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此时,面前的篝火被风带得一动,身后萧还慎的哼笑也飘然而来。
“小仙子想要知道这些事,直接问我不是更清楚?”
迎香倒“嘶”一声,偷说闲话的尴尬感蔓延全身,兔子似的蹦起来,拍拍屁股奔到另一笼篝火后头去了。
徒留陆宜祯独坐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我并不是有意背着你说这些话的,只是有些好奇。”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手提山鸡的人绕到她身侧坐下,拘谨得头发丝儿都僵硬了。
“如果冒犯到了你,那我同你道歉。”
“倒是极少会有人与我说冒犯。”萧还慎利落地把半只鸡穿上木棍子,伸到了篝火边烤炙,“不过你放心好了,你这几句话的火候差了点儿,并不能冒犯到我。”
这个人……
为什么总是能把话说得这样可恶?
明明是一句好话。
“方才迎香说到哪儿了?”
萧还慎一面烤着山鸡,一面道。
“唔,对了,我是有一个酒鬼父亲,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了,我不能依靠他们,幼时靠着邻里乡亲的接济度日,长大了点,就在市井里跟一群泼皮无赖混迹,总算还是活了下来,有口饭吃。”
“入过几天狱,也卖过身契,亏得山长善心,用八贯钱将我买了回来。”
“我不晓得你哥哥曾经遇到过什么,不过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与我很像。并且我们都是对方所讨厌的样子。”
“他给自己戴了副面具,我却给自己撕掉面皮。他是伪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第35章 猗猗第五 月事
明亮的火焰在眼前跳动着。偶然会有火舌高窜。
烫热的气浪拂到周围人的脸上, 更映得几道身影朦朦胧胧地。
陆宜祯凝目望着脚边的火丛,深吸一口气:“我哥哥才不是伪君子!”又吞吞吐吐地,“你, 你也不是……小人。”
萧还慎架着烤鸡的手一顿,有片刻没说话。
好似是过了半晌,陆宜祯听到他嗤笑了声, 懒洋洋地道:“好罢,先前的话, 我说错了。”
“他与我并不全像。至少, 他有不远千里来探望他的祖母, 还有个令我妒忌的……妹妹。”
陆宜祯从他迟钝发音的“妹妹”两个字里, 听出了不正经的意味, 耳根子一下红了。
坐立不安地等他烤完山鸡,分得一小片肉脯、掩唇吃下后, 她提着裙摆便急匆匆地向众人告辞。
总觉得若是不走,再晚些, 那小萧公子还会从口里说出更令人害臊的话来。
宝蔻和其他的陆家小厮们,早在众人燃篝火的时候, 便被陆宜祯打发走了。
现下一个人走夜路、从后山回东厢房, 小姑娘只觉心里发憷。
仿佛两旁根深叶茂的古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沙沙地发出警告, 又或是想象着,深林里头不知何时就会蹿出来一只吸人阳气的山精野怪。
也许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小姑娘神思警惕地踩着小路返回时, 面前的一片黑暗幽寂中,倏然间出现了一道光点。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也屏住了呼吸,心脏砰砰直跳。
光点在飘动, 于视野中慢慢放大,陆宜祯在那束光的背后,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在黑夜里的目力,显然是比她要更好的,在她尚未看清全貌时,便已开声唤道:
“祯儿妹妹。”
小姑娘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意哥哥!”她高兴地喊完,犹觉不够,捏紧手中单薄的春衫布料,小跑着朝他奔去。
只是在黑夜中行进多有不便,更何况走的还是山路,小姑娘跑得磕磕绊绊地,好几次都险险地要因为石头或是根枝栽倒了。
隋意看得心头微惊,蹙眉道:“祯儿妹妹,站在那里,不要动了。”
陆家小姑娘闻声立止,杵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枯枝败叶,对于他全心的信任,并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
一双眼眸动也不动地,就张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提灯之人。
隋意缓缓地站到她的跟前,垂下眼,把散着暖光的灯笼交到了她的手上。
“祯儿妹妹怎么也不找个人陪着?山里的夜路多难走。”
“我跑得急,没想那么多。”陆宜祯攥紧灯笼提手,浑身都同这光芒一样,暖洋洋地,“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去向祖母请安,见东厢房没亮灯,同你家女使一打听,才晓得祯儿妹妹原来是丢下我去野炊了。”
隋意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叫小姑娘打从心底生出了一股羞愧感。好像她就是个见异思迁的坏姑娘。
“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陆宜祯伸出一只空着的手,揪住眼前人的袖摆,哄慰道,“只是,只是……”
她一心想打听这几年小世子的身边有没有别的姑娘,可当着本人的面怎么好意思呢?
