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檀香静谧地焚着,只有慧光清脆的声音和屋外飞雪的声音响起,内室书桌之后坐着的谢洵却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书卷。
慧光继续读着:“赵管家与容母对质之后,确定如今的容小娘子就是当时被奶娘换了的卫国公嫡女。赵管家将当年真相全数告知容小娘子,依命要接她回京,但、但被拒绝了!”
他的声音读到此处忽然拔高,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被拒绝了,容小娘子决定要留在福安村,继续做容家的女儿!”
慧光惊讶地难以继续读下去,震惊地看向书桌背后。谢洵此时也终于移开了眼前的书卷,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往向了那信纸。他抬起手,宽大的袖中一只清瘦修长、骨节分明、色如白玉的手屈指在楠木桌上敲了一下。
慧光吞了吞唾沫,收敛了惊讶,继续读信:“容小娘子心性坚定,决定之事无人能改,赵管家屡劝不成只能返京。忠直谎称自己乃先国公夫人忠仆,以忠诚和性命要挟,留在了容小娘子身边,以作后用。具体如何,请王爷示下。”
读到这里,他捏住了信纸,忍不住插嘴:“王爷,你说,卫国公府的是不是没有和她说,接她回京是要与您完婚的啊?”
他实在想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女子放着国公府的嫡女、王妃不做,要做乡野村妇!
谢洵没有回应,他身边的紫袍老太监一扬拂尘,骂了一句慧光:“蠢材。王爷还未正式请旨完婚,此事只是陛下在酒宴上随口提起,卫国公都不敢在京中大张旗鼓地宣扬,更不会轻易告知一个还未回府的女儿。”
他骂完慧光,侧身去瞧谢洵的表情,猜度着询问:“王爷,您看要不继续让忠直在安州待着?”
“为什么呀?”慧光不明白地抢白道:“王爷是要娶一门有污点的亲事来取信陛下,可也不是非她不可吧。这小娘子流落乡野,出身是符合您的要求,可京中符合要求的,咱们再仔细寻一番,肯定还能寻着别人。这小娘子不回京,反而爱在乡里待着养猪,太奇怪了……”
话没说完,就又挨了一句骂。
“蠢材!”紫袍太监道:“要换个身份有污点的不难,可王爷与容小娘子,是先丽妃娘娘与先卫国公夫人指腹为婚定下的娃娃亲,满京里去寻,你还能寻出第二位来吗?再来,贸然换人,陛下若是对王爷再起疑心又怎么办”
“师父您说得有道理。”慧光被骂得垂下头来。
谢洵在旁看着这对师徒说完话,屈指往紫袍太监立着的桌角敲了一下。
紫袍太监拱手称是:“奴这就去信,命忠直继续留在容小娘子身边探查。”
谢洵微垂眼睫,视线移回到慧光手里的信纸上,示意他继续读。
慧光嘟囔了一声“接下来忠直那小子没写什么正经事”,但还是继续读了下去。
这信的后面,忠直先是夸赞容小娘子姿容俏丽,又吹捧她厨艺过人。后面两页纸全用在这块上了,洋洋洒洒、仔仔细细写了容小娘子这几日做得菜肴如何如何美味……
谢洵却不阻止,反而按下书卷,兴致盎然地听着慧光将信读完。
忠直的信是探子快马加鞭送来的,赵管家坐着马车要比信迟了五日才抵达京城。本以为是功劳一件,却把事办砸了,赵掌柜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一回京就风尘仆仆地就去国公府回禀了。
卫国公府,正院里“啪”地传出一声脆响。
卫国公冯正摔了茶盏,骂道:“逆子!蠢货!我怎么会生出这样不识好歹的女儿!瞎了她的眼睛,宁愿留在乡下也不愿意回京城里认祖归宗?”
旁边坐着的国公夫人上前来劝:“国公爷莫要气坏了生子,会不会是四娘子埋怨我们怠慢她,只派了老赵去接?还是我思量不周,应该让律儿一起去接他姐姐回京的。”
这国公夫人徐氏乃是续弦,她口中所提到的“律儿”乃是她的亲生儿子、卫国公的嫡子冯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冯正的怒火被拱得更盛,挥手又砸了一个梅瓶:“一个乡下野丫头,倒是心高气傲,还拿腔拿调的?是随了她那母亲的硬脾气!”
徐氏垂首一脸贤良的样子,拍着他的背顺气:“莫气莫气。”
“还有!”卫国公是越劝越气,脸都红了:“别管她叫四娘子,这等野丫头不配做我的女儿,你看看她哪点能和我们三娘子比?”
