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子何必装作不懂。我的来意,你不应当很清楚么?”
“我萧某人比不得世子聪慧,世子不明言,我又如何能清楚?”
“那好,我就直说了。”隋意凝眸望他,一字一句,“萧还慎,我妹妹性子纯稚,与你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少招惹她。”
萧还慎顿了顿,突然笑出来,语气带着十足的调侃:
“你又不是她亲哥哥,管这么宽啊?那——”他故意拖长调子,“如果陆姑娘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你难道还要把她的心上人拖出来打一顿不成?”
隋意默然片时,避而道:“这都是尚未发生之事,萧公子何必与我顾左右而言他?”
萧还慎无赖惯了,完全不吃这一套。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就是会揍的。”
“我这人一向爱看热闹,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妨给世子你透个消息……”
“你那位单纯的妹妹,她心里,确实是有人了。”
“……”
隋意有须臾失语,随即看向道路中央的人,缓缓地牵起唇角,语气却渗冷。
“萧还慎,我妹妹经不得你这样诋毁。”
“苍天明鉴哪,我可没诋毁陆姑娘。这些话,全是她自个儿告诉我的!”
心里默默地想,这眼神中的话语、也是话语,没有错的罢?
“我同你说句实话罢,原本如若没有这道天堑似的障碍,我还真想与你妹妹交个朋友。这样,说不得你最后要拖出来揍的人,就变成我了。”
萧还慎道:“可谁叫陆姑娘心里早早地就住着别人了呢?可惜呀、可惜呀。”
他叹着,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隋意隐在浓荫下,并没有出声阻拦。
他眼睫微敛,止不住地在心中反复衡量方才萧还慎那一番话的真假。
连日来,小姑娘吞吐支吾的神情再度钻入脑海,而今日这句答案,却叫他如拨云见日般清明了起来。
她……心里有人了。
亲口告诉萧还慎未必是真;可这句话,更未必是假。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那人,到底会是谁?
隋意蓦地回想起小姑娘温软如水的语调和两颊淡红的神情。
下意识想到,这副风景,并不该被旁的男子瞧去。
掌心的刺痛叫他稍稍稳了稳神。
多年面对已知情况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的习惯,在略微动摇后,又回到了原轨。
他开始缜密地思考。
陆家小姑娘的异样,出现的最初时间是在,进入奉山的第一日……
不,甚至比这还要更早。
早到,早到……两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隋意记起来。
那日,他故意岔开血案的话题,骗了她后,只以为她在生气,可她却说:
“并不是”。
在得知老太太为了顶撞一事唤了她入院,他等候在外,她出门口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是:
“会对你好”。
离别前夕,那个中秋,她哭了一场,又自顾原谅了他,甚至还带了礼物前来道别,那时候,她对他说的话是:
“等你回来,我就是大姑娘了”。
……
这桩桩件件、大大小小的,刻在脑子里的、又或是趁机涌出来的碎片,几乎叫隋意有些恍神。
从来算无遗策的少年发现,这所有关于小姑娘异样的一切,地点在变、时间在变、背景也在变。
而不变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
陆宜祯恢复生机的第二天,隋意身边的小厮博古突然扣门造访。
奉山顶的桃花开了。
巳时,陆宜祯换了身浅樱色的裙裳,心有忐忑地来到了通往山巅的石梯边。
邀她赏花的隋意早已等候在那。
他今日着的是一袭素衣,整个人如同天边的流云一般隽雅。瞧见来人,唇角绽开清淡的笑意:
“祯儿妹妹果真没有食言。”
这话应的是七日前,两人白爬了一趟山后,曾有过的那场问答。
“我自然是言出必行的。”
陆宜祯勉强压下心底的不自在,提起裙摆,噔噔地往山上跑。
她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面对隋小世子时,只当野炊那夜的尴尬事从未发生过!
