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玉拂将柳煦儿从常欣宫送回来了。
安晟并不意外柳煦儿会再次踏入常欣宫, 却怎么也没想到被送回缀华宫的柳煦儿竟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柳煦儿冒雨去见柳公酌的时候浑身皆已湿透了,兴许是长时间浸在湿衣裳中,又或者是紧绷与松驰的精神交替令她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龚玉拂将她接手过来的时候柳煦儿已经起了高热。等把人送回缀华宫交给梅侍官的时候,整个人更已烫得不行。
皇帝离开缀华宫后不久, 梅侍官匆匆回到公主寝屋,向安晟禀报了这件事情。
安晟哪还顾得了其他, 将人直接接到他寝宫,又唤来兰侍官为柳煦儿探一探脉。想他这本该病的人没病,不该生病的人却病得一塌糊涂, 可把安晟愁坏了:“去便去了, 怎也不知道照顾好身体, 竟把自己淋成这样。”
安晟越想越觉得气不顺:“真不是常欣宫那帮子混账欺负煦儿老实, 故意刁难她折磨她, 让她冒着外头的雨势出去淋雨??”
梅侍官摇头:“龚姑娘将人送回来的时候明说了,是煦儿冒雨闯进常欣宫。”
龚玉拂带去的原话还说,柳总管心善人慈, 看在公主的面上、念在父女的旧情, 又见柳煦儿倒地不起,没让人动她一根寒毛,全须全尾将人送回来的。
安晟疑心未减, 直到兰侍官仔细检查确定柳煦儿身上没有其他伤口,这才稍稍放心。
“煦儿淋了一场雨, 寒湿之邪入侵人体,这才引起高热。回去我去开几贴药给她煎服,再静心休养便能好。”兰侍官号完脉象,深深看了安晟一眼:“但我观她心有氟郁、七情不宣。大约这阵子被殿下要嫁人的事给伤透了心。郁结不平害得不轻, 虽说这会儿我能开方治得了皮,里子的病症却还得靠其他人的心药才能医。”
安晟轻轻蹭过柳煦儿滚烫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守在她的身边。
兰侍官退出屋外正打算去给柳煦儿煎药,梅侍官随后跟上叫住了她:“兰儿,我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梅姐姐,什么事?”兰侍官伫足回头,等着梅侍官跟上她的步伐。
梅侍官看了眼身后的那扇门:“方才你给煦儿把脉的时候,可曾注意到还有什么其他病状?”
“其他病状?”兰侍官寻思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除了淋雨受寒起了热,我看她就是忧虑过重,才会导致肝火燥。没什么大毛病,不必担心,养几天就能好全。”
“真没什么大毛病?”梅侍官面露疑色,又说:“可她这阵子不是经常喊头疼吗?之前你给她看过没有?可曾查出什么问题?”
“头疼的事,她确实来找我看过。可我仔细给她检查了,一没外伤二没内症。也不知是不是她心里作用,老说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我连耳朵都帮她检查过,一点毛病也没有。”说着,兰侍官反而打量起梅侍官的脸色:“怎么了,难道你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梅侍官是她们四人当中心思最敏谨细腻的一个,很多时候别人往往容易忽略的很多细节,她都能够细察入微然后发现疑点。
梅侍官微顿:“没有,我就是担心煦儿本来身子已经不舒服,若是再淋雨烧出什么毛病可就不好了。”
“有我在,出不了问题。”兰侍官松一口气。
方才听梅侍官古怪的语气,兰侍官还真怕会从她口中听见柳煦儿有什么问题。虽说柳煦儿不比她们自小追随主子同吃同住一并长大,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很融恰,大家早已将柳煦儿视作自己人看待。尤其自家主子对柳煦儿什么心思,众人更已心知肚明。倘若这时候告诉她们柳煦儿有问题,别说她不敢置信,便是她们的殿下恐怕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梅侍官回以一笑,叮嘱兰侍官赶紧去煎药,等人走后,笑意这才慢慢减淡,神色复杂。
柳煦儿平日总是既精神又活泼,便是近段时间偶尔喊头疼,没一会儿又会很快恢复元气与活力。
说起来,她最近一次大病,还是在发现水井女尸之时被不小心泼了一身水给闹起来的。这一次她跑到外头淋雨不说,安晟唯恐她憋心事给憋坏了,否则也不至于一病不起。
柳煦儿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病起来比安晟装的还要汹,吓得他天天守在榻边摸摸抱抱,喝药喂粥亲力亲为。
反正皇帝已经来过了,该做的戏也都做完了,安晟索性也不装病了,对外宣称公主病愈。
只是公主才刚病愈,她屋里的宠婢却紧接着也发了病,导致出入缀华宫的药医始终不断,一度令外人怀疑那会否是什么传染病。
不知道的只当是有传染病,后宫人人都怕极,躲在宫里不出门。知道的私下暗暗诽议,都在讨论近日外廷传来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的事情。
