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善哉。”泓一禅师微笑,从他的衣袖中摸出了一只锦囊,交到姬嫣的手里,“施主,这只锦囊交给施主,只有在施主困惑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方能打开。”
姬嫣道了谢,接过来一看,锦囊外边用针刺绣,写着八个梵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总觉得不甚靠谱。
她还是接下了,并对禅师道了谢。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施主下山去吧,若心中无困厄,施主会得终身福报的。”泓一禅师再次施礼,“阿弥陀佛。”
姬嫣行礼道别,走出了禅房。
林夫人与苏氏迎了过来,林夫人迎面便问她,泓一禅师对她说了什么。
姬嫣将锦囊拿给林夫人看,并告诉林夫人这只锦囊只能在无所适从的时候方能打开。林夫人本来好奇里头是什么,但大师说话句句禅机,他既这样说,林夫人便不敢动了,只是触手一摸,那锦囊里硬邦邦的。
“像是玉石之类。”林夫人肯定道。
姬嫣也摸了一下边角,确实有点嶙峋怪状,坚硬硌手。
她将锦囊收下了,妥帖放好。
“娘,我们下山去吧。”
“也好。”
林夫人吩咐苏氏,让她去传马车到茅庐外等候着。
苏氏先行,林夫人与姬嫣步行落在后边,她们母女俩说着话走路缓慢,多时,苏氏又返回上来,林夫人与姬嫣对视一眼都感到诧异,苏氏匆匆忙忙地跑上来,告诉她们:“萧世子来了。”
林夫人一笑:“是云回?他怎又来了金陵。”
苏氏点头:“正是。”
说完,苏氏便偷摸瞥了一眼姬嫣。
那萧世子为何前来金陵,不言而喻。
就在前不久,烈帝下诏宣读了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圣旨,这才没有两天,萧云回出现在了金陵。
得知娘子在慈恩寺听法会,他这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苏氏道:“世子说正要去金陵城,知晓夫人与娘子在此,便转道前来护送。”
林夫人也听明白了,扭头看了一眼揣摩着锦囊的姬嫣,眼神略有些笑意。
……
伏海经过瑶光殿时,里头的灯还亮着。
殿外也没候着人,不知人都上哪去了,伏海拎着灯笼进去,殿下趴在书桌前,似乎正在睡觉。
手肘压着的一沓宣纸上,画着高粱、麦穗等农作物,简笔勾勒,栩栩如生。他一只手落进了砚台里都浑然不知,手掌上黑乎乎一团墨汁。
这样下去可不行,伏海想叫他回榻上去睡,也好盖上被子,更深露重的,仔细要着凉了。
他弯腰,将王修戈的手从砚台里拿了出来,拿帕子擦了擦,低声唤道:“殿下。”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扶不动,殿下又一向不让宫人近他的身,便是睡梦中也能即刻惊醒,那警觉性……
此刻却睡得无知无觉。
伏海叹了口气,东宫现在清冷得,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活气了。
殿下也似乎变回了从前的殿下。
倒是之前同太子妃拌嘴闹脾气的时候,还有点像个活人。
现在他将自己锁起来,除了兵营和寝屋哪都不去。
有时候伏海怀疑,这定在是掖幽宫三年幽禁染上的自闭之症。
伏海想替他收拾一下乱糟糟的宣纸铺得到处都是的书桌,前几日烈帝下令让他在东宫好好地认一认五谷,他就作了一些画,并在画上留下了谷物的名称。
但,殿下到底是没吃过苦头的,又不精通这事,居然弄混了豌豆和蚕豆,张冠李戴的。
伏海抽出那张豌豆,角落里,却填了一个字。
虽然潦草至极,显而易见是无心涂鸦而成,却是个清楚可辨的“嫣”字。
伏海看清之后吃了一惊,这时,王修戈突然醒了,一掌压在了宣纸上。
唰一声,他坐了起来,伏海连忙要请罪,王修戈见是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揽在了手里,心平气静地收拾好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孤吩咐过,不许靠近瑶光殿。”
“是,”听出王修戈口气的不耐烦,伏海急道,“老奴知罪。”
王修戈“嗯”一声,重新用纸镇摊平宣纸,取笔蘸墨,似乎一切如常。
只是他雪白的广袖方才贪睡时让墨迹染黑了一大片。他抬起袖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微微皱眉,“孤睡得很沉?”
