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晟随太后在旧京贵安住了将近八年,这些年皇帝并不是不曾提出召回公主之事,只是态度并不那么强硬而己。今年与往年不同,这一次皇帝并没有与太后商议,一道圣旨直接下达,宣安晟公主启往返京。
便是察觉其中有诈,故而太后一开始主张反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安晟入京的。但安晟早已厌倦了藏匿与忍耐,事实上这些年他并未懈怠,招揽人才暗中布局。若非太后处处压制,不希望他们叔侄相争,他说不定早就已经动手了。
也许皇帝正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才会如此提防他。
但安晟一开始却只当皇帝把他招回上京是为了就近监视,直到最近察觉皇后的异常,经查探竟得知皇帝与皇后私下竟达成了某种协议。
“西蛮来犯并不是没有征兆,近些年他们在两境交界动作频频,朝廷并非全无所觉。只是当今圣上崇文抑武,本就不支持战事再起。”安晟面露嘲色:“否则当年迁都之后蓄起的兵力明明可以再打几场翻身仗,偏偏皇帝非但派去使者与西蛮进行和议,竟将同父异母的兄弟送入西蛮为质,令我大成沦为向西蛮摇首摆尾的窝囊之辈,可叹可笑!”
并非崇文不行,只是在这种边境屡屡不宁的情况下竟还持续削弱军事武力,直接导致文臣为了巩固势力不断抑制武将突崛,当皇帝提出以和为贵,朝中更以主和为多,宁可牺牲宗室子嗣、宁可受人不耻也要以退求和。
因此,当得知皇帝有意让公主和亲以后,护女心切的皇后为皇帝献策,择公主安晟和亲西蛮,既能平皇后心中之忧,又解皇帝对其忌惮之虑,可谓一石二鸟两全齐美。
柳煦儿傻了,她哪里想到公主归京一事竟隐含这么多弯弯绕绕。且不说皇帝对公主多有忌惮,皇后平日温婉亲切,对公主明明关护有加,怎的背地里竟绵里藏刀,处处要命!
而且依公主所言,万一朝中主和者占多,而皇帝让安晟公主和亲更是早有预谋,恐怕以邢严匹夫之勇,实在双拳难敌四手呀!
柳煦儿慌了:“怎么办?公主,我不要你和亲西蛮。”
但见柳煦儿泪眼婆娑,安晟心口抽疼,险些没忍住就要告诉她,此番和亲不过是顺势而为,他将借其彻底摆脱安晟这层身份,重新回归男儿身。
可他不能,他宁可柳煦儿一无所知,他舍不得将柳煦儿卷入危险的漩涡。
这一日安晟终究是没能安抚柳煦儿,导致柳煦儿在接下来的几日天天哭丧着脸,不知内情的人则不解,还道是安晟公主病得太糟,令恃宠已久的柳煦儿担惊受怕。
毕竟如今宫里人尽皆知,也不知这柳煦儿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得公主如此偏宠。
与此同时,朝中正因邢严掀起轩然大波。
自邢严从柳煦儿口中得知安晟恐将和亲西蛮的消息,回去之后通过各方打探,竟发现真有其事,一向耿直的他次日早朝竟当众质问其事,引发百官因主战主和争议不休。
以邢严为首主战派言辞犀利,竟直指皇帝崇文抑武助长歪风,引发皇帝大为不喜,究竟该战还是该和亲最终以在位者怒而挥袖摆朝离去暂时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此事却并未因早朝结束而不了了之,安晟公主恐将和亲西蛮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上京,所有人都在翘首观望,看那昔日风光无限的安晟公主究竟将要走往何种结局。
数日之后,柳煦儿透过能够随意出入宫闱的大理寺女寺正郑大人的牵线再次与邢严见上一面。这一次稍显清减的人换成了邢大人,他负手立在畔柳湖边的游廊中,这处与外廷后宫相衔接,邢严曾与柳煦儿在此地见过一面。
柳煦儿偏头打量他的侧脸:“邢大人,你瘦了。”
“诸事繁琐,多有忧结。”
邢严侧了她一眼:“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柳煦儿蔫儿点头,她不想让公主担心,也不想勾得公主伤心,已经很努力表现开朗了说:“邢大人,你找我有事吗?”
邢严沉吟,眺望水天相接的那一处颜色:“我打算辞官了。”
柳煦儿一愣,讶然道:“好端端怎么打算辞官了……”她忽而想到最近听说外廷局势动荡,有关两派相争之说:“是因为公主和亲的事吗?”
“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事。”邢严摇头,有些灰心道:“陛下对我多有不喜,不日或将外调出京。”
既是外调,为何却说辞官?柳煦儿迟疑问:“你不想离开上京么?”