彼时朝堂之上日日犹如菜肉市场鸡飞狗跳,起初是因主战主和两党相争头破血流,近日却又换成了别的事。起因是作为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邢严利用职务之便开始大掀旧账,揪出无数桩经过上任大理寺卿之手打通关系暗中压下的陈年罪状,将整个朝廷不少官员拖下水。
要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手头案子可大可小,从前只是不查,但凡查了涉事官员几乎一查一个准,逮谁必遭殃。
原来邢严早有预谋,只是从前刚新上任,这里头的水又深,但凡有点顾虑一时半会不敢轻举妄动。可他现在要走了,哪来那么多忌惮,干脆走前搅场大的,誓要将那藏在朝廷光鲜布幕之下的沟蛆一条接一条给揪出来。
邢严露这一手直接煽动了整个谏院,以当初在公主接风宴大放厥词的张正言为首开始无差别攻击,将朝廷官员挨个弹劾个遍,气得不少大臣险些中风葛屁,一时搅出泼天狗血,甩了皇帝一整脸。
皇帝被那个气啊,臣子们那个恨啊,盯着邢严的脑门只差眼神不能化刀,不然早戳他个千百回了。
最可气的是邢严煽完一片腥风血雨,拍拍屁股上表辞官,皇帝兼百官恨得咬牙切齿,却愣是没一人能奈他何。盖因邢严此人平素行事太端正,端正得半点揪不出纰漏,便是往死里揪出鸡毛蒜皮的事儿,皇帝还要忌惮他背后有势力庞大的家族,在西蛮来犯的节骨眼,竟是半点不敢拿他来刀以祭心头之恨。
但也正因为意识到西蛮来犯令他变得多么被动,皇帝终于在这天正式宣布了大成与西蛮协议之下的决定,将由大成的公主安晟和亲西蛮王稳固两国之间的和平。
此事一出,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便如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争论不休,有人认为不该屈就,当然也有人不愿战事再起,一时间上至山院酒楼文人墨客,下至凡夫走卒平常百姓,人人都在谈论并关注此事。
随着皇帝正式宣布了这个决意,和亲的圣旨也在第一时间送到安晟公主的缀华宫。彼时除了跟随安晟公主从遥遥旧京而来的内侍以外,整个缀华宫也都陷入一片恐慌。
这些不少人原都是从各宫临时调配至缀华宫的,自安晟公主入京以来,她们跟着这位风风光光的主子也算在宫里意气风发了一段时间。哪成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就传来了这样的坏消息。
公主出嫁,大半个行宫的人都个陪着过去。然而和亲的是在大成人眼里宛若畜生野兽一般的西蛮人,不说环境不同,便是两国之间局势紧张,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尚且难能自保,更别说是她们这些任人轻贱的奴才了。
霎时间整个缀华宫的人便像要塌了天,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暗暗开始另寻门道,盼着能够尽快脱离缀华宫。
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柳煦儿,因为自她病倒之后,再不曾恢复自主意识。不论宫中太医还是兰侍官竟都有些一筹莫展,可把安晟急得团团转。
安晟的焦虑让缀华宫里其他人误以为是对和亲西蛮的抵拒,这日皇后登门来访,便有人悄然将这事说予她听。
随着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缀华宫里越渐人心散乱。不少人见惯后宫人情冷暖,唯有皇后隔三差五会来探视,便觉这是位仁慈的主子,变着法儿争先恐后投效于她。
但要想入得了皇后的眼,势必要有这个资本,很快催生出不少两面三刀的势利眼,逮着什么动静都往皇后娘娘跟前说。
于是生病的柳煦儿被安晟公主接到寝宫里的事、公主对她的诸多特殊照顾通通落入皇后耳中。
皇后由始至终平静温和,仿佛那些宫人眼里极不寻常的事情,在她看来一点儿也不稀奇。
自从安晟‘病愈’以后,皇后每隔几天就会来缀华宫陪她说说话,反倒是昭燕再也没来了。偶尔问起,皇后也只是说她病了。但安晟没有过多去问她的情况,昭燕本就身子差,生病是常有的事。只不过以她的性子便是这时候病了,知道他将远嫁西蛮,就绝不可能一步都不曾踏入缀华宫来。
安晟不清楚昭燕究竟对这里面的事知之多少,但既然她选择了避而不见,无论自愿与否,安晟反而乐于不见。
倒是皇后来说了好些安慰的话,若非安晟事前早已查到幕后推手正是她,恐怕真是要被这张温婉仁善的表象给蒙骗。
“可恨西蛮来犯,危我大成。”皇后幽叹,“自佛台山归来至今陛下日日与众大臣在议事殿中就此事想尽办法。偏偏连年战乱涂炭众生,休养生息来之不易,大臣们不舍放弃,尤其近年各地方出现洪灾与瘟疫,那情形你是不知……竟如回到了八年前那般惨绝人寰,令人痛心。”
安晟久病初愈的面容淡淡:“事已至此,我也不希望重蹈当年覆辙。”
皇后静静看她:“终究这事还是苦了你。”
该气的早已气过,唯剩苦涩与认命,安晟端着一脸病色,任她瞧个清清楚楚。
“你房里那丫头的事本宫近日听说了。”在听了好几天关于柳煦儿的事迹之后,今日是皇后头一回提到柳煦儿,“听说她也是忠心,为了阻止和亲西蛮的事,冒雨去求柳公酌。只可惜柳公酌自私自利不近人情,他又岂会为了这么一个所谓的干女儿冒险去做动摇自己根基的事情?”
