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先生。”
隋意朝他行了个揖礼。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冯山长一面倒酒,一面诧异地瞥他。
“你家那妹妹呢?”
“她已经回东厢房去了。”
山长了然地颔首,抬手请他入座,又为他倒了一盏酒。
隋意捏起酒杯,放到鼻尖下闻了闻,小饮一口,将它搁下了。
山长:“你仿佛有话要说?”
“老先生,您两头戏耍人的作为,并不太厚道。”隋意道,“此事,祯儿妹妹不该被卷进来的。”
山长低低笑了两声,捻着胡须。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对陆家那小姑娘好?你怎么不问问她的想法呢?”
隋意便蓦地记起小姑娘那个“一池水、一片海”的比喻。
沉默了。
“我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不过我要告诉你——”
“一直拒人在外头,不肯坦露最真实的东西,你是迟早会把人越推越远的。”
隋意低垂着眼眸,骨节略微泛白。
他端起酒盏,又啜了口。
声音仍旧温和冷静:“在山长看来,我与祯儿妹妹……是怎样的?”
“这还需问我?”山长挑着白眉,道,“你那妹妹,不一直同你的眼珠子一般么?”
“说老实话,我一大把年纪,也算见惯了风月。有许多男人,就算是娶了妻,对自己的妻,都一不定能做到如你对你妹妹那般上心。”
这话很有道理。
隋意不禁想,于他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与陆家小姑娘相提并论,哪怕是以后,他不得不成婚,卧榻之侧的人,也不可能拥有同她一样的分量。
他的情感本就稀少得可怜。
这么些年里,也就只出了陆家小姑娘这一个例外。
她是他耗尽心力浇灌养大的花朵,更是唯一一朵。
他见不得她折损、枯萎,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她掬在手里,日日精心看护着。
那样,总该不会有遗憾了罢?
“……学生明白了。”
第39章 猗猗第九 不论是何种喜欢,我对祯儿妹……
陆宜祯并没有回东厢房, 而是去了奉山的后厨。
迎香早已经从小憩中清醒了过来,见跨进门口的人,不禁问:“我听人说你和萧还慎一起走了, 你们去干什么了?”
陆宜祯打蔫儿地摇摇头,蹲到灶下。
灶火已经熄了,而灶膛里的灰土也被刨开, 留下两个深深的坑。
“你是想找地瓜吗?”迎香颇觉为难,“但是, 见你不回来, 我已经把它们都吃了。”
注意到小姑娘一副蔫巴巴的情态, 她问:“你这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我心情不太好, 想吃点东西。”
“这样啊。”迎香没再刨根问底, 转而想了想,“这后厨里吃的虽多, 但能纾解心情的,还是非它莫属了。”
“什么?”
“你等着, 我去给你找来。”
迎香说完,扭身往后院跑了。
陆宜祯听到外头传来“咚咚”几声响。
没一会儿, 迎香便回来了, 手里提着两坛酒。
小姑娘把这东西认了出来:“这不是,山长最宝贝的老酒吗?”