小姑娘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隋意想到什么,神色不可避免地沉了几分,语气却仍然温柔:“今夜野炊,那萧还慎也在?”
“……嗯。”
“我不是叫祯儿妹妹离他远些么?”
小姑娘认真道:“可是,他并不坏。”
隋意几乎是在她说话的同时,就眺望进了她的眼瞳。只见那双杏眼里水润清澈,叫倒映其中的人近乎自惭形秽。
“祯儿妹妹又怎知他并不坏?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话吗?”
小姑娘犹豫着,摇了摇头。
这副保守秘密的模样,看得隋意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微微的躁意。
她从没隐瞒过他什么,可现在好似……变了。而这变化的源头,竟然是因为一个男子。
他心里的念头转了又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最后对上小姑娘漂亮的眼儿,只剩下一句:“罢了,回去罢。”
山间的夜风很有些寒凉。
小姑娘提着灯笼,沉默地跟在后方。
隋意听着耳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了在京城、在奉山有关于这陆家的小姑娘的一幕又一幕。
他发觉,他竟是有些舍不得她长大的。
如若不长大,她便也不会晓得情窦之事,亦不会有这个男子、那个男子把爱慕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能一直伴着他,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可这究竟是自私了。
失神中,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随即一声细弱的呼唤传来:“意哥哥……”
隋意止身,回头望去,就见本还提着灯笼亦步亦趋的小姑娘,此时竟蹲在了一株树干边。
俏净的脸蛋微微发白,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情状很是难受可怜。
“怎么了?”
他走上去,半蹲到小姑娘身前,仔细地拭掉了她额上的薄汗,皱眉问:“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疼。”
小姑娘把灯笼也撇下了,整个人蜷起来,紧紧咬着下唇,身子居然在微微地发抖。
隋意心脏一促,只觉取人性命都没眼下这场景教人为难。他勉力镇定着,柔声询问:“祯儿妹妹今夜吃了什么?”
“……烤山鸡。”
“好,我知道了。祯儿妹妹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
他一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一手穿过膝弯,就欲将人抱起来,谁知在最后关头却被小姑娘一把掐住了手臂。
“……祯儿妹妹?”
陆宜祯满面薄红,眼睫低垂:“不用,不用看郎中。”
只恐小世子还说出其他的话来,她咬咬牙,掩唇凑到他耳侧,声音细如蚊呐:“是……月事。”
她说完,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到了隋意的肩头,一股热气冲上天灵盖,就快要把她烧熟了。
这半个月来着急赶路,竟把小日子的时间都忘记了。这下好了,出糗丢人,还是在她最在意的人面前。
隋意亦是怔了好一会儿,耳畔仿佛还感受得到小姑娘在羞怯地说出那两个字词时,呼出来的温热吐气。
但他到底是比小姑娘年长些的,回过魂来,心中的担忧感与不自在略微淡去,便开始思考起了眼下状况的解决法子。
他将小姑娘的脑袋从肩头挖了出来。
小姑娘并不敢直视他,苍白着一张脸,又埋到了自己的膝上。
隋意也不说话,只怕臊到她,默默地除了外披风,拢到小姑娘的身上,又为她系好带子。
而后把她真正地抱了起来。
陆宜祯下意识地攀住了隋意的脖颈。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秀侧脸,她颇有些发愣。
第二次。
小世子上一次这样抱她,还是在六年前的中元节的夜晚。
眸中人的眼睫动了动。
陆宜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他看得太久,慌忙偏过了眼。触目只见孤零零掉落在树根旁,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暖黄光晕。
“灯,灯笼……”
“我看得清路。”
之后便是一路的沉默。
兴许被是巨大的冲击分去了心神,陆宜祯竟感觉下腹的坠痛都不是那么强烈了。
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被几道如针芒般的目光刺醒,陆宜祯抬头,才惊觉东厢房已经近在眼前。
而候在屋外的宝蔻和小厮们,则一个个瞠目结舌,一时间,愣在原地连话也不会说了。
隋意倒是神情自若,从容地踱到厢房门口,把怀中的小姑娘轻轻放下。
确认她能自己站稳后,这才收回手、退开身。
宝蔻踯躅着,最终还是忧心胜过了一切,跟上来,搀上陆宜祯的手臂,压低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陆宜祯嗫嚅着,仿似是在顾忌身边的人。
隋小世子会意道:“既已到屋了,祯儿妹妹便好生歇息罢,我先回了。”
陆小姑娘忙不迭点头。
待那道颀长的身影远去后,她才红着脸,猛地扎进宝蔻怀里,懊丧地嘟囔:“丢死人了……”
宝蔻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子样式的披风,掐指一算,忽然明白过来。
“姑娘这是,小日子到了?”
