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嫆姐姐,这是我给你挑的见面礼。”
谢嫆微讶地将楠木盒子接过:“这,多谢小陆妹妹。按理说我年纪比你大,应当是我送你见面礼才对。”转头吩咐,“嬷嬷,快去把我柜子里最上头的包袱取过来。”
谢嫆给姜家这位远道而来的小表妹准备了很多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如今一见到人,只觉得她哪哪儿都生得好、哪哪儿都讨人喜欢,因此热切得不行,牵起人,为她亲自换衣、梳妆——
简直就像……提前生了个女儿一样。
偏厅一侧,惨遭漠视的姜敏行暗自在心底腹诽。
但饶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小表妹从小到大便很会惹人喜欢,上至长辈、下至平辈,没几个能逃过的。
在这一点上,她强了他不止百倍。
……
谢嫆的眼光极好。
缃色的纹花襦裙外、罩一层云烟纱,又挽上一抹流苏髻,枣色长穗藏在乌黑的发丝里面,使人看起来轻盈而姣美,仿佛画中人平白活了过来。
就连见多了美人的老嬷嬷,也不由望着铜镜前的小姑娘,心生感慨。
姜家这位表姑娘,当真是漂亮得不似凡物,以后该会令多少男子心碎呀?
陆宜祯挽着谢嫆的手,从后屋走入偏厅时,整个厅子的空气都似乎滞了一滞。
紧接着,有“砰”地、瓷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偏厅里多了一个人。
陆家小姑娘循着声,奇怪地望向他。
这是一位容貌与谢嫆有四五分相似的年轻小公子,只是此刻,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有些发直。
应当是谢嫆的弟弟。
陆宜祯在心底认好了人,犹豫地,朝他弯了弯嘴角。
小公子的脸色,忽然,“轰”地炸开了。
薄红从他的脖子根蔓延到脑袋顶,假使耳朵能冒烟,那么现在整个偏厅,大约已经被他的白烟喷薄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
谢家小公子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宜祯怔了怔,不由得往谢嫆身后缩去一点。
“陆,陆,陆姑娘,你好,我,我叫,谢从文。”
他行尸走肉般地说完这句话,又行尸走肉般地向她咧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
鼻血红红。
第44章 猗猗十四 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
这鲜红的血色, 把厅内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还是姜敏行又惊又气地笑出声来,才将女使婆子们给唤了回魂,手忙脚乱地架着谢从文下去了。
一时间, 小院里全是打水、找帕子的动静。
谢嫆也颇觉尴尬,只续了几句,便没再留人。
客人刚出门, 她便扭身朝谢从文的所在走去,背影很有几分气急, 步履生风。
另一头, 陆宜祯离开谢府, 直到坐上回姜家的马车, 脸上的愣色都还没恢复。
她、她是什么补血丸吗?为什么天底下竟会有人只瞧了她一眼、就流出鼻血?
“我就知道那谢从文心术不正!”
姜敏行瞥眼看她, 语重心长道:“你记住了,往后遇见他那种色胚子, 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陆宜祯木然地点了点头。
……
到扬州以后,陆宜祯收信收得很勤。
北边京都, 有父亲母亲日常的叮咛、还有好友间的闲谈;西边奉山,则有小世子的嘱问, 兼迎香等人的趣话。
这一日, 她收到了一封很不寻常的来信。
……
陆小宝,见信安好。
你一定疑惑为什么离上封信寄出后才不到三天, 我又给你寄了一封。这并不是因为我在家中跟着嬷嬷学宫中礼仪太过烦闷,而是有大事要求助于你!
宛音年已十七, 前两年英武侯因为预料到宫中有选秀之事,才没着急给她定亲,但如今选秀大致也算尘埃落定,他们见宛音入宫无望, 转头便给她说了宣平伯爵府的亲事,而且要让她嫁的,还是伯府的嫡次子!
