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宁抬头看去,就见自己正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手里抱着一团白色衣物,朝下方喊道:“昨日是谁与我赌气,跑出去喝得烂醉如泥?酒醒了吗?醒了就自个儿上来拿衣服啊!”
冷泉下的穆彦平抬头望着正幸灾乐祸的姽宁,两只耳朵通红,却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泡在泉里。
见他没动静,她又喊:“你来不来拿啊?不来我就把你衣服带走咯!你光着屁股回屋吧!”
“是你喊我拿的。”怎料穆彦青突然起身,精壮的胸膛即刻展露在她视线中。
树上的姽宁呆了一瞬,目光顺着水滴流过那结实的腰腹,再……她惊得连忙扭过头,骂道:“谁让你站起身的!不害臊!”她骂骂咧咧将衣服丢下去,转过身就跑没了影。
穆彦青就这么站在冷泉内,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落向远处。
姽宁站在他身后,夕阳在他身上洒落金灿灿的暖光,她仿佛能看见晚霞在他脸庞温柔地淌过,勾起喜悦的弧度。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印证自己的猜想,画面又是一变,这次是在烛光昏昧的屋内,是她住过的屋子。
穆彦青坐在床沿,微垂头,脸庞隐没阴影中,他呆呆看着床上的枕头。
良久,他忽然笑出两声:“你究竟当承诺是儿戏,还是只对我儿戏?”沙哑的声色透着浓浓的苦涩。
“你说只要是我的梦,你就食,好梦噩梦皆可。我努力做着梦,以为这样能将你留住,可你还是走了....”
“你是妖,我是人,我寿命不如你,所以你理当可以把承诺当作玩笑。我却将你所言,一字一句刻在心里,刻得流了血、结成疤,只怕自己忘记。可我如今真想忘记,忘了你....”
穆彦青一手紧紧攥着床单,呼出一口气,沉默下来,微弓的背显得孤寂又无助。
姽宁一直以为穆彦青对她只是出于依赖,因为他母亲的残忍无情,他才将感情转移在她身上。
可这番痛彻心扉的话,一句句用力地敲在她心头,她恍然发现,他对她似乎有着区别于普通依赖的感情。
姽宁慢慢走过去,唤道:“穆彦青?”
那人身子猝然一僵,缓缓转过身,见到来人,双眼不可置信地渐渐睁大。
姽宁更是错愕地看着他的脸,怎么会是怀苍的模样?
这才惊觉自己进入的是怀苍的梦境,她震惊万分:“你、你是穆彦……”
她话未尽,怀苍起身冲至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力度有些难控,恨不能将她嵌入自己的身子。
他手掌不停摩挲她后背,呢喃道:“是梦也好,梦里回来也好。”
姽宁脑子一团乱,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位天庭的神仙什么时候成了那个凡间少年?
忽而,她想起怀苍曾在山洞讲述与妻子故事的开端,便提过他曾下凡历劫与妻子初次相遇。
那时她并不知自己是故事的女主人,而后得知是他妻,太过震惊,以至于将他提及的这段往事给忘了。
此时回想他当初所述种种,几乎就差在脑门直接贴个‘穆彦青’来提醒她了。
姽宁费劲地将他推开,依然难以置信:“你是穆彦青?”
怀苍垂眸将她端量,如是坦白:“穆彦青是我凡间历劫的化身。”
短短一句解释,犹如一道惊雷,将姽宁劈了个猝不及防。
第24章 挣不开他的双臂,逃不出他……
姽宁尚处在震惊中,有些懵,见他突然跨步走近,她下意识后退几步。
怀苍霎时停下。
见她警惕地瞪着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似乎无法相信他是穆彦青?
瞬息间,他眼中的惊喜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清。
而思绪渐渐明朗的姽宁,除却心中仍有些不可思议,反而庆幸他是穆彦青。
她曾经其实有打算陪穆彦青走完余生。
凡人一生数十载,于她只是短短一程,以陪伴作为感激他的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料到姻缘官曲思会突然出现助她飞升,打破了她的计划。
她不想错过这千载难遇的机会,眼看天门通道关闭在即,更无时间与他好好话别。如今回想,大抵是不敢面对他的失落和质问,才一句未留,匆忙离去。
所以她心中对穆彦青多少怀有愧疚,毕竟当初是她许诺不离开。原以为他早已轮回了几世,不想还有机会解释当初的不告而别。
“当初....”姽宁斟酌着开口。
四周光线陡然黯下来,也将她欲出口的话堵在了喉间。
漆黑的空间隐隐浮现暗红色光亮,这些光亮并非近在眼前,而是隔着些距离。红光像水一样轻轻晃动,忽明忽暗。
忽而,眼前漂浮着几朵白色小花,花有两片半圆形的晶莹花瓣,花蕊中央闪烁白光,犹如镶嵌在内的细小夜明珠。
不一会儿白花越来越多,漫天飞舞,四五多小花簇拥在一团,汇聚成一盏盏圆灯,将四周照亮。
姽宁抬眼望去,周围的空间原来是个半球状的琉璃罩。
她愣了愣,再仔细观看,讶异地吸了口气——这不是曾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血湖吗?血湖内有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她还记得那个诡异的男人就被困在这里头。
“你看,不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愿陪着你,不断地想要离开你。”低沉的男声蓦地打断她的思绪。
姽宁双目一瞠,那个男人就出现在怀苍身后,他的身前几乎贴着怀苍的后背。正如梦中所见,他四肢被禁锢在身后的黑墙上,无法动弹。
“穆彦青也好,伏魔大帝也罢,如此心软,你几时能留住她?”男人言语极尽煽动:“她害你业障难消,令你苦痛蚀心,不如我帮你留住她,再任由你处置?”