“宝贝是死的, 人是活的。”迎香毫不心虚,“也不知道今天用酒的场合哪儿那么多。就在方才, 山长身边的书童还问我要了一坛去呢。”
陆宜祯抱膝,席地坐在灶边,秀气的眉眼低垂着。
“可我没怎么喝过酒。”
“没喝过酒才管用呢。”
迎香抱着酒坐到她身侧,递了一坛过去。
“那些老酒鬼, 正是因为喝多了酒,所以连醉都醉不了了。”
陆宜祯摩挲着陶土坛子冰凉坑洼的表面,颇有些犹豫。迎香倾身过来,替她“嘣”一声掰开了酒塞子。
馥郁醇厚的酒香扑面溢出来,小姑娘皱了皱鼻子,觉得自己被熏得有点恍惚。
“尝尝呀。”
身边人催促她。
陆宜祯抬起酒坛,凑近唇边,小小地舔了一口。
依然是记忆里辛涩的滋味,而且还要更浓烈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储存的年份更久远的原因。
迎香“噗嗤”一声笑了。
“真像猫儿喝水。我们山里的几只猫儿喝水时,就同你一样,是一点一点舔的。”
“你看好了,酒是这样喝的。”
她说着,拔开自己膝上酒坛的塞子,端着坛底,把坛口对准嘴巴,连灌了好几口,辣得整个身子都在打颤。擦掉唇边酒渍,稍缓了缓,偏头教育身边的小姑娘:
“不管它是什么滋味,要大口闷,闷多了就有感觉了。”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又啜了一口。
眉头皱起来。
……
隋意找到后厨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醉了。
不同于鬼哭狼嚎地被人架出去的迎香,小姑娘连醉后都是很乖巧的。
她安安静静地蜷在厨房角落,下巴支在自个儿的膝上,脸颊如蜜桃般飘着红,杏眼儿里也水润润地,细看还有点迷蒙。
隋意放轻脚步,蹲到她跟前,柔声地哄。
“祯儿妹妹,跟我回房罢。”
仿佛是将他记了起来,小姑娘眼睫一动,脑袋歪了歪。
她很费力地辨认着他,又不知想到什么,似是觉得委屈了,嘴唇抿起,眼眶开始泛红,没一会儿,便无声地掉起眼泪来。
隋意这转变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睁睁见她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还憋不住地打了个嗝。
只觉心尖泛疼。
他凑近了给她拭泪。
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对她说那句话呢?明知道那不是她期待的。
他甚至在想,说一句喜欢,也并没有那么难罢?只要是她愿意听的、只要是她想要的,要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是我不好,祯儿妹妹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但醉酒的人是听不懂话的。
小姑娘掉泪的趋势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还愈演愈烈了。
隋意只觉得心尖紧缩地疼,又感到空落落的。
难得没做多想,只是顺遂本意,抬手把眼前看似难受得不得了的小姑娘揽进了怀里。
很轻、很软,又是温热的。
混沌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同清醒时候一样,记挂着矜持、礼数,反而是本能地紧紧攀住了他。
鼻尖盈满了酒气,混杂着女儿家的幽香。
隋意低头,只见怀里人翘密的眼睫上,沾了一点晶莹的水痕。
他伸出修长的指,轻轻刮了刮。
小姑娘的眼睫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好几颤。
她抬起眼来看他。
眼泪倒是止住了,可眸子里的红润并不能收,同只兔子一般,可怜可爱。
隋意不禁想到,两年前,听说他要离开的那个中秋之夜,她也如今日一般难过又悲伤,只是那时,他并不能很好地体会到小姑娘的情思,连哄都没能哄。
她会不会在回家之后,背着他,又偷偷地落过泪呢?
这样一算,他都不知道已经将她惹哭过多少回了。
真是个……混蛋。
“祯儿妹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贴着小姑娘的发顶,低声承诺。
而怀里的小姑娘,只是眨了眨眼,面上神情一片迷离。显然是没听进去。
“现在听不明白也无妨。”隋意温声说,“等你清醒的时候,我再与你说一次。”
……
翌日,陆宜祯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头昏脑涨地快要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咚”地一声撞到了床柱上。
宝蔻闻声赶进来,连忙把她扶到了梳妆椅上坐着。
“姑娘,可是身子难受?”
“还好,就是觉得脑子有点钝钝的。”
陆宜祯扶着脑袋,望了眼桌上的铜镜,只见镜中自己的眼睛颇有些浮肿。
“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陆宜祯将手指搭在眼角,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但她并记不清这声音是谁的、又说了什么话。
宝蔻道:“昨儿个,是世子找到姑娘你、把你带回来的,那时候,姑娘的眼睛便已经同现在差不多了。”顿了顿,“对了,后来的解酒汤,也是世子哄着你吃下的。姑娘真的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吗?”
“……”
小姑娘浑身一震,瞬时被呼啸的心绪所淹没,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她,她,她喝醉后都干了些什么?在他面前哭了吗?有没有乱说话?没有胡来罢?
