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戈兴致本不佳,任由皇帝申斥,无论说什么,他均沉默以受,不敢辩驳。
烈帝吐了口气:“朕是看在此次活捉藤原的份上,才准允你功过相抵。倘或再发生这样的事,朕非但不会嘉奖,反要责罚,太子将这一点牢牢记着,社稷为重,倘若在其位敢拿命轻易犯险,不知自重,朕看你也不适合这个位置。”
话说重了,烈帝也不再说下去,见他们两人头也不抬,沉默寡言,终于忍不住了,“一同前来,寻朕何事?”
姬嫣双膝叩地,朝烈帝一拜:“姬嫣无能,自入东宫以来,难尽太子妃本分,更令殿下所不喜,故而姬嫣与殿下商议,恳请皇上准允和离。”
“什么?”
烈帝龙目凛然,看向那不争气的太子,居然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当初指婚时,全天下称道的金玉良缘门当户对,现在竟成了一个笑话。
“太子,你有何话说?”
王修戈一整晚未能入睡,算上出海缉拿藤原,已是两天两夜不眠,加上一整晚的胡思乱想,精神略微不济,烈帝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一遍,王修戈也跪了下来,嗓子有点沙哑:“臣与姬嫣一样,恳请皇上准允……臣和离。”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将他们一切神情尽收眼底。片刻后,他皱眉道:“朕看太子你,似乎并不是出自真心要和离。”
这小夫妻两人,一个是态度坚决声音沉稳,一个却是无精打采稍显倦怠,怎么看都像是老二自己没本事,得罪了姬家的嫡女,现在姬氏头也不回地选择和离,他也没法不答应,说不准心里还盼望着自己出面将此事镇压。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经啊,烈帝有些无奈。
当初选定姬嫣为太子妃,不为旁的,就是看中了姬家的根系,这庞大的家族能够与汝南袁家相抗衡,太子便如能得姬家支持,加上手握重兵,袁家就不敢造反。魁节也十九岁了,皇后几次三番要替魁节择妻,说到了自己跟前来。自打上回簪花宴后,魁节便相中了蓝氏的女儿,一心在父母这儿软磨硬泡。蓝家家世一般,相比姬嫣,蓝岫更是平庸之姿,各方面都不出格的情况下,烈帝没有理由拒绝老三的央求。
如果这老三娶了蓝家的女儿,那对太子位的威胁不大,确实,与姬氏的婚姻留存与否,相对也不那么重要了。
老三的风头不能盖过太子,然而太子的锋芒也不能碾压老三,这才是制衡之道。
“太子,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是,当真要与姬氏和离?”
“是。”
王修戈的回答,有一丝迟疑,难道皇帝有可能阻拦她离开东宫么?
不知为何,心搏动得有点快。
烈帝转头又问姬嫣:“姬氏,你也是决心和离,将来不再反悔?”
姬嫣叩首:“是的,姬嫣绝不后悔。”
“绝不”两字,落得很轻,却突然戳了王修戈的心。
他看向身旁缓缓起身,跪得笔挺的女子,忽然想,难道你就这么决绝吗?将来莫要后悔,又抱着孤来求孤,那时孤也用“绝不”二字,绝不回头。
烈帝思忖一番,道:“姬嫣,朕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你能够答应,朕便放你出宫。”
他按下手中的朱砂御笔,沉声道:“你与太子和离之后,终你一生,不得再嫁他人,你可答应?”
从皇家出去的女人,不能再侍奉第二个夫君,这是规矩,没有谁能够例外。
第27章 她原来是个这么狠心的女……
和离之后, 不得再嫁其他男子。这是规矩,也是烈帝对姬嫣决心的考验。
老二的狗脾气烈帝清楚,他不是哄女人的料, 从小也没见他对谁假以辞色,姬嫣这种贵女也有自己的骄傲,过不下去, 其实烈帝也不算是太过震惊。
但姬嫣丝毫都没有被他的这种“刁难”所难倒,她要和离的心依旧坚硬如铁。
“姬嫣愿意。”
烈帝明白了,这是决心不回头了。
“既这样,朕便赐下和离书, 你二人签字画押之后,便算和离吧,嫁娶所用的聘礼嫁妆,着礼部官员清点, 如数交还。”
“多谢皇上。”姬嫣再叩首。
王修戈的视线几乎停在姬嫣光洁如瓷的侧脸上, 没有挪过一下, 烈帝尽收眼底,心道这老二从小只会舞刀弄剑, 男女之事实在不开窍,更不懂得体恤女人, 今日姬嫣选择和离,算给他一个教训了。
“太子, 朕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王修戈听见烈帝在唤自己, 才转过面。
“臣在。”
烈帝道:“若将一盆豌豆与一盆蚕豆混在一起,你要如何用最快的办法将他们分开?”