怀苍未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姽宁睇着。忽而,男子流水似的黑裳裹住怀苍的腰身,再慢慢往四周扩散。
姽宁眼睁睁看着他的神色由冷清变为冷漠,任由男子的衣裳将自己吞没,毫无反抗的意图。
直到黑影攀上他脖子,蔓延至他脸庞,姽宁惊回神来,连忙冲过去,试图扒开他身上的黑影。
可男子的衣裳像水状,她抓也抓不住,几番捞个空,更遑论将其扯开。
姽宁心急,抬起头冲他喊道:“怀苍!你醒醒!别被万象镜操控了意识。”
怀苍垂眸冷冷看着她:“我并没被万象镜操控意识。”
姽宁愣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怀苍身后的男子忽而阴恻恻地笑起来:“区区万象镜,能奈何他?你未免太小瞧他的能力。”
姽宁越听越糊涂,万象镜如若奈何不了他,他为何不早些离开,却仍踌躇镜中的幻境?
“看来你对他一无所知啊。”男子似笑非笑地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忽又冷声指责:“即便你未曾失忆,你也不曾体会过他的心境,你可曾真心实意对他?又可曾尽心细致地了解过他?”
咄咄逼人的质问,令姽宁哑口无言。
她如今只恢复了有关穆彦青的记忆,但诚如他所言,她对穆言青的心境并不了解,更未曾深究。
他又道:“万象镜可以追溯过往的记忆,他是自愿深陷其中。只要他想,他便能从这一个个被回忆圈设的囹圄中走出来。与其说是万象镜困住了他,倒不如说是万象镜帮他重回过往,再次走过与你的所有回忆。”
姽宁想到方才看见的几个片段,全是昔日与她生活在山庄的光景。原来他一直惦记着过往,一点一滴都烙印在他心底。
因为抱憾而终,这些过往最终成了禁锢他的囹圄。
她以为穆彦青即便会怨她离去,时日一久,也该淡忘。毕竟他们之间的牵绊源于利益,而他又身系整个山庄,怎会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她还以为怀苍身为令三界敬重的大帝,必定心系苍生,以铲除妖魔、维护三界太平为己任。他就该像那奉帝庙里横眉纵目的雕像一样,是个肃面无情的帝君。
她真是大错特错。
眼看黑影已覆盖他半张面容,姽宁急忙抓住他手臂,试图唤醒他。
“当初怕你难过,我才不告而别。我那时并不知晓你的心思,又一心醉于修炼,祈盼飞升,所以不曾考虑过男女之情,亦未曾想过与你有何结果。而今你我既然已是夫妻,便是缘分未尽。你若对我当真有情,为何不珍惜眼前人,却要将自己桎梏在虚无的过去?”
她火急火燎地说着,顾不得语句是否通顺。怀苍却依然毫无情绪地看着她,向来神采奕奕的眸子,黯淡许多。
姽宁慌了,手指掐入他肉里,欲掐醒他。可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身子似乎麻木无觉。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男子的袖摆化作勾子,将她下巴挑起来,诱引道:“他很乐意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如果心有愧意,也随他留在这里吧。”
姽宁恼怒地别开脸,双手捧着怀苍的脸,威胁道:“你若再受这人的蛊惑,我就走得彻彻底底,让你这辈子只能在梦里抱憾哀怨,再也见不到真正的我!”
怀苍眼波微颤,目光顺着她的脸庞,慢慢落在她眼中。
姽宁见他有所动容,张口欲再劝。
男子的衣裳将姽宁使劲一推,她往后栽去,踉踉跄跄了五六步才停住。
“你没看出来吗?他对你的感情无能为力,情愿留在过去。他不想伤你,却又惦记着将你霸占在身边,实在天真。但我可以满足他的念想,让他毫无顾虑地占有你。所以我该谢谢你,因为你的出现,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接纳我。”
“接纳你?”姽宁瞠惑道:“你....究竟是谁?”