小姑娘低呜一声,把脑袋扎得更深了。
东厢房燃起灯,女使们进出的动静,一直到戌时七刻才渐渐消停。
第36章 猗猗第六 她心里,确实是有人了
陆宜祯一连几天都窝在房里。
而那夜沾了些血色的男子披风, 被洗净晾干后,就一直搁置在了她的床头木柜中——
给小世子还回去?可这毕竟是沾了她私物的东西,并不太好;扔掉?这就更不妥帖了。
故而只能暂且先搁置着, 尽管小姑娘每每瞧见它,都要眼神飘忽、面泛红霞很久。
隋家老太太当晚就知道了东厢房发生的事,这几日, 她差着女使从山下买来了许多蛊温补的汤药,喝得陆宜祯的舌头都淡得没味道了。
隋意没有来过, 也许是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并不好意思见他。
但未免人憋在屋中无聊, 他倒是叫身边的小厮博古来东厢房送过一回话本子。
可有个词语叫“睹物思人”。
陆宜祯一瞧见那话本封皮, 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夜的窘境, 索性把它压在了床底, 再也没翻出来过。
迎香经常会来看望她。或是聊聊钗环首饰、或是聊聊衣裳膳食,亏得因此, 陆宜祯成日胡思乱想的时辰才没那么多。
萧还慎也来过一次,但他像是有心事的模样, 神神叨叨地捏着两枚铜币在她的窗外晃来晃去,又不说话。
陆宜祯看烦了, 拧着眉准备关窗, 却被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按住了窗板。
“你究竟有什么事呀?”
“陆小仙子。”他将手中铜板放到窗沿,示意她低头看, “你是富贵人,见过的钱比我吃过的米都多, 你仔细观察观察,这两枚铜钱有什么不同?”
陆宜祯因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抬眼道,“你是在玩儿我吗?”
萧还慎便叹了口气, 把铜板放回了衣怀里。
“……你身上怎么还有钱?”
上回的银钱不都被夫子收走了吗?
“这自然是我藏起来、没被夫子发现的。”
他说完这句话 ,拢着袖,又神神叨叨地走了。
陆宜祯便忽然记起来,迎香昨日也曾告诉她,萧还慎近来很有些中邪,总是盯着两枚一模一样的铜板,逮住人就问“它们可有不同”,骇得肉包子都连夜清点了私房钱、打算着请饮泉寺的师父们来书院做个法。
奉山书院的课业真有这般紧张吗?
……
萧还慎从东厢房回阁的路上,被一颗石子砸中了肩膀。
石子上附着的劲力并不大,只能引起被砸之人的注意。
他止步,偏头一看,才发现路旁的树荫下竟是站了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隋小世子今日穿了身青裳,和背后的苍木翠叶几乎要融为一体,加之刚刚萧还慎心中装着别的事,这才没能一下子留意到他。
“萧公子。”
对面人满身世家大族的风雅,着向他微微颔首。
萧还慎眯了眯眼,好似猜透了他的来意、又好似没有,哼笑道:
“倘若世子爷是为了我怀里这两枚铜板来的,那我认栽,你尽管告诉夫子去罢。”
隋意慢条斯理地垂手,理了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