这是什么问题?
王修戈皱眉:“或许,皇上可以召见一百只鸡,训化之, 将豌豆啄出来。”
“哈哈哈,如此,朕要的豌豆岂不是没了?”烈帝大笑,转头又问姬嫣,“太子妃有什么好办法?”
姬嫣早不适应“太子妃”这个称呼,但今日过后,应当便可以摘掉这个头衔了,她交叠着双手,缓慢地回道:“皇上,可以准备一个网洞大过豌豆却小过蚕豆的筛箕,将豌豆筛出。”
烈帝点头,转而微笑道:“答得很好。”
他对怔住的王修戈道:“太子,举剑杀敌固然是功于社稷,可身为储君,岂能不辨菽麦?朕还要罚你,三日之内,认熟我大靖的所有谷粱,你可有怨言?”
王修戈显得有些恹恹:“臣遵命。”
烈帝便当场提笔撰写和离书。
太极殿一时静谧如斯,只剩下一旁计时的滴漏不断地滴着水的响动。
王修戈偶然回眸,想看看她的反应,但每一次都只是失望。
他这是怎么了呢?
昨夜里信誓旦旦,以为她不过玩笑,故意将他一军,想着为了尊严就算抛弃了她也在所不惜,现在,却提不起劲来失魂落魄,他究竟何处不对劲?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至极。
最关键的是,他有点没法控制。
王修戈的心态一直修炼得四平八稳,就算是在场上以一当百,胜率一成,也素来沉得住气。
但他发现这一刻,他太不像是自己了!
烈帝将和离书撰文毕,取下印玺,在和离文书上盖上玉印,对他们二人道:“过来。”
便将文书转过去,王修戈与姬嫣一同起身,迈步上前。
好像这一次,谁要先签了文书,就能占得上风,显得是自己更迫不及待要摆脱对方。
姬嫣一步上前,还没走到,就被王修戈捷足先登,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默然不动声色,停住了脚步。
谁先都是先,虚名荣誉不重要,和离最重要。
但王修戈率先抢到了笔,握住,却紧紧一抓,蘸墨之后,却忽然犹如毫尖灌注了千钧之重,没法再往下落笔,颤了颤,他自嘲一笑,转身将笔递给姬嫣:“你先吧。”
姬嫣也不推辞,朝烈帝福了福,接住了他递来的笔,在和离文书上决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姬嫣。
随后,她照烈帝的指令,用拇指点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下一个鲜红的指印。
盖上红印之后,她将笔放在一旁,朝后退了两步。
王修戈再上前,看见她提得工工整整的小楷,视线一定,取笔,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和离文书只这一份,明日,便作为圣旨宣读,昭告天下。姬嫣,朕可以向你保证,虽你答应了朕终身不嫁,太子这边,三年之内,绝不另娶。你看如何。”
烈帝认真地询问姬嫣的意见。毕竟,倘或姬嫣一走太子便另外娶妻,有嫌弃姬嫣的意思。
但姬嫣深明大义地道:“储君的婚事,也涉及国祚,姬嫣不敢耽误,殿下随时另娶,姬嫣决无异议。”
“……”
王修戈的眼睛要冒血了。
当初她乖巧顺从的时候,他瞎眼没看出她是个这么狠心的女子。
“那么好吧,收拾一番,朕让内侍官送你出宫。”
“多谢皇上恩典。”姬嫣得偿所愿,发自真心地向烈帝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在高德庸的指引下,走出了太极殿。
人走以后,烈帝看着仿佛仍然在失魂一般的太子,皱眉沉声道:“留不住人,是你没本事,难道你还准备让朕用皇权替你将姬氏女扣下?”
王修戈道:“臣不敢。”
平时这最沉稳的太子今日显得格外丧气,烈帝想到他们夫妻今日劳燕分飞,一些话也不忍再说重,确乎有点落井下石的嫌疑,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师我,其实这一夫一妻相处亦是道,你与姬氏女看着是同类,外人眼中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终究,一个是豌豆,一个是蚕豆,处事不同,只要碰上恰好大小合适的网眼就有可能将你们分离。你好好想一想,姬氏女原本好好地,为何突然执意要与你和离。”
王修戈摇头:“臣想过。”
但,答案是不知道。
烈帝思忖片刻,又道:“你就没想过,也许蚕豆与豌豆当中,又混进了毛豆?”