很沉。从未有过的沉。
伏海道:“殿下好几日没睡了,就歇会儿吧。”
“睡不着。”
伏海心里头掠起惊涛骇浪。
他偷摸瞟向王修戈。
这还是太子从掖幽宫出来之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疲惫与脆弱。
他扶着额头,缓慢地揉了揉,“孤是疯了,才会觉得……好像空了什么。”
“哪里、哪里空了?”越说越吓人了,莫非突然染上了什么病?伏海的嘴唇都哆嗦了。
王修戈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这、这只能说,是心病了。
伏海道:“心里空空如也,那是不好受,殿下何不就把它再填上呢?”
王修戈不假思索地道:“算了,她心里也没孤,强留下有什么用。”
他提笔在宣纸上描摹毛豆的轮廓。
伏海是看着自己的小殿下一点一滴长大成人的,自打成了太子,可一直都斗志昂扬的,他不爱听王修戈说什么丧气话,事到如今,倒不如激他一激:“娘娘自出了东宫,听说便上慈恩寺礼佛去了。这才不过短短几日,萧家的世子便见机迎合而上,明知现在的姬娘子可是不能嫁人的,都鞍前马后,分外贴心呢……”
“啪”地一声,王修戈手里的狼毫断成了两截。
“你说什么?”
他抬起眉,沉声问道。
“此事千真万确。”伏海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萧家与姬家从前的轶事,可见交情匪浅。而且姬嫣与萧云回又是自幼相识,情谊早在河东的时候便很亲厚了。
王修戈紧皱眉宇。
他看向掌下的宣纸,忽然想,莫非萧也,便是那横插一脚的毛豆?
而他,才是那个被迫出局的豌豆!
第30章 危机感
秋风吹过, 湖畔落木萧萧,水波荡漾间,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娇滴滴笑声, 配合着吴侬软语,熏人欲醉。
湖心亭上,萧云回将见面礼从箱中取出, 在箱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姬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诧异地看向萧云回。
萧云回从中取出一卷书,递给姬嫣:“这是一些入门的琴谱,呦呦天资聪颖, 想来不必看也会了,只是这一两年,东宫应当琐事不少,对音律一道你有所贻误, 现下重新拾起, 也不算难事。”
十年前, 萧云回与姬嫣拜入同一个名士门下学琴,萧云回专注静谧, 成就极高,姬嫣天赋过人, 只可惜用心却不专,总有身外之事阻碍了她的精进, 师父评议起来, 萧云回总是胜过她一筹。后来族长病故,她为祖父守孝,便没有再去学琴,也是从那时起, 便几乎很少见到萧云回。这些年他名躁四方,天下有口皆碑,也得了“九原第一公子”的花名。姬嫣自比,如今是远远不如了。
听闻萧也一曲六马仰秣,姬嫣与有荣焉,能够得到他的指点,昔日的琴技也是可以拾起了。
“多谢云回哥哥。”
萧也的眉梢清润,泛起一丝温和的光泽。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人毫不怀疑那种温质脉脉有丝毫虚伪。
“还有,”萧云回修长的手指拨开上边几本基础法门要义,从底下抽出了一卷琴谱,“这是我抄录的一些上古残卷,原稿许多都已经亡佚,我照自己领悟的一些心得将他们重新编成新曲,你可看一看。”
姬嫣也一并不客气地收下,支起笑容:“这些年来,师兄的琴技可以说是独步大靖了,谢你不嫌我驽钝,还愿意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师妹倾囊相授,感激不尽。”
萧云回微微摇头:“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说罢,他的眸光轻轻闪了一下,看向旁侧,“你且拿回去修习,十天之后,我来考校你的指法,是否有疏于练习。”
姬嫣有些怔愣:“考我?”
萧云回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但依旧执着地说道:“对。”
姬嫣想了想,道:“云回哥哥莫非忘了,再过十天,是皇上的寿辰啊。”
萧云回一愣,他近来……
倒是果真忘了这一点。
他来金陵的首要目的,原是代表兰陵萧家来给皇上贺寿的。
萧云回俊脸烧红,忙将箱子盖上,“是了,待日后有机会,我再来上门递拜帖。”
他说完,脚步略慌乱地出湖心亭朝外走去,少顷,那抹雪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岸上,河岸上的少女们望着萧家如琢如磨的世子,纷纷抹红了脸,害羞地躲开去,声散如珠玉,一颗颗坠入水影里,传得满湖皆是。
姬嫣将琴谱和他抄录好的稿件锁入箱中,盖上,便用手抄在臂弯中,步履轻松地离去。
远远一株老柳下,缓慢转出一道黢黑的身影,男人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了,方才见萧也那大男人一个在姬嫣面前扭扭捏捏之际,王修戈一掌拍在了枯损的老柳躯干上,震落了大片夹杂着腐叶的积灰,兜头浇了他和身旁苦哈哈的伏海一身。
现如今,萧也走了,姬嫣也走了。
他还那样,硬邦邦杵着像块礁石。
伏海哆嗦着唤道:“殿下……”
王修戈打断了他话:“你说得对。”
他的口吻阴鸷、沉怒:“姓萧的从没对姬嫣死过心。”
姬嫣还是他的女人时,姓萧的便曾用送琴谱这种拙劣的借口靠近过姬嫣,贼心不灭,现如今姬嫣不是太子妃了,他便殷勤凑上去,唯恐天下不乱地撩拨她。
毛豆果然是狠角色。
伏海嘬了一下腮帮子,沉吟着道:“可是姬娘子现在守约不得再嫁,萧世子招惹了她也没有用,殿下稍宽心,咱们来日方长。”
“他们相识十年,姬家萧家是世交,这才是真正的来日方长。”
伏海听着这话,有点酸溜溜的,再看殿下脸色,不出意料也酸溜溜的。
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想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殿下年少血气方刚,平素不与宫女打交道,来往的要么是五大三粗之辈,要么是去势的内侍官,哪里懂得哄妻子?
