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宜祯:“就算他是知州,养私兵,难道不会被通判又或是都监他们发现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萧还慎道:“陆姑娘,接下来的话,我保证,句句属实。”
“我打听了这几年通州军务的例行巡查,发现有几次巧合。好几次,在都监或是通判要发觉私兵的关头,他们都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追根溯源,这都是因为通判帐中的一位董姓幕僚。”
“……而这位董姓幕僚,又与隋世子的关系匪浅。”
陆宜祯下意识反驳:“这不可能。”
“我本来也不相信,但是到手的证据令我不得不相信。这位董姓幕僚,与隋世子,几乎是前后脚来通州的。其中间隔,只有三个月。”
“不提这个,他们二人常去虞安城西的一处茶馆,也是前后脚去喝茶,间隔时间最多不过十二个时辰。而且就算隋世子未能到、他身边的小厮总会去那茶馆的。”
“我怀疑那茶馆藏了什么,能在他们二者之间互传消息,仔细一打探,果不其然,茶馆中有一张桌板下方藏了暗格,可以放置薄纸张。而我今天早晨又去那暗格摸了摸,摸出来了这个。”
萧还慎说到这里,抬手从衣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对面之人。
陆宜祯接过,迟疑地将纸条展开,只见里头书写着四个端秀雅正的字——
“鱼已落网。”
这字迹令她熟悉不已。
正是这两年间几乎每月一封的书信里能见到的、隋意的字迹。
可,可小世子不是与官家关系亲近吗?又怎么会帮着豢养私兵的通州知州隐瞒这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呢?
陆宜祯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地,捏着纸条的手指也不由得使了点力气。
萧还慎“哎哟”一声,忙把纸条夺了回来。
“小姑奶奶,你可悠着点儿,这可是来之不易的物证!”
见她脸色发白,萧还慎于心不忍道:“你也别太难过,趁这事情还没一发不可收拾,你不如与他好好地谈一谈,能劝他收手是最好的。我瞧着,他对你颇是信任……这也是我这次的来意。”
陆宜祯艰涩地看向他,像朵枯萎的花儿,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
“你一向讨厌我哥哥,我又怎么知道,你,你不是在骗我?只是一张纸条……”
“我是与他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想要他的命呀。”
萧还慎扶额思考片刻。
“这样罢,你若不信,我便带你去山下虞安城的茶馆走一遭。”
……
两个人踏着石阶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姑娘脑袋顶端的阴云仿佛要凝成实质。
萧还慎心知她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般巨大的事实冲击,也一反惯常地紧闭着嘴巴,只声不出了。
大约刚走下半山腰,两旁树林倏然沙沙响动。
紧接着,六道黑衣人影便轻盈地从林间飞身至石梯中央,堵在了二人下山的必经路途上。
陆宜祯有些被骇到。
前方的萧还慎也心有惊悸,但他面上神情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答,互相对了个眼色,其中两人便疾身上前。
萧还慎虽会些功夫,但大都是从流氓地痞身上学来的小花招,并招架不住这两个练家子,很快便被制服了,双手反剪在背后。
不过他不很服气,一会儿嚷嚷着“大意了,再试一次”,一会儿嚷嚷着“你们老大是谁,这么堂而皇之地绑人却不敢露脸”……
总之聒噪得很。
陆宜祯心头的惶惧,都被他嗡嗡的声音驱散了不少。
而后她发现,这些黑衣人,要绑的,仿佛只是萧还慎……并且他们好似都不敢离她太近。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只见靠她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距她所站的地方都超过了一尺。
……如此奇怪。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往石梯上退了两阶。
没有一个黑衣人上来阻拦。
这时候,她本该跑回书院,向老太太或是山长陈明情况,以商议对策、解救萧还慎。
但小姑娘实在是太好奇了,顿了顿,复走下石阶,往最近的黑衣人的方向迈步走去。
刚过一尺距离,黑衣人忽然动了。
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陆宜祯:“……”
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动静。
“祯儿妹妹,不要作弄他了。”
四下俱静。
陆宜祯和被缚住的萧还慎齐齐扭头朝山上看去。
石梯之上,隋意正拢袖朝这处望着,唇角浅浅地笑。
只一寂,萧还慎即刻咬牙切齿道:“好手段啊,隋世子,这都是你的人?”
