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满京城的公子哥儿都知道,丞相府嫡小姐嗜酒如命,若是哪家酒馆上了新酒,不管出多少银子也要买来尝一尝的。
江佑若是顺着她的话儿将那酒买来送与苏嫽,自然能哄得她开心。
可江佑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仍旧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好半晌才打着酒嗝说:“这名字听着好生奇怪,哪有酒起这样的名儿的!”
季筠声气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了。
恰巧这时小二上了楼,站在雅间外头殷勤地问:“两位姑娘可要添酒?”
季筠声蹭地一下站起来,朝他招手道:“那便再添两壶琼酥酒来。我记得嫽儿是爱喝这个的。”
她存了最后一分希望,睨着江佑高声说:“反正今儿表哥请客,嫽儿你别拘束,想喝什么只管点就是。”
江佑原本迷迷糊糊地喝着酒,一听见请客二字,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大半。他摸了摸腰包,涨红着脸,极为为难地说:“实在不巧,方才请几个朋友吃酒,将银子都用完了。”
苏嫽面带微笑,“无妨。今日这酒,我请了。”
江佑立刻笑逐颜开,大着舌头说:“苏姑娘果然豪爽……”
季筠声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坐回凳子上。她想不明白,姨母是何等人物,怎么生了个儿子竟是这副德行?几两酒钱都不肯出,还要让人家姑娘请客!
容渊瞧着他这副可笑模样,唇边慢慢扯出几分冷笑。他朝雅间外望了几眼,忽然起身,对苏嫽说:“姐姐,我出去一下。”
苏嫽下意识地就要起身:“你要去哪儿?我陪你一同去吧。”
“不用劳烦姐姐。”容渊乖顺地勾起唇角,“我去寻个地方解手,很快就回来。”
他说要去解手,苏嫽自然不方便跟着,只好点了下头,温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
“好。”
容渊出了雅间,顺着木梯下了楼。他在巷子里转了转,寻到一家药铺,便推门走了进去。再出来时,手心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包。
他慢悠悠地回到酒楼,进门看见酒楼的掌柜正坐着摆弄算盘,踌躇一瞬,走到他跟前轻轻敲了下桌子。
掌柜连忙抬头,殷勤地问:“客官要喝点儿什么?”
容渊从幕篱底下伸出手,将几块碎银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字排开,唇齿间逸出几个缥缈的字音:“露痕干。”
“好嘞。”掌柜转身从架子上找了一阵,回头递给容渊一只极小的白玉壶,袖珍玲珑,观其大小,竟可藏于怀中。
“这酒难得,且又极烈,寻常人只要抿上一口便会醉的不省人事。公子若酒量不佳,可要慎饮。”
容渊极为敷衍地嗯了一声,低头将那只白玉壶藏在腰间,然后大步上了楼。
江佑仍坐在雅间里喝酒。季筠声本就不爱饮酒,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而苏嫽看着江佑这副醉醺醺的样子,也实在没兴致再品什么酒,只偶尔拿起筷子低头夹些小菜吃。
桌上的酒壶空了大半,江佑喝的兴起,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够最后一壶酒。
“这琼酥酒……味道果真不错。”他睁着一双醺红的醉眼,身子朝苏嫽倾过去,色迷迷地盯着她修长如玉的脖颈,“苏姑娘也喝一杯,如何?”
若是清醒时候,他自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苏嫽看。可如今酒劲上来,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只剩下那截白如凝脂般的玉颈。
真是好看……
江佑看的痴了,想起与苏嫽的婚约,不由更加兴奋,甚至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着洞房花烛时的情景。
“江公子。”一道含着淡淡嘲讽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打断了他的美梦。江佑打了个激灵,摇摇晃晃地抬起头,迷糊之中只看见一面白纱如瀑般垂坠在他面前。
容渊从白纱下伸出手,慢悠悠地拿走他面前的酒壶:“江公子若喜欢这酒,不妨多喝一点。”
他不紧不慢地斟着酒,一点粉末顺着他的掌心悄无声息倾落下来,轻飘飘地洒进酒里。
第13章 火种(十三)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容渊将盛满了酒的酒杯轻轻搁在江佑面前,隔着薄纱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坐回了原先的位子上。
幕篱的纱拂过江佑身侧,散开淡淡的甜香。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以为方才为他斟酒的是苏嫽。
他连忙胡乱抓过酒杯,咧嘴冲苏嫽笑了下,然后便咕噜咕噜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多……多谢苏姑娘招待。”江佑涨红着脸,嘿嘿傻笑着,话才说了一半,又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酒嗝。
苏嫽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江公子不必客气。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府了。”
她起身看向容渊,温声道:“阿渊,该回去了。”
“苏姑娘这就要回府了?”江佑听得她要走,立刻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胳膊,“这菜还没吃完呢……”
话才说了一半,腹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江佑痛的急忙蹲了下去,死死地捂着肚子,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容渊慢悠悠地在他身侧停了下来,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关切道:“江公子没事吧?”
