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声相当凄厉,普天之下竟能有男子嚎啕成这般模样,简直闻所未闻。
不说是陆宜祯,就连闭眼小寐的隋家老太太,这时也被唬醒了,捂着心口稍有些不能缓神。
“老太太,您莫急,我去瞧瞧。”
陆宜祯安抚了一句,随即躬身向前,挑开了车帘。
车厢边上,那似乎是先前撞车的男子已被隋家护卫们架了起来,他怀里紧紧箍着一个包袱,衣衫褴褛,束发凌乱不堪,甚至连脸庞都是鼻青脸肿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而在他身后的街边,还有一群持刀带棍的壮汉朝这处虎视眈眈着,只不过因为隋家朴素清贵的马车和训练有素的护卫,一时只敢张望,不敢上前。
陆家小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遑论遇上这种大阵仗?
一时有些惊怔,但她很快稳了稳神,由女使宝蔻搀着走下马车,来到那鼻青脸肿、呜呼不断的公子跟前,问道:
“你是遇上什么走投无路的事情了吗?”
哀求的男子声音一顿,一见来人竟是个仙子似的小姑娘,也愣了愣。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望了片刻。
陆宜祯在短短的时间里,心中也有了计较,以为他是顾忌身后那一群面容带煞的壮汉,于是放柔语气,宽解道:
“你不用怕,把实情一一对我说出来,如果有冤屈,我便护着你去报官。”
“我,我……”
男子讷讷几声,下意识用手理了理头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瞬间黑了脸,心道这是什么妖精转世?
他恢复成了死皮赖脸、凄惨无比的模样,哭天抢地道:
“菩萨明鉴哪!我,我因家中父亲病重,实在没钱治病,迫不得已,才拿了十枚铜板进了赌坊。也是上天眷顾,我连赢了好几场,眼见父亲的药钱不愁了,便打算抽身而退,可谁知,谁知……”
“赌坊那群人恨我赢了太多,非但不放我走,还要将我身上的救命钱全抢了!”
这段声情并茂的陈情,把陆家小姑娘说得秀眉深蹙。
心底的怜悯同情一时泛开,硬气道:“别怕,有我家护卫在这里,他们不敢上来的,你到马车里来罢,我送你去官府。”
“不成不成!”男子连连摇头,苦涩道,“姑娘你神仙似的人儿,想必不了解我们草民的苦处,这官府是万万不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
男子朝她凑近了几分,低语道:“姑娘,你以为虞安城这赌坊能开起来,与官府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而且就算其中关系是清白的,凭我这么一个毫无背景的草芥,去官府走一遭,身上的油水银钱定是要被搜刮光的……我家里的父亲还等着救命呢。”
陆宜祯眨了眨眼,抿起了唇。
望向他时,目中悯然毫不掩饰:“那,那我该怎么帮你?”
“很简单,带我出城罢,就从西门出去,到城外摆脱了那群赌坊的人,我便能赶回家了。”
虞安城西门,小姑娘想了想,那正是他们一车人要去的、奉山书院的方向。
“好,你上车来罢,跟我们一起出城。”
男子感激得连声道谢,就差没有涕泗横流。
陆宜祯踩上车踏,才跨了没有两级,忽地顿住身形,又转过身来看他。男子跟从的脚步一滞,身体也微微僵硬。
却闻她道:“你这身伤,看起来好疼,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
虞安城西,医馆。
鼻青脸肿的可怜男子被老郎中带着进内室清洗伤口去了,陆家小姑娘和一同下车的隋家老太太等在前堂。
“老太太,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个心善的孩子……”隋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与你一般。有些豺狼啊,就爱披着羊皮骗人善心呢。”
陆宜祯瞬间明白了这话意,有些不能相信:“您是说,他是骗我的?可为什么呀?他身上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确实是有一堆人追着他。”
“你瞧他那包袱里的银钱,何止能救一条人命。而且能有这份胆识头脑,晓得撞上我们的马车求救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在赌场需见好就收的道理?只除非,是明知故犯。”
……
没过多久,受伤的男子被老郎中领了出来。
他的伤处已经包扎好,脸上身上的污垢血迹也被简单地清洗过了,若是忽略两颊眼下的几条伤痕,倒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清秀的小公子。
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大多少,怎么就学会了这般可恶的行骗之事呢?