想必你还记得两三年前震动京都的那桩劫杀案,那时,宣平伯爵府见曹五姑娘被人劫走,半句话不问,上门就要退亲。这样的火坑,宛音嫁过去,定有很多苦头在等着她。
好在下聘当天,徐家老太太大闹了一场,才暂时压下了这门婚事。
不过我瞧着那英武侯的糊涂蠢样,只要尹小娘再往他耳边吹几日枕头风,他的坏念头一定又会死灰复燃的,到那时,宛音又要哭得不成样子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仅凭我的脑子,确乎想不出破局的好法子了。哥哥爹爹都在忙公务,这种别家后宅的事不好麻烦他们,我阿娘听闻此事后,也只是唉声叹气,说宛音命苦,同样想不出好办法。
至此,我在信中郑重地求助于你。
盼早日归京。
……
字迹狂放潦草。
陆宜祯几乎能想象出段毓儿在写下这封信时,焦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
英武侯,尹小娘……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倒还真是第 一回瞧见,做父亲的想亲手推女儿进火坑。同时又疑惑,做男人的,真的能为情、为色、为利迷惑至这等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把宛音姐姐从困境里解救出来,才是第一要务。
陆宜祯苦思冥想了大半天,终于提笔写道:
毓儿姐姐,见信安好。
关于你信中提到的事,我思考了许久,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宛音姐姐在英武侯与宣平伯爵府再次说亲之前,求徐老太太和侯夫人为她找个好夫家。
如此,一约既成,就算英武侯是宛音姐姐的父亲,应当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要委屈宛音姐姐,在这又短又仓促的时间里,瞒着英武侯,多挑些适宜的男子。
又或者……毓儿姐姐可以向宛音姐姐打探打探,如若她心里已有了喜欢的人,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亲自将信寄出后,一连好几日,陆宜祯心中仍有些放不下。
有时候坐在亭子里,就能莫名其妙地发起呆来。
心里想,男人三妻四妾,后院的女人多了、孩子多了,总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问题。这样的环境,该多么地磋磨人呀。
她可不想变成像尹小娘、侯夫人那样的人。
……
自上回谢府匆匆一别后,谢从文像打了鸡血一般,几乎日日都要上姜家登门拜访。
每回来,他也只说是探望老爷子老太太、又或是找姜谨言叙叙话,理由说得无可指摘。
姜家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倒是姜敏行看不惯他孔雀开屏一般的作态,几次三番嘲讽,怎料后者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又或是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旁人的话都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总之倔得很,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于是乎,陆宜祯经常在各种场合偶遇这位小谢公子。
有时候是在水榭边、有时候是在花园里、有时候是在扬州城的十里长街中。
她约莫也知晓这位小公子对自己存的心思,初初的不自在感稍退之后,便苦恼着,该怎么同他说拒绝的话。
思来想去,她走进了一间茶棚子里。
问店家要了两碗茶水,而后,陆家小姑娘托起腮,开始等人。
没一会儿,鲜衣锦袍的小谢公子便大摇大摆地打着扇,远远地从人丛里,朝她这处走来。
等离近了些,仿佛才看见她似的,轻快地咧牙露出笑,说道:“好巧呀,陆姑娘,你也来喝茶吗?”
“对呀,喝茶。”
陆宜祯朝他笑了笑:“顺便等你。”
小谢公子摇扇的手霎时僵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见对面人抬手给他指了指位子,便收了折扇,讷讷地坐下了。
陆宜祯将其中一盏茶朝他轻轻推过去,自己则捧着剩下的茶杯,啜了一口。
小谢公子不懂她的意思,但也还是学着她,端起了茶杯。
“谢从文,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样干脆的话语,宛如电流一般,直直刺进了谢从文的耳中,令得他手抖不止,“哐当”把茶杯摔在了桌面上。
“我,我……”
半晌,他才梗着脖子,面颊通红地抬起眼睛,直视着对桌的姑娘,咬牙承认:
“对!我喜欢你!”
陆宜祯看着他,不禁想,自己在奉山坦白心意的那一日,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呢?