只是这人呐,活着怪没劲的,总是失去了才觉着有那么几分好,后悔不迭。
想殿下心里至今吊唁着的潘氏,也是失去了,才念念不忘多年。
伏海一直沉默不说话,王修戈终于也有几分不耐烦了,他皱眉道:“不是从出宫到现在一直怂恿孤,话很多么,怎么不说了?”
伏海想,老奴是见你殿下你心烦意乱,昼夜里睡不着觉,才拉你出来散心的,分明是你想太子妃,怎么还嘴硬,说老奴我怂恿呢?
“……”
“伏海。”王修戈沉默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斜着冷眼扫过来,差点没从瞳孔出飞出几根冰碴子将伏海冻成人棍。
伏海一个激灵。多年敏感的嗅觉告诉他,太子嘴硬不了多久。萧世子再努把力,让太子看见,他会比现在更疯十倍百倍。
也就是他自己不觉得,任谁看见了都晓得东宫早湮没在醋山醋海里头了,伏海在这醋海里一把老骨头浸泡得酸兮兮的,浑身冒鸡皮疙瘩。他尚且如此,那下头的更加如履薄冰。就这几日,跑来十几个向他投诉最近太子爷脾气大一个不顺心就拿人开刀的,并劝说伏海作为元后身旁的老人出面,安抚一下太子,不然东宫待着是没有什么活路了,不如早早收了铺盖走人。
那袁皇后可虎视眈眈,就盼着给东宫加塞私货呢!
伏海想了又想,低声地道:“这个萧世子,确实是人中龙凤,不过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谁用对了力气,那美人心就是谁的。”
伏海在心头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那萧世子温文尔雅,与殿下你确实是两个极端。要是太子妃不稀罕您这款,那么多半就是稀罕萧也那种翩翩君子了。
“……”
美人。王修戈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是啊,她是个美人。
真的美人不必招蜂引蝶,就算角落中孤芳独赏,也挡不住狂蜂浪蝶向她围剿。
“哼,多虑了,孤岂会输给萧云回!”
就算不能得回姬嫣,拼死也不过斗个两败俱伤,总之,萧云回别想染指他东宫出去的人。
……
姬嫣抱着箱子走下湖心亭,湖畔女眷如织,将她簇拥起来。
这些女郎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姬家坐落的这一带是著名的“乌衣巷”,往来无白丁,达官显贵更众,她们将姬嫣团团围住,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盯着姬嫣,又盯着姬嫣怀里的箱子。
“这是什么啊?”“那美郎君送了姬娘子什么?”“我猜一定是芍药彤管之类的……再不济也是双鱼比目鸳鸯佩!”
女孩子一起笑话她,姬嫣连忙摇头。
她们不信,她就把箱子打开,只见是一叠琴谱。
她们好奇地看了几眼,三三两两散去,还有不死心的,问她那个美郎君是谁。
姬嫣笑道:“是萧也。”
“九原第一公子!”“我也知道他,萧家名门望族,难怪他只对姬家姊姊另眼相待。”“说不准是个痴情种咯咯咯……”
姬嫣说她们没正形,天色不早了,早早归家去,免教父母好找。
她们才一通散去了。
姬嫣垂下了面容,轻轻一笑。前世她死得早,但那时萧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琴,并且也成了作曲名家。他从小不热衷仕途,不爱诗词经典,就喜欢抚琴弄弦,家中有萧伯父为他顶着压力排除万难,方换了他专营音律的机会。幸而他志气高绝,苦练不辍,终成一代宗师,萧伯父若泉下有知,也当告慰平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