男子一边慢慢吞没怀苍的面容,一边得逞地笑道:“待会儿我们再好好与你聊聊,我究竟是谁。”
他说的是‘我们’.....
好似他们二人亲密无间,情同手足。
姽宁怔怔看着他们,一样高大的身形,一样俊美的五官,只是一个目光阴骘,一个清冽如泉,一个声音低沉沙哑,一个清亮干净。
乍一看,犹如不同性情的双生子。
姽宁被心中的猜测惊得瞠目,不敢置信地收住声。
男子冲她诡异一笑,整个人化作黑影,将怀苍完全吞没,后方那面原本禁锢他的黑墙也随即消失。
姽宁盯着前面的一团黑物,表面似黑色的液体在耸动,再慢慢渗进怀苍体内。他的面容复又显露出来,只是闭着眼,没动静。
姽宁紧张地抿了抿嘴,试探唤道:“怀苍?”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去时,瞬间如锥刀般锐利,将她冷冷盯着,慑得她浑身一僵。
他抬脚,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近。
姽宁警惕地后退,却被聚集在身后的发光白花堵住了去路。那些白花是可吸食魂魄的噬魂灵,一旦被花蕊状的吸盘吸住,便是针刺般的痛,吸食起来毫不客气。
姽宁正察觉脖子被什么咬住,怀苍伸手拂去一道风,那些贴在她身上的噬魂灵猝然散作粉齑。其他噬魂灵吓得纷纷远离,紧挨着琉璃罩,不敢靠近。
脖子上的痛感即刻消失,莫非他在帮她?
见他目光又投来,依然冷得似冰,却无那个男人那等阴沉。她问出心中猜想:“那个人…是你的心魔吗?”
她记得曲思历劫化身的老道长,曾与她说过:有些仙会因情或无法消除的执念而生出心魔,心魔一旦出现,就容易受其蛊惑,性情变得扭曲失控。
怀苍听言顿了半步,忽轻声哼笑:“心魔?”语气似不屑。
他再没多言,继续朝她趋近。姽宁不断后退,直到后背贴着琉璃罩,已是无路可退。
就在她计量着往旁边躲开时,怀苍身形闪去,似一堵墙,伫立在她面前。
他伸出右手,轻轻滑过她脸颊,帮她捋过耳鬓凌乱的发丝。动作分明温柔,姽宁却觉他指尖触及之处,犹如冰刀一般刺冽划过,不寒而栗。
她挡开他的手,闪身往旁边跑。他迅速揽过她腰身,将她拉近。
姽宁抬手蓄力,转身往他上臂打去。他似看穿她的举动,出手如电,扼住她手腕,顺带消去她掌中的力量。
双手皆被制服,姽宁只好曲起膝盖撞他腹部,被他长腿一挡,轻而易举扛住了攻势。
姽宁渐落下风,也深知自己斗不过他,与其徒劳纠缠,不如暂先离开他的梦境。反正他并未受万象镜的影响,无需她来救。
她正思量的工夫,两手就被怀苍的大掌箝住,禁锢在身后。他身子一转,轻巧地将她压在琉璃罩上。
姽宁成了只被绑住腿脚的蚂蚱,无论怎么蹦弹,也挣不开他的双臂,逃不出他的掌心。
第25章 如胶似漆。
怀苍一手钳住她手腕, 一手握住他下巴,她脸小脖子细,他手大掌宽, 即便握着,也像是在掐她。
姽宁扭头想甩开他的手, 却挣不脱,顿时生恼:“我只是元神,你掐不死我。”
“我并没打算杀你。”他手掌移至她脸颊,低下身来, 几乎与她平视。
“我曾说绝不会伤你, 可你总不信我的话,你惧怕我, 甚至想要远离我。既然说再多也是耳边风,不如直接一点, 自私一些。”自私地将她圈在怀中,锁在自己双臂能及的范围之内。
这般想着, 他心中涌出火烧般的热流, 正不遗余力地灼蚀他的理智。他拼命克制翻涌的欲念,忍得手臂青筋突起。
姽宁冷哼道:“你把我禁锢得没法动弹, 这不是伤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 可有伤及你何处?”即便这么说, 他仍尽可能松懈几分力道, 生怕将她弄疼了。
他话语是柔和的, 可眼神又如此冷漠,蹙起的眉心看起来在忍受什么痛楚?
姽宁瞧糊涂了,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哪个:“他是谁,现在的你又是谁?”
他将她一睇, 道:“你就当他是我的心魔,而我正被心魔附体。”
听他一本正经说着自嘲的话,哪里像是被心魔附体的样子。姽宁仔仔细细端量,希冀般问道:“你是怀苍吗?”
他哪里招架得住这双无辜的眼睛,不禁圈住她腰身,将她往身前带近一些,反问:“我说是,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