“没……没事,只是腹中有……有些不适。”
腹中一阵阵钻心的绞痛让江佑好歹算是清醒了些,他不想在苏嫽面前太过丢脸,只好强撑着站了起来,费力地扶着桌子,强颜欢笑道:“那苏……苏姑娘慢走,江某就不送了。”
说完,他几乎是飞一般地冲出了雅间,捂着肚子朝楼下飞奔而去。
苏嫽不由得奇怪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季筠声没好气地说:“不用理他。表哥经常这样,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
苏嫽本就不大喜欢江佑,也懒得去管他的事。她转身轻轻扯了扯容渊的袖子,柔声说:“我们走吧。”
“好。”容渊乖巧地应着,掀开雅间的帘子往外走。绣着松竹纹的布帘软软地垂落下来,他回眸瞥了一眼江佑用过的那只酒杯,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
回苏府的路上,苏嫽一直神色恹恹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她与江佑之前也曾见过几次,都是在太傅府的春宴上。那时她看江佑,觉得他不过是个略显呆板木讷的书生,无甚优点,却也没什么大的坏处。可今日酒楼一见,苏嫽只觉得此人既小气又讨人嫌。
她讨厌江佑。她才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苏嫽越想越生气,她想不明白爹爹当初为何要定下这门亲事。
这几年来,来丞相府登门提亲的名门子弟也不少,可都被苏行山一一挡在了门外,说她早已许了人家。虽说靠着这门娃娃亲,苏嫽才得以多过了几年逍遥无拘的日子,但每每想到最后她还是得嫁给江佑,她就心烦意乱。
苏嫽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摆脱掉这门亲事。她心事重重地踏进苏府的大门,刚一抬头,就看见钟寅正站在门口。他似乎已经在此处候了她多时,一见着她便说:“大小姐,老爷让您去她的书房一趟。”
苏嫽皱了皱眉,想起身上的衣裳刚在酒楼里沾了不少酒气,便说:“我要先回去换身衣裳。劳烦钟先生告诉爹爹一声,说我一会儿就来。”
“是。”
钟寅朝她行了一礼,便侧身给她让出路来。苏嫽带着容渊回到香玉小院,吩咐月枝送他回偏房去,自己则进了卧房去换衣裳。
容渊关上偏房的门,只将窗子开了道缝儿。晌午温暖的风吹落一地树影,星星点点地在窗子旁落下来。他坐在窗边的八角紫檀小桌边上,摘了头上的幕篱,从腰间取出那只装满酒的白玉壶,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小盅。
他拈着酒盅,垂眸望着晶莹透亮的酒液,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姐姐,我年纪不小了。”
容渊将酒盅放到鼻尖下,闭目深嗅,浓烈呛人的酒香一股脑地冲进他的鼻腔,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下一刻便抬手将酒盅里的酒一口饮尽。
他闭着眼,耐心地等待着烈酒在他胃里灼烧时的快感。
可这种快感并没有到来。
容渊失望地睁开眼,拎起那只白玉壶,不满地嗤了一声:“没劲。”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拎着酒壶,又往空了的酒盅里倒酒。晶莹透亮的酒液如细流般落下来。容渊漫不经心地听着烈酒入盅的声音,脑海里想着的却是苏嫽方才在雅间里喝酒时的样子。
她喝酒时的动作极美。先是一截如雪的腕子从薄软的衣袖下探出,接着便是白如葱根的玉指将酒壶拎起。酒液入杯,未溅分毫。然后她柔软娇艳的唇瓣便轻轻贴在杯口,慢慢地抿,在杯沿处留下一片惹人遐想的红。
容渊的思绪不知不觉被那片红所占据。他停了手,将白玉壶搁在手边,忽然突发其想——
不知姐姐醉酒脸红时,会是何种模样?