在旁坐着的瘦弱少女被点到,她就是与容可交换身份、阴差阳错做了国公府三娘子的冯妙嘉。见卫国公提到自己,她站起身来,双眼含泪地说:“说来还是女儿的错,还是我亲去接她,跪下来求她原谅,与她各归各位。”
冯正一摆手:“不许去!她爱在乡下当野丫头就由着她去。三娘,你就是我的乖女,好好留在府中,不许再提各归各位这样的话。”
冯妙嘉眸中泪光闪烁,她藏下心中的欣喜,只露出担忧来:“可、可这样,与端王的婚约要如何办?女儿愿意替四娘子嫁给端王,只是、只是父亲您晓得,我与太子殿下已经私下定了终生,我愿意为了父亲舍弃,只是愧疚不能为父亲再谋取太子殿下的信重了。”
冯正正是为此要去接容可的。
他本来打好算盘,把容可嫁给端王,算是不背起旧时婚约,再把冯妙嘉嫁给太子,也不丢了太子的信重。结果现在全被那个野丫头给打乱了。
他焦急地拍了拍脑门,来回转来转去,最后道:“你与太子殿下的情谊可贵,不能破!与端王的婚约,我们按原计划。陛下那日只是提起,我先回禀说找到人了,其余不急。等陛下赐婚了,再派人去把那野丫头绑过来就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
有了卫国公冯正这一番拍板定论,冯妙嘉这些时日一直悬着的心总是是放下了。她还会是卫国公嫡女,将来更是可以嫁入东宫,等陛下百年之后,与太子登上至高无上之位,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松快了不少,回到自己的院中,终于有心思捡起绣框来,低声哼着小曲,绣那只未完成的荷包绣面。
就在此时,外间走进来一个丫鬟,捧来一个木匣子:“三娘子,这是赵管家托人送进来的,他说,这是安州的容娘子托他送给你的。”
安州的容娘子……冯妙嘉浑身一僵,指尖被针刺破了。她有些慌张地用绣帕擦去血珠,过了一会,才去看那木匣。
沉默了许久,她抬手打开了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只再简单不过的银镯子,暗沉发黑的面上连个纹饰也无。这样的银镯子,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愿意带的。
“此物若是留在我这里,只会碍了爹娘的眼。你把它退回去,同赵掌柜说,他今日没有往我院里送过东西。”
冯妙嘉说完,就重新拈起银针,再也不往那木匣里看一眼。
幸好远在百里之外的安州,容娘子见不到这京里令人伤心的事,此时她正与大花坐在院中晒着冬日的暖阳,看容可熏香肠。
先前灌好的香肠已经挂在草棚的高处晾了五日,今日容可将他们全部取了下来。她让忠直和大花砍了些齐肩高的树枝,插在地上做了个简易的架子,然后把香肠挂上架。下面升起火,将柴火烧成冒着火星的木炭之后,灭了明火,将先前摘的柏树枝放在上面加热。热度向上,柏树枝不一会就冒出带着清香的袅袅白烟。
容可搬了个小木墩坐在前面,取出了之前从林地摘来的青皮橘子,一一剥开。
一直在旁边的忠直光是瞧着就觉得酸牙,捂住腮帮,问:“小娘子,这个可酸了,你不会拿来吃吧?”
“当然不,我还想要对我的牙好些,我只是想要这皮。”容可说着,将手中剥下来的青橘皮扬手扔进了柏树枝中。
橘皮的加入,能够极大程度地辅助柏树枝给香肠带了清香又不烟味过重的熏制干香。
她对忠直解释:“这橘皮可是好东西。香肠熏上一天,再晾晒散去烟火气就可以吃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它的妙处了!”
第22章 人工栽培香菇和蒜苗叶炒香肠 希望能够……
这样烟熏出来的香肠,比起风干的香肠多出一种浓烈的熏制咸香。容可用的是柏树枝,又加了橘皮,香味之中更是会夹杂着一股果木清香。
直接蒸熟来吃,或是用蒜苗叶等素菜爆炒,或者做煲仔饭、打火锅……都是美味。
那日容可一边熏一边和忠直报菜名,把他给馋得,掰着指头数时辰,时不时就把鼻子凑到香肠底下去闻闻,就等着香肠晾晒散尽烟火味,下了热锅,再入了他的肚子。
忠直一刻也不停歇地认真监工,香肠一晾好,就撺掇她去李大娘家里摘了蒜苗叶回来炒。
“好好好,”容可答应着:“我看,等过了冬,我们家院里也要辟两亩地来种些菜。”
说着,她往竹篮里装了些香肠,挎上篮子就往李大娘家去了。
李大娘见了这一篮子的香肠,又是再三推辞:“这哪里成,蒜苗叶子都是些不要钱的东西,哪里能让你用肉来换!乡里乡亲的,你又那么照顾我们一家子,大娘地里的菜你随便摘呀!”
