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戚瑶知道自己又被抱了回去,薄被在身上拉好。
她睁着模糊的眼,大致向着徐令的方向,眼睫忽闪。
他大概是用了同父亲一样的皂角。
戚瑶心想。
有关气味的记忆可以留存很久很久,比任何画面都要久。
这是人的天赋。
徐令仍坐在那里,只是没有再去摸烟斗,说话依然像哼:
“你许久未进食了,腹中空虚……”
戚瑶默默听着,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馥郁的桃花味道扑面而来。
“吃吧。”
徐令忽然惜字如金。
戚瑶努力啃着,食不知味,所幸四肢渐渐有了力气。
她再次翻身下床,这次倒是顺利地走到了门边。
徐令半合着眼,没再说话,默默听着她的脚步声远了,才重新摸上烟斗。
空着的手打起火,向烟斗处迎,他两只手都抖得厉害,可还是熟练地克制着颤抖,点燃了烟斗里的东西。
他将头凑近烟嘴,吐息中裹了白烟进去,青白的面色里才终于有了一分血气。
他后仰颈子,呼出绵长的一串烟雾,喉结上下滑动,游移的鼓包上顶着细密的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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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瑶盘坐在日光之下,刚刚运行完第一轮小周天。
和徐令一样,她的伤也没有好全。
她能感知到那块伤的具体位置,它就像一个无底洞,流淌在戚瑶血脉中的灵力一旦从它边上经过,就会立即被它吸收而去。
她的身体现在就像缺了门牙的嘴,漏风。
但,戚瑶再一次催动灵力,伤口已经缩得极小极小,虽说是漏,但漏得不多,凑合着还能使唤。
她平复气息,收势,缓缓睁眼望天。
如今带伤上阵,对手又是邵棠那样天赋异禀的人物,她不敢说输赢。
可,决战确确实实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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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
江远辞在外边不知道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人还没有赶回来,是徐令驾着他的白芍花,载着戚瑶去的半步台。
进入最后一轮的三位,都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为节省他们的灵力体力,这一轮不再设置两两对决,而是三人混战,胜负判定还与此前相同。
邵棠的出现是众望所归,除她之外,还有一位面生的男孩子。
擂台两侧战鼓之上,明晃晃地写着男孩子的名字,李长玉。
戚瑶到场时,另外两人已经并肩站在了擂台下。
其实他们不必做得如此明显的,戚瑶用手指头想想也能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结成联盟先把她淘汰出局,这是最快捷省力的办法。
洪钟声起,徐令垂眼看了看戚瑶。
戚瑶遥望擂台之上,将手搭在伤处。
尽人事,听天命。
第20章 生死局大比终试 黎明到来的前夜
如戚瑶所想,一经开局,那两人便使出了一套行云流水般的组合剑法,戚瑶一把剑挡不住两方攻势,只能边挡边退,很快就退到了擂台边缘。
虽说规则中并未详细讲明这一条,但“掉下擂台即为弃赛”,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则。
戚瑶向后瞥了一眼,靴底一蹬擂台边缘,整个人飞身而起,从二人头顶掠过,落稳在二人身后。
二人追着戚瑶的轨迹转身,迅速摆出新的一式。
戚瑶歪了歪头。
东楼之上,有仙师叫于渊预测戚瑶的胜算。
于渊笑笑:“依我看,她胜算不小。对面两人看似配合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可攻,但实则有大大的缺陷。”
他盯着粉衣的邵棠:
“这个小姑娘蛮出彩的,可她的搭档差她太多。倒不是说那孩子不好,只是粉衣小姑娘的实力太过强劲,便显得他成了短板。”
他说着,攥指成拳:
“这组合剑法,就如同人的两只手,若是一手过于强壮,一手过于孱弱,便不能算是一个康健的人,剑法的威力也会被大大缩减。”
擂台上的戚瑶与二人交过十几回合的手,也已试探出这一点,抬剑就向李长玉攻去。
她的眼神就像鹰一样,看得李长玉背脊发凉。
“当心!”
