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滴滚烫无比,灼穿他的心。
他多希望那段记忆只是一场梦魇,梦醒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可现实终归残忍地摆在面前,逃避了六百年,他已然无处可逃。
怀苍长长一叹,道:“瞒着你,是我的私心,我早晚会与你说,但不是现在。你若有气,打骂皆可,别再胡思乱想,伤了心气。”
姽宁听言,更是来气:“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自言自语、自猜自忖,你想听便听,不想听就离开!”
怀苍心中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姽宁果然开始自言自语:“我怀南辛,是在你将我囚禁之后。我猜,或许你那时为了挽留我,不得不坦白你体内的心魔,我遂原谅了你,所以我没想着离开天庭。南辛出生后,我们本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却发生了一件足以将我抓入天牢的大事。”
她话语倏然顿住,扭头看向已然维持不住淡定的怀苍,继续道:“六百年前我与你大打出手,不是为逃离天庭,而是为逃出天牢,至于我为何会被囚入天牢.....不如我把梦中出现的情形与你说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怀苍看着她嘴巴一张一翕,话语似一根根利箭,从他耳膜尖锐地穿过——“因为我杀了南辛,杀了我们的孩子。”
在他愕然之际,姽宁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南辛乃帝王之后,而我只是个依靠丈夫才立足天庭的普通女子,我犯下的是滔天大罪,重犯就该压入天牢。我说得可对?”
每一句都似一道巨浪,朝怀苍猛然拍来,打得他不知所措。
他欲开口,可在她凌厉目光下,一切解释都苍白无力。
“按天庭刑罚是该如此,但南辛从未恨过你。”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直接的回答。
姽宁眸光一震,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所以我当真亲手杀了南辛?”声音轻得似散在风里。
怀苍试图稳住她的情绪:“那是你的魔性失控所致,并非你能控制。”
“我从来没有失控过!”湮灭根本就没接触过南辛,可她无暇解释,一想到梦境都是真的,便心如刀绞。
姽宁红着眼,怨道:“我作为他的母亲,你不让我知道真相,却要我深陷梦魇、日夜难安……”
她站起身,咬着牙:“你不愿意说,我不逼你,我这就去窥探南辛的梦,我还要窥探这天庭所有仙官的梦,直到找出我要的答案!”
姽宁冲出廊道,霎时被他用法力化作的绳子绑住腰身,禁锢她的行动。
“将我松开!否则我再闹天庭!”她气急败坏地吼道。
怀苍闪至她身后,将她整个拥入怀中,就在她试图挣扎时,他低头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所有的事。”
沙哑的声音,就像被刀刃压在了喉咙,被逼做出决断。
***
六百年前。
姽宁的元神被心魔所控制的怀苍囚禁在七窍玲珑境内,她以爆裂自己的元神为代价,终是换得自由。
姽宁的元神归体后,却因受伤过重,坠入灵识中。也正因此,她得以见到百灵和湮灭。
百灵借用姽宁的身躯,帮她收集梦念,助其在灵识内修复元神。期间,怀苍因七窍玲珑境的破裂,导致意识险些被侵占,而不得不闭关。
出关后的怀苍从其他仙官口中得知,姽宁广交男仙、处处调情,风声不堪入耳,便以为她此举是报复前些日被他囚禁。
他忍着勃发的怒意,将她抓回伏魔宫质问。
那时姽宁的元神恰好归体,百灵已退回灵识中。
姽宁因在七窍玲珑境见识过他阴狠的一面,对他心怀惧意。加之那两道来历不明的竹签上所显现的内容,使得她心中猜疑更甚。
为逼怀苍休了自己,从而离开他身边,姽宁便承认自己四处勾搭男仙,企图激怒他。
怀苍虽是痛心她的报复,可见她去意已决,无半点留恋,他心中只有不安。为挽留姽宁,他不得不将体内封□□魔一事与她道明。
得知真相后的姽宁矛盾极了,一面无法狠心地扼断与怀苍的感情,一面却又恐惧他的心魔会再度出现。
最后她纠结无果,只好暂时留在伏魔宫。
外人以为他们感情笃深,竟连帝后四处勾搭都没动摇夫妻之情,却不知夫妻二人早已分房。
为给她充足的时间平复,怀苍时常率兵离开,一去就是三五日,只因不敢将她逼得太紧。