终于,她从安晟脸上看到了一抹鲜为表露的怜惜:“可不是吗?若非如此,也不会把自己病成这样,真是个傻丫头。”
皇后静默良久,方启唇:“本宫听说你们主仆感情极为深笃,想必无论天涯海角她定不会舍下你。只是本宫听闻她已连病数日,至今没能醒过来。待到启程那日若还不醒来,你又该如何是好?”
安晟陷入良久的沉默,皇后再次开腔,向她递出橄榄枝:“本宫知你心中怜惜,你若真心待她,不如便将她留在宫中,日后尽可留在本宫身边,必不会让人欺于她……”
“不。”
安晟扬声打断:“我不打算将她单独留下。”
皇后眉心一抖,忧心说:“可是她如今病成这样,恐怕无法支撑长途跋涉……”
然而安晟毫不领情,声音较方才冷了几度:“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安晟心意已决。她便是死——”
“也要死在我的身边。”
皇后被她这一声咬字极重的音给怔在原地,神情辗转间,便像是败给了她的这份执拗:“罢、罢。”
“她是你的人,你想怎般处置便怎般处置,本宫再不会干预。”
安晟这才稍稍缓了颜色。
第69章 真伪 “安晟公主可真是好狠的心。”……
“安晟公主可真是好狠的心。”
离开缀华宫的路上, 红绣伴着皇后徐徐踱步,身边除了凤仪宫的随侍宫女,身后还跟着几个从缀华宫挑回来的人, 无不感慨唏嘘:“都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嫁去那等蛮荒之地,既是昔日最亲近的内侍, 竟不顾死活也要抓在手里不肯放行。”
红绣偏头扫去一眼,那几人立刻堆起谄媚的笑:“万幸以后我们跟的便是大慈大悲的皇后娘娘, 奴婢等人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侍候娘娘,绝不会有半分异心。”
自从听说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心思活络的几人按捺不住, 时常借着由头接近随侍皇后而来的红绣姑姑, 盼着她能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 带她们离开这个将散未散的缀华宫。
这段时间她们一直悄悄给红绣递消息, 不仅告知皇帝来探视时前前后后的异常, 还把柳煦儿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之后的近况也递了出去。
念在她们立下种种‘大功’,终于说动红绣在皇后面前为她们美言,首肯了将她们调出缀华宫转来凤仪宫的事宜。
这些人满心以为得偿所愿, 孰不知皇后不过是方才在安晟面前讨人不成, 为了秉持她口中所谓的‘仁善之举’,这才佯装又从其他人中挑走几个做做样子而己。
可笑她们心中感激零涕,却不知这凤仪宫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此时离开缀华宫, 红绣给身边人递了几个眼色,凤仪宫的人向来以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红绣马首是瞻, 很快心神领会地领走了那几个刚从缀华宫调来的人。
只是自那以后,凤仪宫却再不曾见到那几个人的存在。
彼时红绣察觉皇后心中有事,等到那些人被带走以后方开口:“娘娘可是还有其他心事?”
皇后沉吟:“红绣,你也觉得安晟只是出于阴损的私心才不愿放人的么?”
“依安晟公主与柳煦儿从前那般深厚的主仆之情, 奴婢不认为安晟公主是出于什么阴损私心才不肯放人。”方才那些宫人碎碎念的时候红绣没有接腔,便是因为她并不认可这些人说的话,“更何况柳煦儿是为了公主去求柳公酌才病倒的。忠心可表、其心可鉴。便是她现在醒了,也未必肯离开安晟公主另投她主。”
“主仆之情吗?”皇后面上飞快闪现一抹滑稽之色,“也许你说的对,安晟分明是怜惜柳煦儿的,又岂会舍得以阴损渡她?”
红绣察觉皇后的这份异色,可就算贴身侍奉这么多年,主子的心思却依然不是她能够分辩得清:“依娘娘所见,安晟公主会否另藏后着?”
皇后容色稍敛,静静思索片刻:“先不回行宫了,改去一趟议事殿。”
从缀华宫离开之后,皇后临时改变主意,转往皇帝所在的议事殿。与此同时,归燕宫的昭燕公主郁郁寡欢,已经许多天没踏出寝宫了,这时候身边无论多少宫人都不好使,竟只有本应被排挤在外的许嬷嬷凭借公主奶姆的身份再次荣获公主青睐,方允进屋陪伴公主说说话。
可想而之许嬷嬷那收敛多时的嘴脸险些又要歪上天,趾高气昂的势头一起来,后宫之人多势利,登时就要墙头草往回靠,气得诸如晚荧这些被皇后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个个歪鼻子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