“是否在朝为官,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同。”邢严刚入仕时曾主动提请外调,反正都是为朝廷效力、施展抱负,他没有那么深的偏见,“我只是觉得眼前的朝廷,非我所想的那般,无甚意思。”
通过这次的意见分歧,令邢严看清许多人的真面目,也令他清楚意识到朝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辞官之后,我打算去西边。”
“西边?”柳煦儿疑惑。
邢严颌首:“外调出京,轻则三五年,重则十年二十年,以圣上对我的不喜,恐怕今后不会再任用我。去地方为官只会离朝局越来越远,而眼下这等时势,他人可以一叶障目,我却不能。与其与这些人作无谓的周旋,倒不如亲涉前线,一样可以施展抱负、报效朝廷。”
柳煦儿合不拢嘴,邢严这是打算辞官投身边防,力抗西蛮?
邢严自嘲道:“再说我这一去,说不定还能遇见远嫁的和亲车仪。”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刚还在为邢严惋惜的柳煦儿再次心塞塞:“你要是想见公主,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问问,看能不能再见最后一面。”
不过还得看公主乐不乐意,而且她很小气,就只给远远见一面。
谁知邢严却说:“不了。”
柳煦儿讶然:“你还真想等去了西边,看和亲车仪见公主最后一面哦?”
邢严眼角一抽,心在滴血:“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柳煦儿歪过脑袋不解。
邢严面色不豫,偏过脸眺看远天:“我与公主初见是在十年前。”
“那时候公主不才八岁?”柳煦儿娇躯一震,没想到邢大人那么早以前就开始肖想公主了,莫名如临大敌起来。
邢严却不知柳煦儿心中所想,他眼神放空,陷入回忆:“她性情直爽、为人仗义,虽有些女儿家的娇蛮,却并不令人讨厌,而且她……”
柳煦儿接腔:“而且她很美。”
“……”邢严舒眉,“是的,她很美。”
他心中的安晟,是个无论好坏都会仔细聆听并回应他的人,是安晟造就了今时今日的他。
正如柳煦儿说的她很美,长得美,心更美。
“但公主明明还是公主,却又让我觉得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公主了。”
柳煦儿说:“人总是会变的。”
邢严顿声:“你说的对。”
在无数个魂牵梦绕的日与夜,安晟是他心中的支柱,他曾无比渴望再次相见的那一天。然而事实上,时隔多年以后相互再见,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当曾经的一切化作泡沫,在经历无数次失望以后,邢严心想也许他喜欢的仅仅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安晟而己。
柳煦儿盯着他的侧面,隐隐觉出一丝释怀,不过很快邢严眉心拧起来:“不过在辞官之前,我还是不能让那群只说不做的主和派赢得太轻松。”
“如果可以,我绝不希望牺牲公主来换取所谓的‘和平’。”
柳煦儿愁眉苦脸:“我也不想。”
两人相对无言,邢严轻咳一声:“今日之后我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入宫了,说来惭愧,当日信誓旦旦必破水井落尸案的,现在却是不能再查下去了。”
“没事没事,邢大人一直替我惦记此事,我该感激你才是。”反正她早就不指望能破案了,不过柳煦儿想到上回那条线索还没向邢严提及,正埋头撸袖子,忽听邢严说:“其实最近我还查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有关死者的身份。”
柳煦儿一愣:“死者的身份你上次说过了……”
邢严却摇头:“我说的是她入宫之前。”
“入宫之前?”
“此女名唤李琴,入宫之前她就住在城北老盘十里窦。”邢严深深看她一眼,“巧的是当我翻查到你在随柳总管入宫之前,正好也住在那里。”
“柳姑娘,你真不认识她么?”
第66章 不明白 “爹爹,我还是不明白。”……
一道惊雷轰声劈下, 高空密云聚成雨珠,顷刻降下满城豪雨。
宫人打伞往来匆匆,孰不见一道湿漉漉的黑影穿行而过, 一头栽进常欣宫。
柳公酌从前熬过不少苦头,年轻时候不觉得, 年纪大了以后渐渐变得周身病,阴雨天里骨头酥, 便觉得不论腿脚还是腰骨满身尽是不自如。
每当这时候他便要在常欣宫里静静养上好些日,活儿都交去给了自个的徒弟们。但柳公酌其实没收过几个徒弟,文潮算一个, 龚玉拂算半个, 余下的也不知是看不上还是怎么的, 能用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有人说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这是起了隐退的心思。
不管别人怎么想, 龚玉拂却是殷切盼望他能过得好好的。此时她正往屋里送茶,便见柳公酌倚坐靠窗的官帽椅,透着槅窗雨帘眺望天边, 幽幽发出一场叹:“又下雨了。”
“可不是吗?今夏的雨水不仅多, 一场更比一场凶,别是又闹洪了。”龚玉拂送来茶盏,躬身跪在他的腿边, 动作稔熟地轻轻捶捏。
“上京有南成运河,闹不起洪, 地方却不好说。”柳公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揩茶叶:“好几年没这么下过雨了,偏巧赶上今儿个……倒是有点意思。”
龚玉拂在柳公酌身边侍候惯了,便是没头没尾一句话也能隐隐掺透几个意思,不以为然道:“那看来老天也不见得偏拨哪个, 什么人什么命数都是天注定。”
“天注定?”柳公酌轻笑:“那你说说你的命又是怎么定的?”
