我耳畔,就仿佛公主一直都在我身边。”
“……”
安晟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轻声说:“这种话等没人的时候你再慢慢说与我听。”
盯着安晟耳根背后一片薄红,太后轻咳:“别闹腾了,你们在外面守着,安晟留下,哀家找你还有正事。”
安晟回她一眼,叮嘱柳煦儿跟着梅侍官先到外面候着,看着她们都出去了,这才陪太后留在屋里静下心来。
“听说她的生母是包家的三姑娘。”太后端起柳煦儿奉上的茶细品,“包家那几个姑娘早年哀家依稀记得都见过,她与母亲长得不像。”
安晟听她提起包氏,遂提及他心中的猜想:“听说包家之女曾与当今殿前红人柳公酌有过婚约,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变故取消姻亲。后来包家之女不知与谁珠胎暗结,重现世人眼前之时身边已经带着一个女儿。”
“都是身世坎坷的可怜人。”太后淡淡吁声,透着信佛者慈悲为怀的同情与悯怜。
安晟顿声:“我听煦儿说母后于她娘有大恩,柳公酌让她来我身边报恩,祖母可曾听说究竟怎么回事?”
太后略作回想:“你母后未出阁前,确曾与包家、马家的女儿来往甚密。非要说个什么恩情,在你母后嫁入皇宫之后,哀家倒是依稀曾听你父皇提及……那位姑娘确曾多次入宫恳求你母后的相助。只是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那毕竟是女儿家的闺私,你父皇不好过问,哀家也没把事上心。”
安晟若有所思:“那时候的柳家是否已经遭罪入狱?”
太后静默片刻:“确实已经下狱了。”
安晟心道果然:“会否包家姑娘入宫求助母后,为的正是她的未婚夫婿柳公酌?”
“但哀家记得,那时包家已经起意退婚。”太后没有给予准备答复。
“倘若两人之间早已存在深厚感情,这份感情又岂是父母家族包办婚姻那般肤浅势利。”安晟嗤之以鼻。
太后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听你之意,好像很懂?”
“想必柳公酌也是知道这件事情,遂让煦儿来找我报当年的恩情。”安晟清了清嗓子:“不过这柳公酌如今为皇帝所用,也不知其背后究竟安的什么心,属实不可不防。”
见他转移话题,太后似笑非笑:“哦?只防一个柳公酌?”
面上薄红再次闪现,安晟局促地静坐片晌,缓缓说起:“我不是随意将人留在身边。皇祖母既然见过她了,您觉得煦儿如何?”
知他这是尊重自己才会主动询问她的意思,太后松眉:“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心事的孩子。”
安晟刚露喜色,就听太后接着又说:“但很多时候乍看人的表面是看不准的。”
“那是因为皇祖母与她相处的不够多还不足以了解她。”安晟为柳煦儿辩护,这话让他没由来想起之前偶遇文潮之时他带给自己的不痛快:“煦儿秉性耿直,温善纯良,从不是个会藏事的人。”
太后侧目:“你都把话说满了,还问哀家做什么?”
安晟讪讪摸脸:“我就是希望皇祖母也能喜欢她。”
太后仔仔细细盯着安晟:“梅儿说你有了喜欢的人,哀家起初也不信。”
安晟难得露出羞怯之色,太后将他的神态细微尽收眼底:“你若真心喜欢她,可曾考虑你们的将来?”
“她看起来尚且一无所知。”
安晟慢慢收敛心中那份儿女情长:“我不希望我所真心相待之人遇险受屈。”
太后眉宇微动:“你想一直隐瞒她?”
安晟哂然一笑:“难道我会这般模样一辈子?”
“安晟,哀家说过只要你想,哀家必会倾尽所有助你脱离囚困在你身上的半生枷锁。”太后面色复杂,摁在扶柄上的力量微重,“如此一来你也可能活得更轻松些,你可以带着煦儿远离一切——”
安晟缄然,他别开脸:“我也说过我不乐意。”
“每个从梦魇中惊醒的夜晚都在提醒着我一件事,倘若无法实现抑制在我内心的那个夙愿,我将永远无法为真正的自我而活。”
这番对话与过去每一次祖孙二人的对峙一般无二,太后松开紧握的双手,无力地倚靠在背垫上:“哀家终究还是劝不动你。”
“皇祖母,您明知道即便我肯退让一步,有些人却绝不会松开紧箍的手。”安晟自嘲,“否则您就不必苦苦周旋依然一无斩获,而今他又一次伸出了手。”
太后静默良久,叹声:“哀家始终觉得不该如此。”
“皇祖母无须多虑,孙儿不想与你为难。”安晟长出一口气,阖眸复抬光芒烁亮:“此番入京,我便是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非生即死,我命由我不由天。”
“哀家老了,已经管不着你们什么。”话虽如此,可太后心中仍然百般不是滋味,不死心说:“你如今也有人了,难道就不能为了她稍稍掐点狠劲么?”
便是提及那人,安晟面上的决然不由自主地化开,没忍住流露一丝柔情:“我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话已至此,太后知道聊不下去了:“行罢,哀家说不过你。”
安晟容色一缓,笑着与她捏肩捶背大献殷勤:“您老也别这般灰心,当年你让释音老尼给我批命,那老尼不是扬言孙儿前程似锦,他朝必能衣锦还乡,你不是最信释心庵的佛信,你得对孙儿有信心。”
太后被他气得斜眼:“她还说你将来能嫁好夫郎,谁家娶你必定三年抱两呢,你看你行吗!”
“谁说我不行,你就不让我那口子行吗?”安晟一脸横气地说完,意会过来反而有点臊,双眼不住往外飘。
太后噙着冷笑:“还别说,方才皇帝就在哀家面前提了,让你没事收敛些,免得败坏名声,你也知道他这次招你回宫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安晟一撇嘴,低头瞥过身上的繁绸锦缎,眸色深深。
柳煦儿出来的时候耳朵一动,左顾右盼,她又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话了。可是院子里只有梅侍官与太后的随行女官,耳畔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她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