只一瞬,她便回过神来,莞尔道:“多谢你喜欢我。”
谢从文眨了眨眼,对这句回答显得不能理解,神色怔怔地。
“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对面的姑娘帮他把歪倒的茶杯扶正,掏出帕子擦了擦,并没有管流淌出来的旧茶水,而是为他续上了一杯新茶。
“所以不好意思呀,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
……
谢从文没再来过姜府。
而姜谨言与谢嫆的婚事,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如期而至了。
是日,十里红妆、锣鼓齐鸣,迎亲的主干街道被扬州城看热闹的百姓围得看不见一点落脚地。
当装着新娘的花轿抵达姜府门前时,陆宜祯还在府内前堂,与外祖父、外祖母等一众长辈说闲话。
直到门外小厮一声高喝,前堂中的所有人才震了一震,肃衣敛容,端端正正地或坐、或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陆宜祯站在木门边,欲伸长脖子往外眺望,只可惜从正门到前堂还有各式各样的石屏门廊阻隔着,她并不能看见姜府门口拦门、跨鞍、撒利市钱的盛况。
没等多久,一对新人便在喜庆热闹的簇拥声中,缓缓地迈进了前堂。
姜谨言今日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整个人与素日稳重温和的气质都有些不太一样;谢嫆则身着青绿衣、手持却扇,粉妆含羞的面容在锦扇后若隐若现。
成婚有三拜。
拜天地、拜父母、新人对拜。
三拜过后,天地为证,高堂为凭,结为一生一世、举案齐眉的夫妻。
陆小姑娘觉得这是个美好至极的说法。
待新妇被送入新房后,姜府的喜宴便正式开席了。
陆宜祯没有沾酒,伴在姜老太太身边,吃了些糕点、又吃了个酱肘子。
兴许是见长孙成家,心有激动和感慨,老太太也难得盈了眶泪,拍了拍她的手,对她说道:
“其实成婚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离了旧家,有了新家,若是新家叫你感受到的温度、情意还不如在旧家的,那么这个新家,不去也罢。”
“祖母……”
“小宝儿,祖母今日就告诉你,咱们做女人的,不必着急成婚,多看看,仔细挑挑,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第45章 猗猗十五 他想,若是能把她藏起来就好……
陆宜祯总觉得, 祖母的这番话像是意有所指。
但她不敢问。
垂头看着满桌席的各色珍馐,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隋意。
她已经整整十三天没有见到他了。
……
姜谨言成婚后,姜家变得更热闹了些。
陆宜祯想要找谢嫆, 也不必特意乘马车去谢家了,只要在府里走几步路。
但谢嫆与姜谨言毕竟是新婚,陆家小姑娘也不好成日去叨扰, 更多时候,她只是独自呆在房里琢磨着该给谁写信。
姜谢两家结亲的第四日, 是上巳节。
上巳节又俗称女儿节, 在扬州, 年轻的公子与姑娘们莫不是想趁这一日出门踏踏青、放放风, 顺带结交几个好友。
不过陆宜祯在姜家的表姐统共两位, 全都嫁出去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又未成家的, 仅剩一个姜敏行。
她只能同姜敏行一起出门。
据姜敏行所说,这几年上巳节, 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护城河畔。
他没骗人。
陆宜祯甫一走下车踏,入目只见柔嫩青翠的杨柳枝、碧波粼粼的腰带河, 暮春的气息在眼前的画卷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微风清润舒和, 还裹带着少男少女的谈笑声。
漫步在河堤柳色间,裙摆也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陆小姑娘只觉得, 近几日闷在家中的郁气,都被这阵风儿吹走得无影无踪了。
“姑娘, 留步。”
忽有小公子脸颊晕红地叫住她,送上一支绯色的芍药。
陆宜祯转头瞧见他的举动,心下讶然,耳尖也泛了粉色, 但并没有收下花儿。
“多谢你的好意,这花我不能收。”
那小公子还想再说什么,姜敏行见状,叉腰挡上来:“我表妹既说不收,这位公子,你还是把花儿另送他人罢。”
小公子脸色更红,讷讷应着,转身离开。
姜敏行见人已走远,挠挠后脑,略显暴躁地回头,对陆宜祯说:“真搞不懂祖母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叫你上巳节出门,这摆明了是让你自个儿相看相看的意思;可又叫我半步不离地跟着你,这是想让我帮你打发人呀。”
陆宜祯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或者你该反过来想,我比你惹人喜欢,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可以为你吸引更多姑娘的注意。祖母他们或许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考虑呢?”
姜敏行气得面色通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陆家小姑娘埋下头,复往前走。
心中明确地知道,姜敏行先前的那番话并没有错。
祖母十成十是晓得了她藏在心里的情思,但并未挑明说。只不过,无论是阿言表哥大婚当夜对她说的话、还是这回上巳节的做法,都在告诉她:
不要在隋小世子这一棵树上吊死。
假如祖母能亲眼见见隋意就好了,那样,她一定会知道,他有多么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