邵棠情急出声。
珰——珰——
等李长玉听到邵棠的提醒,低头去看时,他腕上的金铃已经碎了两枚。
邵棠在戚瑶挺剑攻来之时,就已强行变化招式,出剑去挡了,可还是慢了一步——
她的剑尖抵在青云剑的剑柄上,这说明她的出剑速度足足比戚瑶慢了一个剑身。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邵棠一瞬恍惚。
她的剑怎么会这么快?
这两枚碎铃铛,彻底打乱了两人的精心布局。
李长玉回想起戚瑶从前“一剑破五铃”的恐怖力量,竟不敢再靠近她身,邵棠尚算冷静,一连同戚瑶过了十二招。
剑锋交接处,她抬眼望戚瑶,忽然调转剑身,向一旁的盟友刺去。
李长玉并未料到此等事情发展,猛地怔在当场,剩下的三枚金铃均被邵棠亲手挑破。
珰——
西楼钟响,示意有仙者淘汰出局。
“聪明。”
东楼上的于渊在钟声中淡淡评价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拴了个拖油瓶,决定弃车保帅,独立做事了。”
擂台上的戚瑶拎着青云剑,扬起一边眉毛。
李长玉捂着手腕下台时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邵棠,险些一脚踩空跌下石阶。
邵棠笔直地站着,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戚瑶向她点头:“邵棠,幸会。”
邵棠颔首回礼:“幸会。上次见你时,我就知道,我们终会有此一战。”
戚瑶:“多谢抬爱。”
客套过后,她与邵棠同时拉开招式。
戚瑶心里明白:
这一战,从此时此刻起,才算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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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棠的实力恐怖如斯。
戚瑶本就与这些人差着一个境界,方才若不是邵棠亲自出手大义灭亲,她并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赢过李长玉。
更何况,她如今面对的,是同届中公认的最优异者。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甩掉拖油瓶的邵棠招式自如,很快就击落戚瑶的两枚金铃。
而戚瑶的青云剑,却连邵棠的身都近不了。
上一次在大比中感受到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还是在第一轮,那时戚瑶肉.体凡胎,而许梦婉已是练气期的修士。
戚瑶属实没想到,在经过那么多轮比试,走过那么长的一段路后,自己竟又在同门面前被打成了凡人。
她这一次,是真的没有胜算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腕上的金铃只剩下可怜的一枚,心头竟出乎意料地有如止水——
她即将错失生机,在黎明到来的前夜。
第21章 生死局大比终试 徐令高光
正这当,西楼上的洪钟忽然响了三响。
珰——珰——珰——
一声胜过一声急促。
邵棠到底是优异的修士,与许梦婉不可同时而语,她一听到钟声,便立刻收剑站定,即使她的英女剑距戚瑶的最后一枚金铃只有两指之差。
戚瑶的心在胸腔之中通通直跳。
台下私语声四起。
戚瑶惊魂未定地望向徐令,徐令顶着一张嬉皮笑脸,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戚瑶随之仰头,眯起眼:
她看到一名仙者踩着剑,像流矢一样冲入东楼之中,东楼上的所有仙师都站了起来。
戚瑶与邵棠对视一眼,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最后一枚金铃。
不多时,七朵彩云聚拢在东楼附近,七位峰主各自带着三两得意弟子,匆匆飞往天际。
于渊下了东楼,走到擂台中央:
“临时出了些事情,大比先作暂停。”
言罢,他看向台上的两人:“稍事休息。”
戚瑶见他神色泰然,想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那么多元婴真君去了,兴许一会儿就能处理妥当,便依言点头——
时值当下,与其关心什么宗门大事,不如先关心关心她自己的死活。
等掌心里的金铃破裂,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于渊吩咐完毕,便自行踏云飞至半空,将周身金光张成一道屏障,包裹住整个半步台。
而他本人就是最稳妥的天然阵眼。
台下众修一边小声抱怨着扫兴,一边三三两两地歪坐在地。
邵棠收起英女剑:“方才御剑来报信的,是同接引使师兄一起下山的人。”
戚瑶敛了敛思绪:“何以见得?”
邵棠:“像那样品级的修士,寻常代步均是乘鹤,只有下山出任务时才会御剑而行。”
戚瑶挑起一边眉毛。
邵棠:“近日宗门内的任务只有接引使师兄那一桩,很多师兄师姐都参与其中。”
戚瑶想起江远辞从前下山,至多一日往返,如今却已四日未归,心说这人多战线长的,怕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事……很棘手吗?”