陆宜祯心头有气,见了他,笑也不笑。
鼻青脸肿的小公子仿似对她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在郎中抓药的时候,止不住地往她这处张望。
陆宜祯朝他走过去。
“恩,恩人。”
小公子犹疑地躬了躬身,唤她。
“才不是你的恩人。”陆宜祯盯着他的眼,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那包袱里的钱,根本不是拿去给你父亲治病的罢?”
小公子被拆穿了谎言,面上不羞也不红,只是稍感惊讶,转头看了一眼静坐于医馆门边的隋老太太,胸中便有了成算:
“是你祖母告诉你罢。”
“你管是谁告诉我的,总之,你骗了我。”陆宜祯咬牙道,“那我也不想救你了,你自己出城去罢。”
“别呀,小仙子。”不必装作可怜样,那小公子立即变得吊儿郎当起来,乜着她笑,“纵然在银钱的事情上,我有所隐瞒,但是,关于那赌坊和官府勾结的消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小仙子,你要想,我卷走那赌坊里的钱,也算得上造福百姓了不是?”
陆宜祯从未被这般调戏过,一时怔怔愕愕,羞得脖子根几乎都要红了:“你,你叫谁小仙子呢?我,我有姓名的。”
“哦?”小公子顺着道,“那不知这位小仙子唤作什么姓名呀?”
“我名叫……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宜祯意识过来自己差点又被人下了套,既恼且恨,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狡猾似泥鳅的人?
“你都还没自报家门呢,休想诓我。”
“是是是,我疏忽了。那这位小仙子,你听好——我姓萧名还慎,乃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奉山书院?”
陆宜祯眼眸微睁,从上至下地把跟前人打量了一遍,由衷地道:“这并不像呀。”
回忆起他狡猾的前科,小姑娘更为肯定了。
“你又是骗我的罢,奉山书院的学生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虞安城里?更别说还是去赌坊了。你就算是骗人,也得找个像样点的身份。”
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谁,陆家小姑娘的眼神略显期待。
“我哥哥就是奉山书院的学生,这次,我和祖母就是来探望他的,你和他根本毫无相似之处,必不可能是他的同窗。”
“话不要说得这样绝对。”
那小公子哼笑了声,朝她挑挑眉。
“这位小仙子,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什么赌?”
“我与你一道去奉山。如若我不是奉山书院的学生,我这一包袱的银钱,分文不要了,全数送官;如若我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你便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第33章 猗猗第三 原来,那姑娘是她。
隋家马车内。
陆宜祯气鼓鼓地坐着, 在她对面,那萧还慎正百无聊赖地抛玩着两枚碎银。
她本来是不欲和他打这个赌的,但谁叫这人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恶了?令人忍不住便想挫挫他的锐气、杀杀他的威风。
就算输了, 也只不过是交出去一个名字而已。
小姑娘心想,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出了虞安城西门,再行不过一刻钟, 便有一道山门横亘在路边。
马儿嘶鸣一声,蹄子缓缓停下。
“到了。”萧还慎一把收住碎银, 笑道, “小仙子, 你可别耍赖。”
“这话应当我对你说才是。”
萧还慎适意地伸了个懒腰, 懒洋洋地朝车厢最内侧的隋老太太道了个谢, 士人之礼都行得没骨没节。
陆宜祯更肯定了他是在骗自己。
跟随着前头人踏下马车后,眼前便立刻被一片苍绿色所包围。
四周皆是山和树, 黄土小道竟成了极为不起眼的点缀。在进山的石阶口,还竖立着一道古朴大气的灰石山门, 门头笔力遒劲地挥写了四个大字——“奉山书院”。
陆宜祯不由得定了定神。
心道,这便是隋意平日读书的地方了吗?
山门口守着一个打瞌睡的年轻人, 只不过马车辘辘的声响早将他吵醒了, 现下正揉着眼睛,面上神情很是困倦。
萧还慎径直走上前去, 拍了拍他的头,语气蕴含着十足的调侃:“哎哟, 肉包子,今日轮到你守山门了?”