姽宁对他的心魔仍无法彻底释然,与他商量后,决定暂时离开天庭,去往下界的芙蓉山修养一段时日。
怀苍口中虽答应,可他怎会由她离开自己视线。但凡手头无事,他便会去往芙蓉山。
而后为了就近照顾,也为修复夫妻感情,怀苍暂将伏魔宫的事务交给赤元瑆处理,若无大事,皆由赤元瑆代管。
他也就安安心心随姽宁住在芙蓉山。
这一住就是九年。
九年间,夫妻二人感情渐深,芙蓉山的院子也越建越大,两口之家变成三口之家,一度过着惬意幸福的隐居时光。
怀苍毕竟是伏魔大帝,三界许多大事要事,终究还需他做决断拿主意,所以他偶尔也得回天庭,亦或率兵去往其他地方捉拿妖魔。
姽宁不忍见他东奔西跑,原本打算等南辛年满十岁,就随他一起搬回天庭。
一日,赤元瑆来报,凡间出现了魔尊琰屠的踪迹。
琰屠当初被湮灭附体的姽宁打成重伤,逃亡后再没出现,此人不除,恐生祸端,怀苍即与赤元瑆率兵离开。
他刚走不到两日,姽宁的老友,姻缘官曲思与姻缘殿的小官连封带着礼物,一并来看望姽宁母子。
“曲思二人刚刚驰云飞向庭院,便在半空目睹……”怀苍始终说不出那个场面,稍作停顿,继续道:“他们连忙冲下去救南辛,却已来不及。”
‘天清气朗,空中只有一道云彩,像只展翅的飞鸟。芙蓉山内异常安静,连一声鸟叫也没有,一句□□也没听见。小殿下不曾挣扎,即刻失去意识,倒在血泊中。’——这是曲思被刑官审讯时说的话。
***
屋内静悄悄。
燃烧的油灯在时间的流逝中,发出煎熬的滋滋声。
姽宁坐在椅子上,两手搭在腿间,微垂头,没有动静。
烛火在她失神的眼中忽明忽灭。
“我……”她刚开口,才发现嗓子干哑,似有异物堵在了喉咙。她尝试着咽下两口口水,湿润干涩的嗓子,再问道:“我是如何杀他的?”
怀苍起身蹲在她面前,宽厚的手掌将她两手满满握住,才发觉她的手很凉,手心更是冷汗淋漓,像从冷泉中捞出来似的。
姽宁的目光呆呆落在他布满担忧的脸上,怀苍抬手抚在她脸颊,也是冰凉的。
他便用掌心帮她熨热,道:“即便此事并非出自你本意,你也一定要知道?”
“你说吧,我该知道。”姽宁坚持道。
怀苍站起身,将她缓缓抱在怀中,吸了一口气,才道:“以掌打入他胸口,震碎五脏六腑及筋脉,再掏出心脏,碎裂。”
比她梦见的还要凶残.....
姽宁只觉有什么扼住了喉咙,呼吸不上来,她两手紧攥他的衣裳,拼命喘了几口气。
良久,才问:“南辛从未怨我…恨我?”声音十分无力,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都能将她压垮。
“未曾。”怀苍伸手轻抚她的背,道:“他复活后,一心惦记你那日说要带他去种桃树,等着桃树结果,与你坐在树下吃桃子。”
他竟是复活过来的……
听见这话,姽宁的眼泪早已溃堤而出。
难怪南辛见到她,就喜不自胜带他去看他种的桃树,给她吃桃子。他分明遭遇过如此惨无人道的对待,却独独惦记与她种桃树,纯澈的眼睛不曾瞧见半点怨恨。
姽宁将头埋入怀苍胸前,拼命咬牙忍住哭声。即便将牙齿咬出血来,尝到血腥味,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第29章 一句娇嗔:流氓!
半梦半醒之际, 南辛总觉得有什么在脸上滑动,痒痒的。
他迷糊地哼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想拍掉脸上的异物, 啪的一声脆响,瞬间将他的瞌睡拍跑了。
他睁开眼, 就见姽宁正坐在床边,他呆呆眨了眨眼,还以为做梦。
“将你扰醒了?”她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得能漾出水来。
“娘亲?!”南辛急忙抓住她仍放在自己脸颊的手, 蹭地坐起身。
他将她的手端在面前仔细查看, 愧疚地皱起眉:“将娘亲的手给打疼了吧。”
姽宁眼中溢满宠爱,真是个懂事得教人心疼的孩子。
她反握他的手, 亲昵地揉了揉,笑道:“就你这小手小脚, 哪里能打疼娘亲。”
南辛听言却才放下心来,十分享受被她的手包裹的安全感, 笑嘻嘻地将另一只手也放在她手里。
他抬眼瞧了瞧漆黑的窗外, 不禁疑惑:爹爹竟然准许娘亲半夜来看我?
“爹爹不会不高兴吗?”他生怕因为自己造成他们争吵。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姽宁正纳闷这个问题,忽想到什么, 哈哈笑道:“娘亲想见你就见你, 你爹爹他管不着, 告诉你个秘密……”
她悄悄的说:“只要娘亲不理他, 他就不敢不高兴。”
南辛两眼迸出崇拜的光芒:“赤元瑆说天界没有谁敢惹爹爹, 更没谁敢与爹爹对抗,娘亲可真棒!”