“萧兄也不赖,竟真查到我头上了。”
萧还慎脸色漆黑:“怎么,收到风声,把我抓起来,以为这样就能毁掉证据了?”
“我当然知道萧兄是留了后手的。”隋意说着,从袖里拿出一纸火漆封口的信件来,“这封信,你提前找了个信使,对他说,倘若你三日后没来取回,那就将它寄到京都去,是罢?”
“……你将那信使杀了?”
陆宜祯闻言一滞,有些难以相信,一双眼眸愣愣地望着高阶之上的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隋意觉察到她的视线,适时瞧向她,温言道:“不是祯儿妹妹想的这样。”
又转头对上萧还慎的眼,语气冷然:“至于,你怀里的证据,可指的是那张‘鱼已落网’?”他摇摇头,“萧兄大约没弄明白,这条鱼……是你。”
萧还慎良晌没出声。
好半会儿,他才抬起眼:“隋意,通州知州,是你的人?”
“你想做皇帝?”
对面人轻笑了声,仿佛觉得滑稽。
“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送你去见山长,他是知道一切的。”
“……山长?”
隋意不可置否。
“本来只是为了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却没料到,你竟把祯儿妹妹牵扯了进来。”
萧还慎一默。
“隋意,你既派人暗中监视我,也应当知道,我今日曾去见过山长。告诉我应该去找陆姑娘的人……也是他。”
第38章 猗猗第八 我有些喜欢你
“是这样的。”山长说, “我年纪虽然大了,但也喜欢看热闹。”
“热闹?”
“唔,对。这些天, 第一重热闹,是看你能查出什么;第二重,是看隋意如何设局抓你;至于这第三重……当然是有关那风月之事的。”
“……”
奉山书院的厅室内, 萧还慎难得地被噎住了。
偏生桌案对面的白发老人还笑眯眯地,看得他心头一阵无力。
“那不提风月, 您总该告诉告诉我, 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了罢?说实话, 我现在脑子里还蒙得很。”
“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山长道, “通州知州确实铸私币、养私兵了, 就约莫从两三年前开始的。说来也巧,隋意两年前抵达通州后, 便同你一样觉察到了,这两年间, 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兵情的变化。”
“可为什么不直接上报朝廷、官家?反而要替那知州做掩饰?”
山长:“这正是官家的意思。”
萧还慎愕然,又似想到什么:“官家, 官家是想要, 请君入瓮?不对不对,这不是大费周折吗?证据确凿, 为何不直接把他抓起来?”
“圣心从来难测。”山长悠悠地看着他,“还慎, 你今日需学到的第一课,便是这个。”
萧还慎连忙起身作了个揖。
“二则,你虽聪明,却不是逢无敌手, 应当学会收敛锋芒,沉下心来、思筹全局,而不是一叶障目、横冲直撞。这一点,你当真该和隋意好好学学。”
“……山长,我知道了。”
“坐罢,别站着。”
萧还慎闻声,缓缓地又入了座。
鹤发苍颜的老人啖口茶,道:“得知你留意到假铜板的事情后,我心下甚慰,便与隋意打了个赌。”
“我赌你能查到他的头上去。”
寻常人听得此话应该高兴,但萧还慎是自幼在赌场里混迹惯了的,一听“赌”这个字眼,十足的警惕心便升起来了。
“既是赌,应当,有赌注的罢?”