龚玉拂低眉垂首,语气放轻:“天注定我遇见你跟了你,便是一辈子侍奉到底,玉拂也能无怨无悔。”
也就只有在柳公酌面前,才能让龚玉拂这样心气高傲的人真正流露出伏微作小的软和之色,可惜柳公酌从未认真对待过这份感情:“那不叫天注定。你遇见我,是因为龚家欠我良多,可惜人死绝了,剩下你这么个小丫头活在这个世上,我总得留个盼头不是?”
龚玉拂面色一黯:“是玉拂说错话了。”
柳公酌兴致缺缺,拂手示意不必捶腿了:“文潮那小子最近又耍什么花样了?”
龚玉拂收手退到一边,打起精神说:“近日您身子骨不舒爽,司礼监被他搅成一言堂,风向颇有些微妙。而且我看他最近频繁出入议事殿,殿前侍候的活也被他揽去不少,他似乎总与陛下私下耳语,我恐他生异心,或会对您不利。”
柳公酌静静听着:“还有呢?”
龚玉拂细酌片刻:“那日煦儿求见不成,文潮似乎还想哄她对食的事,不过煦儿没有答应。”
柳公酌支颐敲指:“还有吗?”
龚玉拂见事无大小他都好似不上心的模样,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文潮越渐不好控制,真不需要想个法子治一治他?”
“尚且不成气候。”柳公酌淡淡。
龚玉拂见他是真的不将文潮的异心放在眼里,也就没再继续揪着他说事。不过提到柳煦儿,她忍不住道:“柳公,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要将煦儿送去安晟公主身边。她那性子又钝又蠢,一点不顶事儿用,究竟能为咱们办得了什么事儿?”
柳公酌别她一眼:“你可知道我交给她的究竟是什么事,你又知道她完成不了我交给她的那件事?”
龚玉拂滞声,她并不相信柳公酌告诉柳煦儿的报恩之说。
龚玉拂跟了柳公酌那么多年,一直至两年前他从宫外带回柳煦儿方知道她的存在,而事前根本从未听过柳公酌提及包三娘的只字遍语,更不曾听他提及与安晟公主相关的任何事迹与恩情。
依她对柳公酌的了解,极其怀疑这就是个局。可到底柳公酌在布什么局,便是连她这般亲近的人都看不清。
柳公酌摆手作罢:“我知你对她一直有成见,不过依你所言……”
“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岂不说明她做到了?”
龚玉拂表情一顿,渐露愕然。柳公酌却是恢复淡色,将那盏一口未喝的茶推了出去:“去换盏新的来罢。”
龚玉拂仓促端回那盏茶,心中骇浪未平,揣着满腹疑色离去。
柳公酌重新瞥向窗外雨色,一抹虚影掩映其中,他眸光微晃,不稍多时便有人闯进屋门。柳公酌静静端了她一眼,轻声细语便像是最慈爱的问候:“怎么也不打伞,冒雨淋成这副样子?”
“爹爹。”柳煦儿冒雨而来,头发浑身无一幸免,渗透全身的湿气仿佛冒着丝丝寒意,便是在这盛夏时节也觉得分外的冷。
柳公酌依然故我,坐在那张官帽椅中没有动作。反倒是柳煦儿意识到这副模样的冒失,略略显得手足无措:“爹爹、我不是故意把您这儿弄湿的。”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柳公酌温声反问,“反正你都已经不问自闯,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湿漉漉的发丝耷在柳煦儿的眼皮上,狼狈的模样显得无比凄楚:“可是、可是爹爹不肯见我。”
柳公酌却道:“便是见了你,我也不能为你改变什么。”
柳煦儿扁嘴:“为什么不能?您是司礼监掌印,您还是陛下最亲信的人,您说一句话能抵别人一百个句,您怎么就不能了?”
柳公酌笑了:“那要是我不愿意呢?”
柳煦儿嘴唇颤动,将哭未哭:“为什么嘛?您不是让我去给公主报恩么?那么大的恩情,我实在报不了了,女债父偿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