他忽然又来了兴致。
*
书房。
香炉里的檀露将将燃尽,只余一点淡的不能再淡的松针香气。
苏行山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望了苏嫽一眼,淡声开口:“坐吧。”
“是。”苏嫽应了一声,便自个儿搬了椅子在苏行山旁边坐下,笑眯眯地问:“爹爹这么急着找嫽儿过来,可是想嫽儿了?”
苏行山无奈又宠溺地搁下手里的笔,“你就在府里住着,爹爹每日都能见到你,想你做什么?但若是以后你出嫁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叹了口气:“其实爹爹今日找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商议出嫁之事。”
苏嫽愣了愣,脸上的笑立刻散了个干干净净:“出嫁之事?”
苏行山点了点头,说:“方才太傅府送信来,说江佑再过十五日便要行及冠礼。季夫人的意思,是想等江佑行过及冠礼之后便安排你们成婚。”
苏嫽惊诧地睁大了眼,急忙说:“爹爹,我不要嫁给江佑!”
苏行山瞪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婚嫁之事,容不得你胡闹!”
他皱着眉,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和江佑的婚事,是清落夫人亲自做主定下的。当时为了给你母亲求药治病,我几乎倾家荡产,多亏了清落夫人肯出手相助。我本就欠她一份情,这门亲事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苏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说:“可是嫽儿不喜欢江佑。”
“江佑那孩子我见过几次,品性是极好的,就是性子木讷了些。”苏行山放柔了声音劝,“我已经写信与清落夫人商议过,她也赞同你们尽早成婚。但清落夫人近日来身体似乎不大好,恐怕不能亲自来京城参加你们的喜宴。”
江佑是清落夫人的独子,自幼就被托付给了季府。他的父亲是入赘到江家的,所以他便随了母家的姓。
如今的季夫人是清落夫人的胞妹,年轻时曾到京城游历,与季太傅一见钟情,只一月后便嫁入太傅府。而清落夫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替江家多赚点银子,无暇管教儿女,便把儿子扔到了太傅府上,让妹妹替她管教。
这么些年,清落夫人年年都会托付身边亲信给太傅府送来成箱的金银珠宝,以答谢太傅府收容教导之恩,但自己却是一回也没来看过江佑。
此次江佑成亲,苏行山本想着总算能见着清落夫人了,可不曾想她又称染了病,需卧床静养。
他默了半晌,又叮嘱道:“江佑既是你未来的夫君,他的及冠礼你需得备些礼物送去才是。这几日你若得空,便去街上好好转转,挑件像样的礼物先备着。”
苏嫽咬着唇,极不情愿地说:“我才不要挑什么礼物给他。我不会去他的及冠礼,更不会嫁给他!”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朝苏行山屈膝行了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你……”苏行山刚想把苏嫽喊回来,可她早已跑远了。他眉头紧皱,望着那扇没关紧的门,颓然叹了口气。
“这些年,是我太纵着她了。”
*
从苏行山的书房出来后,苏嫽并没有回香玉小院,而是径直去了府中西南角的小花园。
这座园子是苏行山特地为李氏而建的。李氏爱花,昔年此园中种满奇花异草,每到开花时节,姹紫嫣红,芳香满园。李氏死后,这园子无人照看,日渐荒凉,杂草遍地,再不复昔日美景。
只有那处秋千架仍是当年模样,上头摆着的软垫,还是李氏生病时在床上一点一点绣出来的。
苏嫽穿过满园的荒凉,走到秋千旁,慢慢地坐了下来。她一只手抓住吊绳,将头靠在一侧的胳膊上。
“娘,我不喜欢江佑。”她望着远处不知名的蒿草,轻轻自言自语,“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他。”
她用足尖撑着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鬓边的碎发随着风飞起来,松散凌乱。
“娘……嫽儿想你了。”苏嫽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泛了红,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姐姐是哭了么?”容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他走到苏嫽身后,轻轻拉住了吊绳。他分明没有看见苏嫽脸上的泪痕,却知晓她定是哭了。容渊默了一瞬,然后便微微弯下腰,用修长的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少年的指尖凉凉的,像深冬时的雪花儿,一片片沾在她的眼睫上。
仿佛是压断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苏嫽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如洪水般骤然倾泻。她蓦地转过头来,对上容渊那双像极了娇娇的眼睛,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她红着眼睛,伸手扯住容渊的衣袖,颤声说:“阿渊……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第14章 火种(十四) “此酒名忘忧。送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