“……”
“毛豆体量也大,那么最终被筛下去的只有豌豆,毛豆和蚕豆走到了一起。”
“……”
“不辨菽麦”的太子被烈帝的“豆子论”搞晕了。
姬嫣依稀记得,高德庸两朝老人,却是见风使舵的人,心中没甚么好感。
高德庸只听命行事,将她送回东宫,沿途也不吭声,等快到东宫了,高德庸就不愿再送了,“姬娘子,老奴我这就去向皇上复命了,您一个人先回吧。待收拾好了东西,马车会在宫门口候着。”
姬嫣淡声道:“高德庸。”
高德庸本已转身,被她唤得停住了脚步,“还有何事?”
“高内侍是姬嫣的老熟人了,今日出了东宫的门,以后可再未必能见着您的尊面了,就祝高内侍今后飞黄腾达了。”
高德庸了然笑了,“哎哟,姬娘子您真是折煞老奴!姬娘子就算不是东宫的太子妃了,那也是姬家的嫡女,身份地位依然是高不可攀,老奴该罚。”
说罢,他一个嘴巴轻轻地抽在自己脸上,这才笑吟吟转过身,匆匆猫腰去了。
姬嫣进了东宫,迎面正撞上伏海、叶芸娘等人,都齐齐地等候在正厅外,几十个人见她回来,一齐涌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伏海牵头:“娘娘,您真要和离了,要离开东宫了?”
他身后的宫人,都开口挽留,极其不舍。
姬嫣含笑道:“嗯,皇上已经写下了和离书,明日便下诏,我已不再是太子妃了。”
“娘娘……”
一群宫人都将她围住不放她走。
姬嫣吩咐叶芸娘先回瑶光殿替她收拾行李,道自己随后就来。
叶芸娘从命,带着璎珞翠鬟都先退下,回瑶光殿收拾起来,隔了好半晌,才见姬嫣回来,衣裳略褶皱,一支钗也歪了半边,险些勾带下一绺头发。叶芸娘忙上前将姬嫣的钗扶正,重新簪回鬓间。
“娘子,东宫的人都舍不得娘子。”翠鬟道。
“她们哪是舍不得娘子,分明是舍不得娘子的钱罢了,莫忘了,人家太子才是这儿的主人,咱们算什么,从前不过就是寄人篱下的外人罢了。”璎珞回嘴道。
叶芸娘吩咐她们俩都赶紧闭嘴,上外屋收拾东西去。
两个丫头走了,叶芸娘将姬嫣拉扯到内殿,问她:“娘子,您可是真想好了?倒不是老婆子我一定要多嘴,虽然娘子从前在东宫过得也不如何快活,可这与太子和离毕竟不是小事,从皇家放出去的女人,都是不能再嫁人的,老奴是不忍心看娘子一场婚姻什么都没得到,回头将自己搭了进去,终身闺阁独处……”
其实想想最该埋怨的还是皇家。
一道圣旨令人不得不嫁,就算将来勉强脱身,也不过换了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
姬嫣按住叶芸娘的手:“此事我已深思熟虑,母亲替我将父亲说动,我想,有姬氏在,我总比天下那些真正可怜无处去的女孩儿好多了,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能成功脱离东宫,我很是欢喜。今日立下宏愿,我愿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既这样,”叶芸娘也为姬嫣的坚决所动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姬嫣如此,但想想这么多的委屈积攒下来,依娘子从前在姬家说一不二的脾性,是该早早有所了断了,继续忍气吞声下去连她都看不得,“行,娘子你坐这儿不动,我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咱们今天就痛痛快快体体面面地离开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她展颜大笑,去取包袱。
傍晚时分,姬嫣将必要的物件全部清理干净,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今后不会再返回来取物,先教内侍搬了几程,这时终于能够动身回家。
微风徐徐,东宫外院的白盏菊清光漾漾。
夕晖照射之下,晶莹如雪的花瓣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蜜光。
现今没能及时打理的花草已经茂盛得蔓到了拱门上,出去进来,衣裳都要袭染芬芳。
姬嫣停在白盏菊的面前,想想还不明真相的自己,替他打理了这么久的花,心头觉得有几分讽刺,这样犯傻的自己,换来了前世被他们联手摧毁。
王修戈与潘枝儿固然有错,她自己也是错得离谱。
好在及时止损,今后她不再错了。
“嬷嬷,我们走吧。”
第28章 你妹妹突然不要我了!……
姬嫣回到姬家的时分, 已经是夜里。
姬氏现任的族长,姬昶,在朝为相, 亦是姬嫣的生父,得知她和离回家,并没有照规矩将族人召集在一处。
在河东姬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女眷不得入族谱,但若是终身不嫁者,则可以将名字挂入姬氏族谱,现在姬嫣回家, 正可以将她的名字填进去了。
但姬昶并不急在这一时,这堂上,此刻只有他、林夫人以及姬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