隋意显然也没有旧事重提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桃花眼望着小姑娘单薄纤细的背影,里头光暗明灭。
山顶的桃花开得很美。
绵延一片的浅绯,像是夕照时分被余晖染透的红云,偶然有山风吹过,桃花瓣便纷纷簌簌地抖动,浅波荡漾,绯雨无边。
陆宜祯不禁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飘落的桃瓣。
“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京城城郊的杏花林都没这桃林的壮观。”
“罕有人至的地方,花开得又怎会不好看呢?”
“意哥哥,这桃花林子有多大呀?”
“还不清楚,不过有一回,我往里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也没走到尽头。”
陆宜祯:“那我们今日就去把它摸清楚罢。”
隋意自是顺着她:“这想法很好,只是,越往里头,就越不晓得是什么情况,祯儿妹妹能做到不光顾着赏景,时刻留心两旁、脚下么?”
“当然可以。”
“那就走罢。”
隋意在前方开路,陆宜祯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一时间,偌大的桃花林中,寂静得只闻风声。
野生野长的桃花,少了京郊杏林的合宜规整,根枝肆意地舒展着,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却又错落有致。
陆宜祯有些被这奇景摄去心神,脚步一动,脑袋顶却传来一阵拉扯的疼痛感。
她“嘶”了一声,往上一摸,才发觉,自己的发髻仿佛是被一根低矮的桃枝给勾扯住了。
隋意循着动静转过身,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好像小姑娘是从桃树里生长出来的一只小花妖。
他不由得轻笑了声。
陆宜祯微微睁圆了眼,觉得不可思议,小世子怎么可能会对她幸灾乐祸呢?
好在隋意下一刻便走了过来,抬手为她压下那根桃枝。
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疼吗?”
“还好,你把它压着了,它不往上扯,就不疼——”
话到最后戛然消音,因为眼前的阴影蓦地放大,她的鼻尖,几乎都要触到面前人的衣襟了。
不同于她身上任何一种的、清雅的熏香味道,将她笼罩了起来。
隋意两手都伸到了她的脑后,为她解桃枝。
这是一个近乎于拥抱的姿态。
陆家小姑娘浑身僵硬。
可虚虚环着她的人像是觉察不到似的,一面从容不迫地拆解着手上发丝,一面还低声开口:
“这桃枝生了许多小岔,解下来颇得费一番功夫。”
“唔,唔……是吗?”
温热的话音就落在她的脑袋顶。
“祯儿妹妹不是才答应过我要时刻留心身边的变故吗?怎么这么快就把它抛之脑后了?”
“我,没有。没有忘记。”
陆宜祯整个脑子都晕乎乎地,目光更不知道落到何处为好,心中仿佛揣了只在滚油中翻腾的糖球,滋滋作响。
可有一瞬间,她又想道,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这点小心思藏在心里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是颗种子,三年,也该破土而出了。
……是罢?
陆宜祯缓缓地抬起了双眼。
隋意若有所觉地低头,视线与她的对上。
太近了。
隋意心想。
手里缠绕的发结也就在这时完全解开,但他没有松手。
小姑娘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澄净,可此时此刻,那里头却像盛满了倒影的幽潭,饱胀的情绪似乎在下一瞬便会浮水而出。
“解开了。”
他冷静地松开手指、后退一步。
桃枝没了束缚,“哗啦”一声上挑,溅起飞扬的花瓣。
小姑娘欲脱口的话,就这样停在了舌根。
飘扬的桃花瓣儿打着旋,擦过她的鼻尖,最后翩然落地。
第37章 猗猗第七 两枚铜板
那日的话, 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陆宜祯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而勇气当头, 仿佛也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拖得越久,这气便越发消磨光了。
或许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罢。
隋意待她仍旧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课业完成后, 空暇之余, 便带她四处闲逛, 甚至还下过山。
但陆宜祯却从这看似寻常的举动中, 觉察到了微妙的疏避之意。
譬如,这些天小世子与她相处时, 总会有第三人在场。
有时候是小厮博古、有时候是小厮通今,有时候是老太太, 有时候是奉山书院的某位夫子,有时候还会是各种摊位的客人、小贩……
可小姑娘回过头来细细一想, 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这些第三人的出现理由, 每每都非常充分:小厮是来送东西、或是帮着拿东西的,老太太虽年事已高、但偶尔也应当出门走动, 书院夫子是在路上碰见的、要谈论经文并不能推拒,至于山下摊位的小贩、客人就更不可避免了……
难道是艾慕期的女子总是容易多想吗?