被唤作“肉包子”的青年伸手掰开了他:“今日谁守的山门你不该很清楚么?”说着像是被气清醒了,“偏挑今天溜下山,害我被山长数落, 你说说,你要怎么赔我?”
“小爷我今儿赢的钱多,分你几两。”
眼见肉包子展了眉,萧还慎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身,看向台阶之下一脸惊忿的漂亮小姑娘,向她眨了眨眼。
“怎样,小仙子,这下你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罢?”
“……陆宜祯。”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后,也不理会对方“陆?书院里有姓陆的富贵人家么?”之类的喃喃,回头将老太太搀下马车,二人一齐来到了那守门的肉包子跟前。
陆宜祯一丝眼神都没分给肉包子身边的可恶骗子。
“二位是……”
“有劳你。”隋老太太不紧不慢道,“我们是来探望书院学生的家眷,还请你进去通报一声。”
肉包子恍然大悟地“哦”了几声,侧开身请她们进山:“快进来罢,我们书院里没这么大的规矩,来者都是客,到里头先坐坐罢。”
陆宜祯又搀着老太太同他道了句谢,心想,这书院里,还是有正常学生的。如那骗子之流的,应当只是个例外。
书院的台阶已有了些年岁,缝隙里生满了青苔,且今晨刚下了场蒙蒙细雨,石梯又湿又滑。
上去的一路,几人都非常小心。
每隔一段路,阶边上总会立着一个歇息的小亭。陆宜祯回想起隋意信里写的话,想到,他冬日温酒的亭子,该不会就是这间罢?
“对了,还没问过。”肉包子挠挠头,“二位是哪位学生的亲属啊?我待会儿好去找人。”
走在最前头的萧还慎也因为这句话回过了身来。
“隋意。”
小姑娘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道。
“我哥哥叫隋意。”
肉包子和萧还慎齐齐一怔。
后者更是还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扶着隔壁肉包子的肩头便耳语道:“这两位你自个儿领着去罢,你也知道我与他从根子上就不对付,我可不想碰见他。”
说完,朝陆宜祯挥挥手,便一步跨三阶地跑远了。
肉包子挠着头,呵呵地向阶下的两位客人笑了声,踯躅片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姑娘你,你为什么不与你哥哥一同姓隋呢?”
“我……”
陆宜祯卡了壳。
原本她也不是隋家人呀,只不过,只不过因为想见隋意,这才央了老太太一同南下的。
可这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是我老婆子嫌一人南下无聊,带了她来的。”隋家老太太适时道,“她与意哥儿住同一条巷子,又一道长大,在我眼里,不是孙女,胜似孙女。”
……
书院堂中。
负责招待的夫子又是问候、又是添茶,还滔滔不绝地夸赞起隋意的课业来,听得陆宜祯心底颇是升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再坐不久,堂前的雕花木门倏地被人从外扣响。
陆宜祯眼睫一颤,下意识地垂下头,攥紧了袖摆。
夫子笑道:“想必是阿意来了。”说着往外高应一声,“快进来罢!”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春日午后的光线并不灼眼,像是金纱般铺进了屋中。
陆宜祯忍不住抬起头。
隋意的身影一如记忆里的那般俊秀,他皮肤本就白皙,被日色这样一照,竟像白瓷溅起了淡淡的金边。
他扫视过堂中众人,桃花眼稍稍弯起,嗓音温润:“原本从信中得知祖母要同祯儿妹妹一起来奉山,我还有些不能相信,如今见着了人,才从做梦似的感觉里抽.出来呢。”
老太太笑道:“你这几年在奉山,别的本事没长,这说话的分寸,倒是愈发会拿捏了。来,叫我好好看看你。”
隋意朝老太太走了过去。
再之后,两人的寒暄问候,都从陆宜祯的左耳朵里进,右耳朵里出去了。
她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六年前的榆林巷。
那一年夏日炎炎,她也是这样遇见隋意的。这个生得同神仙似的少年,第一眼便落了她十足的欢喜。
再叙不久,老太太便叫夫子带下去休息了。
她身子骨虽说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舟车劳顿半月之久,还是很有些吃不消的。
两位长辈一走,堂中立即安静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