被自家孩儿夸奖,姽宁笑得合不拢嘴。
*
南辛好几晚没与娘亲睡,却又碍于父威, 一直没敢提。今晚将娘亲给盼来了,兴奋得瞌睡全跑光,搂着她抱着她,有说不完的话。
许久,他还是没扛住困倦,打了个哈欠,在姽宁怀中找个舒服的姿势,问道:“娘亲会哼曲儿吗?”
“曲?”姽宁不知:“什么曲儿?”
他道:“以前娘亲哄我睡觉便会哼曲儿,什么曲儿都行,只要是娘亲哼的,我都爱听。”
好在姽宁还记得昔日住在凡间时,听过村里的女人们哄娃唱的歌,便依着记忆轻柔地哼了起来。
南辛圆圆的眼里顿时蓄满泪水,这曲子跟小时候听的一样……
他眨去泪花,闭上眼,嘴角一抹欣喜的弧度,开开心心寻梦去了。
不多会儿,姽宁看见他眉心的金色梦念,正在欢快的跳跃。
她指尖点在他眉心,那金色的梦念越来越亮,直至金色光芒照耀屋内每寸角落。
姽宁的指尖戳了戳梦念,蓦地变成一只小鹿,身侧张开一双翅膀,开始翩然舞动,就像南辛梦里正在雀跃翱翔的飞鸟。
***
关上房门,姽宁转过身,眼中柔色尽敛,已是一片霜冷。
她走向前方,在怀苍身旁坐下来,问道:“曲思和连封还在姻缘殿?”
怀苍递给她一杯暖茶,道:“你被封印在御空山后,曲思便卸下了天庭的官职,如今留在芙蓉山做一名山神,连封升为姻缘官。”
姽宁点点头,端起茶杯饮一口。她的确需要一杯热茶,煨一煨发寒的心口。
怀苍道:“我与刑官都盘问过他们二人,那日他们在芙蓉山院子四周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唯一的疑点是你似乎不认得他们,甚至与他们大打出手,险些重伤曲思。”
“我赶到天庭时,你已被关入天牢。我去牢中看你,想问清缘由,你失神落魄地坐在地上,眼泪不断,一语不发。我只好去问刑官,刑官说你醒来后,得知南辛已死,便在牢中痛哭了两日,再也未曾开口。”
“你断不会对南辛下手,唯一能解释的是你因魔性而失控。但曲思二人目睹你杀害他,按照天条,你该受刑。我不同意未查明实情就判你的罪,打算将你带回伏魔宫,却见你躺在血泊中,我急得冲进去,你突然醒来,二话不说就出掌。”
之后姽宁遭到天兵围困,试图逃离天庭,直到被封印,湮灭和百灵已与她详细说过。
一件件事将那段忘掉的记忆拼凑起来,唯独没人知道她杀害南辛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姽宁将茶水一饮而尽,终是道:“南辛并非湮灭所杀,我那时也并未受什么魔性附体。”
怀苍握杯的手一顿,将其搁在桌上,问道:“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他没理由借我的手,杀害我的孩子,尤其在他不得不与我共生的前提下。”姽宁坦白道。
“共生?”听见这话,怀苍不由一惊。
姽宁道:“因为血魔珠与我的元神融合,百灵、湮灭阴差阳错地在我体内复活,但他们无法随意使用我的肉身,唯有在我失去意识时才可。前提是,我不能死。”
姽宁终是将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个明白。
怀苍愕于真相,反复思量她的话。
他一直以为血魔珠带给她的仅仅是百灵和湮灭的记忆或力量,他一度猜测他们的力量会随时压制她的元神,从而操控她的意识。
岂料他们竟在她体内复活,还衍生出独立的两个元神。
若真如此,他们与姽宁生死相连,的确没有杀害南辛的动机。且凭湮灭那狂妄的性子,杀了便是杀了,没必要撒谎。
怀苍面色一沉:“借你之手伤害南辛的另有其人。”
姽宁道:“你曾说我收到过两次竹签,竹签所显示的内容,句句都在挑拨我们夫妻感情。还有那只贸然闯入御空山山洞的青鸟,言语不善,意图险恶。这些是否都与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有关?”
怀苍一时陷入沉思。
他曾亲自调查过天庭所有仙官栽种的竹子,包括花园和果园的竹林,却未曾发现新的被折断的竹子。而那人能轻易闯入伏魔宫的结界,将竹签放入姽宁屋内,修为至少在赤元瑆之上。
放眼整个天界,有此修为的仙家其实不少,但知道他体内秘密的仙家并不多。除了住在天庭的天帝,据守卫天门的兵将所述,那些仙家那日皆没来过天庭。
是以关于竹签来源的调查拖了六百年,依然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