陆宜祯不禁问自己。
但若不提此事, 小姑娘在奉山的日子过得当真惬意。
玩儿熟了以后,迎香时常会带她去膳堂后厨,偷偷地开小灶。
一般的清汤挂面自不必说,烤地瓜也只是寻常, 后厨窖子里,甚至还储藏有山长的陈年老酒——虽然迎香每回也只敢凑近了闻闻香味儿。
不过陆宜祯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将它打开的。这就好比守着油罐的老鼠,又好比守着钱袋子的萧还慎。
唔……萧还慎倒是很多天没来找过她了。
……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日下午,陆宜祯正蹲在后厨,等着地瓜焖熟,门边忽地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陆姑娘。”
门外人压低了声音唤她。
陆宜祯看看他,又看看身后躺在藤椅上午睡的迎香,想了想,最后还是起身朝后厨外头走去。
萧还慎看起来比几日前憔悴了很多,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乌青眼袋,唇边甚至还冒了一圈胡茬。
陆宜祯被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这几日究竟去做什么了?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萧还慎不答,只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许多复杂的情绪混沌交融,如果这眼神能发出声音,那必定是长长的一口叹息。
陆宜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你不要太伤心。”
他说。
陆宜祯奇怪地望着他,不能理解:“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伤心?”
“这段时日……”他斟酌道,“我查到了一点不得了的东西。”
萧还慎从袖里摸出两枚铜板。
“你还记得它们吗?”
“这不就是你下山赌钱赢回来,又藏起来没被夫子收走的钱么?”
“对。”他把铜币摆到日光下,“你再仔细地瞧瞧,这二者有何不同?”
两枚铜制钱币看起来都很有年岁了,通体包浆,正面的“崇化元宝”四个字样,端正大气,是太.祖皇帝亲手所书。
陆宜祯犹疑地摇摇头:“上回不是说了?它们,一模一样呀。”
“但我要告诉你。”
萧还慎把右边的铜币单拎了出来。
“这枚,是假.币。”
“……这如何看出来的?”
“这枚币的包浆成色,同自然包浆的并不一样,略微浮躁了些,是人为加工做老的。而且,你仔细看这枚钱币上的‘崇’字,起锋是不是钝了?”
对于古玩包浆的事情,陆宜祯并不了解,但说到“崇”字……
“确实,这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她反应过来,惊诧道,“有人,有人私铸钱币?”
萧还慎颔首:“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我还特意下山搜集了许多枚铜币,你可知结果是什么?”
“每十枚钱币里,至少有两枚是假的。”
十之二,如此大的份额。
这私铸钱币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
陆宜祯急道:“报官不成吗?”
又疑惑,他为何还要特意跑来找她说明这事?
“在通州报官,确实不成,除非进京。因为这私铸钱币之人,就是通州知州。”
“你也莫要说我冤枉了他,为了把这人揪出来,我可是连换了好几条打听的路线,可每一条线,最终指向的,都是这位知州。”
好半晌,陆宜祯才讷讷地开声:“可是,他好好的一个知州,为什么要私铸钱币呢?通州并不算是贫瘠之地,每年结余的银钱,也并没有那么落魄不堪罢?”
“他私铸钱币,当然不单单只是为了钱。”萧还慎道,“最重要的目的,是养兵。”
“虞安城离通州府衙并不远,骑一匹快马,半日便可抵达。我在那府衙周围蹲了两日,终于发现,他豢养私兵的地方,就在州府和虞安城之间的一个小田庄里。但我没能进去,并不晓得里头兵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