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颤声安慰容渊:“阿渊,坚持一下,很快就好。”
耳边很快传来容渊一贯的淡薄清冷的声音。甚至不知为何,还蕴了几分笑在里头:“好。”
铁尺一下下落下去,刺耳的声响在不算宽敞的祠堂内来回回荡。苏嫽在内心无尽的煎熬和折磨中打完了这五十下。她睁开眼时,眼眶是红的,眼角是湿的。
她下意识地去看容渊的手,少年原本白净的掌心现下已经高高肿起,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可容渊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眼尾含着乖戾的笑,无声地朝她摆口型:“姐姐,我乖吗?”
苏嫽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脏,一滴清泪立刻从眼角掉下来。她心疼的要命,红着眼睛拉住容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揉着:“你先忍一忍,等回去我给你上些止痛的药,就不会那么疼了……”
“好了,打也打完了,嫽儿,你带他回去吧。”苏行山依旧沉着脸色,但声音却明显和缓了不少,“往后你要好生管教阿渊,别让他再做错事,记住了吗?”
“是。”
苏嫽答应着,起身送了苏行山出去,自己也匆忙带着容渊回了香玉小院。
一进屋,她就急急忙忙地让月枝打了一盆冷水来。她用浸满冷水的帕子去敷容渊红肿的掌心,待消了些肿,才开始给他上药。
“可好些了?”苏嫽一边上药一边柔声问。
容渊点了下头。
苏嫽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是真不觉得痛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顿了顿,又开口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替我出气。但这样的事,以后还是别做了。今日情景,实在太过血腥……”
容渊玩味地看了苏嫽一眼。
“吓着姐姐了?”
“只是有些害怕,倒也谈不上吓着。”苏嫽发觉话题偏离,连忙又将话头扯回来,“我是说,不管苏瑜再做什么,你都不要理会她。她到底也是爹爹的骨肉,你伤了她,爹爹只会罚你。”
容渊垂着眸子,视线一直落在苏嫽为他抹药的那双纤纤素手上。待苏嫽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说了句:“既然姐姐害怕,我以后不做了就是。”
苏嫽气的白了他一眼,再次强调:“我都说了,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一点点!”
她生气地嘟起嘴,粉.嫩的唇盈润生动,像新采下来还沾着露水的樱桃一样可爱。容渊不由失笑,扬着唇角问:“姐姐生气了?”
苏嫽还没来得及回答,卧房的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雪芽推门进来,朝她屈了屈膝,禀道:“小姐,季姑娘来了,说是想找您一同出去转转,正在院门口等您呢。”
苏嫽这才想起自己已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季筠声了。那日季筠声兴冲冲地来找她,她为着容渊的事没能陪她出去,今日若再拒绝,可就不好了。
于是她连忙对雪芽道:“你让她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出来。”
“是。”
容渊刚扬起的唇角又落了回去。他抿着唇,不动声色地问:“姐姐要出去吗?”
“嗯。”苏嫽一边说一边松开容渊的手,起身走向梳妆台,“筠声约我出府,估摸着是要去逛集。这药你拿着,若觉得疼了,便喊月枝来给你上药。我傍晚前应该会回来。”
容渊侧过身坐着,看着苏嫽挑了支珠花碎玉步摇插在发间,又看着她从匣子里拿了一对红宝石耳坠。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姐姐可以带上我吗?”
苏嫽有些惊诧地转过头。她以为容渊大约是不爱逛集的,那日才走了没多久便说要回府。她怔愣片刻,才道:“我是跟季家小姐一同出去。你若跟着的话……”
不等她说完,容渊突然打断了她:“我今日刚惹了赵姨娘不快。姐姐走了,便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起身走到苏嫽身后,俯身将手绕过她的肩膀。然后飞快地拿走了她手心里那对红宝石耳坠,微侧着身子,一点一点替她将耳坠戴好。
他附在苏嫽耳边,一字一顿,不紧不慢:“若是赵姨娘来找我寻仇,阿渊该怎么办?”
苏嫽浑身打了个颤。他这么一说,苏嫽不免也开始担心起来。赵姨娘一向记仇,今日爹爹又轻罚了容渊,她心里指不定盘算着什么呢。
她想了想,估摸着以季筠声的性子,大约也不会排斥她再带上一个人,于是便点头道:“也是,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放心。既如此,你便与我一同出门吧。”
“好。”容渊乖巧地笑着,“多谢姐姐。”
他转身去拿了幕篱,与苏嫽一同出了院子。
*
“嫽儿,你快点!”