山长欣慰地点头道:“没错。若我赢了,待隋意回京之日,我要他将你捎上。”
……
“总之大约就是这样。祯儿妹妹,吓到你了。”
突闻这般大事,当然被吓到了。不过还好是虚惊一场,小世子并没有谋逆、也没有叛君。
“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陆宜祯顿了顿,“不过,通州的知州,要怎么处置呢?”
隋意笑了笑:“那只有官家知道了。”
此时他们正站在下山的石梯边,而那六名黑衣人,早在任务完成后就隐去了身形。
难得没有第三个人。
陆宜祯蓦地感到有点局促,努力地想将身上的情怯感驱散。
“那个,那个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呀?意哥哥,你是给他们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吗?”
“也没什么。”隋意轻淡道,“不过是告诉他们,不得靠近祯儿妹妹一尺距离,否则,伸胳膊的卸胳膊、伸腿的卸腿罢了。”
小姑娘微微一滞,听到心底有嫩芽破土的声音。
“……为什么?”
“武人身上煞气重,恐他们惊扰到祯儿妹妹。”
“但我并不怕的。”
这句“不怕”,不知指的是黑衣,还是指的其他。
陆宜祯道:“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儿,意哥哥,我也成人了。有什么事情,你大可以当面同我说。”
就好比这回的闹剧,又好比,两年前做的离京的决定。
隋意静默少时。
“我只希望祯儿妹妹能一如从前,永远干净。”
“意哥哥,你小看我。或许,我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呢?”
明亮的日斑筛了小姑娘满身。
“一滴墨,滴到了一杯水里,当然会将它染黑,但倘若是一池水、一片海呢?”
仿似没料到小姑娘能给出这么个比喻,隋意微怔了怔,随即,桃花眼端视着她:“祯儿妹妹可以做一池水、一片海?”
“现在或许还不太行。”陆宜祯伸手攥他袖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但我一定会努力的。”
隋意忽而笑了。
梨涡显着、语调温柔:“好,我信祯儿妹妹。”
小姑娘的眼眸直视着他,心跳倏然间漏了一拍。
“意哥哥……”
“嗯?”
“我,我有些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后,小姑娘仿佛有点不太好意思,面颊渐渐腾起红晕。但她没有回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少年人的眼。
好像要叫他看清楚自己心里所有的认真似的。
隋意眼睫颤了颤,眼底浮起浅浅的讶色。
但这丝惊讶很快便被幽邃所抚平。深色的瞳仁似古潭般茫茫不见底。
陆宜祯掌心已紧张地冒出汗了,但她没有松开攥着小世子袖口的手。
就如同一次最简单的告白一样,她深吸口气,说:“这并不是儿戏,我心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
“意哥哥,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不是对妹妹的那种?”
这坦诚真率的目光几乎叫人无所遁形。
隋意久久地不语,桃花眼里揉进了一层雾气,神色被掩着,难以分明。
“我不知道。”
他说。
……
隋意是生平第一次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对任何人,喜恶都有可以衡量的余地,可对于陆家小姑娘,轻飘飘的字词却并不能足以形容。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所以年少时放任她走近自己,到后来,护着她、宠着她已成了习惯。
但也许是喜欢与喜欢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他竟难以很好地明晰出这喜欢究竟到了哪一步。
小姑娘的心意,隋意早前就知道了的。
那日在奉山顶的桃林中,他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意,故意靠近她。
可这靠近,并没有令他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他不会心跳加速、亦不会神思恍惚,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潺潺如流水般的舒适与安悦——这与他所见过的所有陷入情网的人的表现,都相去甚远。
心绪纷乱之下,又故意打断了她。
想要冷静,所以躲避她、疏远她,那些她以为的旁人在场的巧合,大约有七八分都是他不着痕迹的安排。
——倘若小姑娘知道了这几日的事,是这般的九曲回肠,定是要骂他“可恶”的。
……
隋意抬指叩响了屋门。
萧还慎已离开了,屋中木椅上,只坐着奉山的山长。他开了一坛酒,就放在中央的待客桌上,醇香的酒气溢满了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