容可干脆把竹篮提进她家厨房里:“不是换。我是新做了这个好东西,请大娘你帮忙尝尝味。还要你给我提意见呢,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这样一说,李大娘只得满脸含笑地收了香肠,因着不好意思,给容可的竹篮里填了一大把蒜苗,这还不算完,又往里面塞两大颗水灵灵的白菜。塞得最后容可直说要提不动了才住手。
李大娘帮忙提着篮子送她出门,路上说起田家的八卦:“真真是自作孽。一家子都是坏心眼,本来好好的日子,最后过成了那样,现在药都吃不起了,听说是要买地了。”
“田老爹和他儿子的腿怎么样了?”容可想起那日灌香肠的时候,赵宝柱被喊走,就是因为田老爹和田大郎摔进沟里了。
李大娘叹了好大一口气:“那日雪大山路滑,可摔惨了。田老爹折了胳膊,田大断了腿,一家子壮劳力都躺下了。说这个还来气呢,那日大伙把他们爷俩搬回来,田老爹还指着宝柱骂呢,说是里正和你不愿意借牛车,才害得他们摔了。”
她说到这里语气急起来:“后来还是里正冒着雪过来,和他们面对面把话说明白,这才知道是田娘子扯谎,根本就没去找你们借!还好那日你没去,不然平白受他们闲气!”
李大娘越说越气愤:“我看啊,他们父子俩摔跤是上天的报应,要不是他们采光了香菇,大家都不至于受穷……”
说到这个,容可想起来一事。她从怀里取出一串铜钱来,塞进李大娘手里。
“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大娘家里日子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李大娘连忙拒绝三连。
容可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推辞,解释道:“大娘,你误会了,我这事要请你帮忙。”
“什、什么事啊?有事你说话就是,大娘能帮手都帮手,不能要你钱。”
“应该要的,这不是个容易事。”容可和她细细说来——
她这次是要请李大娘与大花、忠直一起进山,寻来长过香菇的朽木,运回猪舍来。
“……不用全搬来,十根就好,最好是椴木,只要树干。”她强调。
李大娘不解:“香菇都被采光了,可丫头你要做什么?”
容可打算人工栽培香菇。
她这几日试着回忆同事研究的香菇人工栽培法,可惜专业不对口,她实在没办法记起具体的操作步骤,再者眼下这个时代环境也没有办法提供人工培育菌种的无菌室和消杀条件。
容可不得不放弃现代的香菇栽培法,转而把目光放到了老祖宗的智慧上,打算试一试古法——原木砍花法。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先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种香菇。”
容可对李大娘仔细说起步骤:“这些椴木长过香菇,木里本来就带着菌丝……也就是香菇的种子。这椴木运回来就摆在草棚里,这里地下黄泥又足够潮湿,我会设法找来草席遮挡阳光,应该会适合出菇。”
“如果能种,岂不是能挣更多钱了?”李大娘声音都变轻了,仿佛高声会惊破这描绘出来的美梦。
容可更谨慎:“只是尝试,未必能成功,大娘还请先为我保密,若是成功我们再告知乡亲。”
李大娘连忙点头。
容可接着说:“这椴木运回先用斧子四下砍出口子,不能太深,砍破树皮里面两三寸就好。然后按着井字型码高,撒一次水,若是顺利,一月就能出菇,两月就能采。”
“这可是太好!”李大娘低声欢呼一句,随后又挠头:“可丫头,这井字是如何摆,大娘可不识字?”
“怪我没说清,大娘你瞧啊。”容可说着捡了个树枝,在地上划了四道,“就按这个摆,我会让大花和忠直一起来帮你的。”
容可向李大娘交代明白,就挎起沉得有些坠手的竹篮回家去。路上经过了田家,只见里面一片安静,院中悄无一人。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黑,里面两间屋子却都是黑洞洞的,无人点灯。
田家其实是点不起灯了。
东侧正屋里,黑暗中田老爹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家里没钱了,粮食也吃不到三天了。必须得卖些东西换钱来了,不然你这腿可就彻底坏了。”
“不能卖地啊!”田大急着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喊着:“爹,卖了地我们就真没有活路了。”
“当然不能卖地。这地可是我们的根,等开了春,我就能下地,再不济雇上一个长工,只要种了粮食,总还是有办法过的。”
“那……”田大移开了眼睛,不敢看田老爹,低声讷讷地说:“爹,要不把你的寿材先卖了。等过了这个坎,我一定给你打新的,用更好的木料,请县里的好木匠!”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提前为自己准备寿材。田老爹这副还是在田家富裕的时候打的,用光了他一辈子的积蓄,买了好红松打的。要是卖了,少说也值一贯钱。
“你敢卖?!”田老爹声音陡然拔高,“你要是卖了,我打断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