她焦急地转身,望向自家女使。
“宝蔻,意哥哥他昨天,有没有什么表情?不对,他,他有没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宝蔻依言回忆道,“这倒是没有,不过总感觉,好像更……”
温柔了。
简直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小姑娘见她迟疑,担心得不行:“更什么?宝蔻,你快说呀。”
“……对姑娘更好了。”
陆宜祯愣了愣。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
心慌意乱道:可他昨日不是才对她说“不知道”?这不是“不喜欢”和“拒绝”的委婉意思吗?又怎么会对她更好呢?
……难道是因为愧疚?
小姑娘自顾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一时间既悲恼、又颓丧。
被宝蔻催促着洗漱、梳妆的一路,都心不在焉地。用过一点早膳,她趴在窗边,继续魂游天外。
忽然有叩门声。
她耳朵一竖,头也不回:“谁呀?”
门外人好脾气地道:“是我,祯儿妹妹。”
小姑娘闻声,心下一慌,差点要从凳子上栽下来。还好及时扒住了窗框。
“我……”
她脑子飞转,口不择言。
“我,我生病了,今日不见人!”
就在她以为小世子会追问一句“生的什么病,郎中来过了吗”的时候,门外却倏然安静了下来。
小姑娘屏住呼吸,支起耳朵。
他,走了吗?
有没有觉察到她在骗人?
脑中正奔涌着各种念头,不察间,面前却蓦地被一道阴影盖住。
陆宜祯抬头,只见那本应被她隔在门板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屋后,就站在窗前两三步的位置,逆着光,着一袭青衫,温雅地朝她笑。
“你怎么……”
“因为有些话想当面对祯儿妹妹说,所以冒犯了。”
小姑娘还略显狼狈的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隋意不躲不避地回视。
“昨日,我仔细地想了想,我对祯儿妹妹的想法,与祯儿妹妹对我,或许有点不一样。”
“但是……”
“不论是何种喜欢,我对祯儿妹妹的只多不少。”
陆宜祯僵住了。
她从没想过能从隋意口里听到这番话。这个在她眼里完美得同神仙一般的少年,从来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美梦。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春秋的时间,小姑娘的眼睛才微微地眨了眨。
声音如云絮般,轻得没有重量:“意哥哥,你,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隋意瞳底掠过一丝异色。
他并没料到小姑娘会想到这方面去,一时间不知该感到心疼、还是该感到懊悔。
窗外的人不说话,小姑娘以为自己猜对了,眉目间的蔫意掩也掩不住。
立于日光下的少年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再发怔了。
“祯儿妹妹。”他唤她。
“我并不是见别人可怜、就会去迁就于他的人。”
“我没有可怜你。”
“所言所行,句句真心。”
对她的喜欢,无法分辨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也无法分辨究竟哪种情感占的份量更多。
但无可否认,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甚至于想到余生与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也并没有觉得排斥,而是产生了一种安宁平和的舒适感。
屋子里的陆家小姑娘,因为他的三句话,眼眸一点比一点亮,到最后,瞳仁里像是装满了星子一般。
耳根也缓缓地发红。
隋意见状,松了口气,浅笑着朝她微展手臂,温和道:
“那么,现在,祯儿妹妹想要出来和我说几句话吗?”
小姑娘不答。
只是嘴角抑制不住地弯着笑,整个身子都往窗外扑去,落了少年满怀。
第40章 猗猗第十 心口处有奇怪的悸动
隋意把小姑娘从窗子里抱了出来。
时值隅中, 春日的阳光把地面的石木都晒得发烫。
尤其对方的怀抱也是暖热的,陆宜祯因欢跃而糊涂的脑子,稍微被这温度灼得醒了醒。
她挣扎着自己站稳, 眼睛也瞧向了裙摆底下冒出头的脚尖。
今日,她身间的衣裳都是草草地就着宝蔻的摆弄套上去的,并没有穿那一件最漂亮的杏色袄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