她问。
邵棠摇头:“不算棘手,但很琐碎,是……故国的事。”
戚瑶闻言,立刻转头向她。
她口中的“故国”,便是指周饶。
邵棠叹了口气,胸口微微隆起又平复:
“你知道的,周饶……因战亡国,太多命不该绝的亡灵久久游荡人间不肯散去。师兄师姐此行,便是去安抚逝者,引渡他们往生极乐的。”
戚瑶听着,皱眉:
既然他们是去与周饶国的亡魂打交道的,那方才那波紧急增援,莫不是……
那些亡魂发生了什么异变?
邵棠观察着戚瑶的表情,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的,他们来了。”
戚瑶抬眼,喉头发紧:“什么?”
她看到邵棠垂眼盯着面前的空地,十指努力团在一起,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戚瑶修为远不及她,看不到千里之外的景象,但是她口中的“他们”,戚瑶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亡灵积怨过多,便会堕落成煞。
“他们”,就是死去的周饶国百姓变成的煞。
邵棠的字句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你不想去见见他们吗?”
戚瑶张了张嘴,无声地念了句“我”。
邵棠继续道:“即使他们如今面目全非,可他们到底是我们周饶子民,那其中……可能还有你我的亲人……”
听到“亲人”二字,戚瑶呼吸一滞。
识海中隐约有个稚嫩的声音在一遍遍唤着“阿爹”。
在这一声声“阿爹”中,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在人世见阿爹的最后机会了。
戚瑶看向邵棠,此时两人并非是生死一战的对手,而是痛失家国血亲的周饶遗民。
她们有着同样的血脉,是可以共情的。
“可是,”邵棠垂着眼,“他们的交锋在天上,我们无法前往……”
戚瑶盯着自己的靴尖,闷闷地“嗯”了一声。
正垂头丧气之际,一大团米白色慢悠悠地飘到两人身边。
“无意听到二位的对话,二位不会责怪我吧?”
戚瑶一抬眼,就见徐令向她挑眉:“需要帮助吗?”
邵棠当即点头,戚瑶却先扬起下巴,望了望半空中的于渊。
徐令见状轻笑一声:
“怕他作甚,大不了禁闭室十日游。像我这样的人,有几天不去就满身长红点,心痒得难受。”
他满嘴诨言,险些把眼眶泛红的邵棠给逗得笑出来。
徐令一直等到戚瑶目光回落,才拍了拍身边空位:“来吧,过了这村没这店。”
戚瑶没再犹豫:“多谢。”
徐令笑容渐盛:“没叫小师叔,这谢得不算。”
戚瑶死死咬住了牙。
“小师叔。”
邵棠连忙解围。
“诶。”徐令清清朗朗地应了一声,依然盯着戚瑶,“你瞧人家。”
戚瑶一步迈入花蕊:“快些吧。”
徐令倚入花瓣之间,没再言语。
白芍当着众人的面,正大光明地飞了出去。
于渊瞧见那朵花,并未去拦,只是在心里又给徐令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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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外,琢光宗仙山与凡世交界处。
煞的数量比赶来的仙者数量多出几十倍,一眼望去,满是黑压压的鬼气和青面獠牙的脸。
他们维持着死时的惨状,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可戚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饶国时兴的花纹和款式。
他们生前都是踏实过日子的百姓,岂料死后竟会变成这等怪物。
邵棠只往那边望了一眼,就已哭得团成了一团。
戚瑶眼眶也有些发烫,但面皮下的颤抖就已是她能做出的全部反应。
表面上,她仍是平静甚至冷漠的。
周饶国众生皆苦,在流亡的那些日子里,她曾认真地衡量过,或许死在国破之前,会比如今幸福许多。
徐令轻轻拍着邵棠的背脊,帮她顺气,边顺边小声道:“奇怪,怎么这么多?”
按照常理,千百个亡灵里才能出一只煞,看到煞,就能推算出世间亡灵的多寡。
可眼下这个数目,远超仙界对凡世战争规模的预估。
难道是有孤魂野鬼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