季筠声隔着老远就开始朝苏嫽招手。待她走近了些,季筠声才看清今日她身边跟着的不是月枝也不是雪芽,不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指着容渊,惊讶地问:“这是谁呀?”
苏嫽顿了一顿,才向季筠声介绍:“这是我表弟陆容渊,如今暂住在苏府。”
季筠声听得是苏嫽的表弟,当即热情起来:“我叫季筠声,筠是竹字头那个筠,声是传得凤凰声的声。我爹爹是当朝太傅,太傅府离这儿不远,走上一刻钟就到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和嫽儿常到太傅府去玩呀!对了,我还有个弟弟,估摸着是与你差不多大的……”[1]
苏嫽无奈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啊啊好!”季筠声勉强止住了话,一边往外走,一边仍旧惊奇地盯着容渊看,“嫽儿,你表弟出门为何要戴着幕篱?这幕篱一向不都是女子用的嘛。”
苏嫽瞥了一眼身侧路过的几个丫鬟,待她们走远了,才低声说:“阿渊的眼睛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府里的人觉得是不详的兆头,说让外头的人瞧见了不好,我才拿了面幕篱给他戴着。这件事不要跟旁人说。”
她知晓季筠声好奇心重,若不告诉她,她一定会磨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索性直接告诉了她。
季筠声闻言,愈发好奇了:“不过是一双眼睛,能与旁人不同到哪儿去?”
容渊一直听着季筠声叽叽喳喳,实在有些烦躁。听她这样问,容渊干脆掀起了半边纱,露出了那只紫色的眼睛,想好好吓一吓她。
“嚯!”季筠声惊的往后跳了半步,好半晌后才哆哆嗦嗦地说,“嫽儿,这……这莫不是娇娇转世了吧?你瞧啊,这颜色分明一模一样!”
“胡说什么呢。”苏嫽无奈至极,扯着她的袖子催促,“别说废话了,快走吧。记着,这件事不许对别人说啊。”
她带着季筠声和容渊出了苏府,轻车熟路地拐入长街,又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条陌生的巷子口。还未往里走,容渊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
季筠声悄悄用胳膊肘怼了下苏嫽,笑着说:“好几日没来了,可把你馋坏了吧?快走快走,若去晚了,可就喝不着他们家的招牌桂花酿了。”
进了巷子,容渊才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一家酒馆。他不由皱眉问道:“姐姐喜欢喝酒?”
他印象里,女子大多是不爱饮酒的。
季筠声兴高采烈地抢着说:“你可别小瞧了你表姐。你表姐的酒量,在京城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想当年……”
“行啦。”苏嫽见她又要打开话匣子,赶紧拉着她往楼上走。
苏嫽在二楼挑了处靠窗的雅间坐下,点了两壶桂花酿和几碟小菜。雅间里没有旁人,容渊便将幕篱摘了下来搁在一旁。
季筠声瞧见他的脸,不由得惊呼一声:“嫽儿,你表弟生的可真好看!”
她说着便要去捏容渊的脸,笑眯眯地说:“你叫我季姐姐就好。”
容渊睨了一眼她胖乎乎的小手,嫌弃地别开了脸。
苏嫽笑着说:“阿渊性子有些孤僻,不大爱和别人说话的。”
季筠声只好失望地收回手。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这几日可把我憋坏了。过些日子表哥要行及冠礼,我娘非要我帮着她筹备,不许我出府瞎逛,好生没趣。”
“对了,”说到表哥,她便歪着头看向苏嫽,“我娘将及冠礼的日子告诉你没有?”
“没有。”苏嫽把玩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道,“你表哥的及冠礼,我去做什么?”
季筠声立刻反驳道:“你当然要来啊!毕竟你和表哥可是定下了娃娃亲的。听我娘说,似乎想安排你们在表哥的及冠礼之后成婚呢。”
一直安静坐着的容渊蓦地抬起了眼。他看向季筠声,冷冰冰地重复了一遍她方才说过的字眼:“娃娃亲?”
第12章 火种(十二) “小孩子是不能饮酒的。……
季筠声笑嘻嘻地说:“是呀,嫽儿和我表哥可是自幼便定下了亲事的。”
苏嫽蹙眉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作数的。”
“怎么就不作数啦?这门亲事可是清落夫人和相爷一同定下的。”季筠声拉着她的胳膊不停地晃,“嫽儿,你不会不想嫁给我表哥吧?我还盼着你做我表嫂呢。”
表嫂?
容渊慢慢咂摸着这个新奇的词,再次冷冷瞥了季筠声一眼,冷着声音问:“清落夫人是谁?”
“你不知道清落夫人吗?”苏嫽转过头,有些惊诧地看向容渊,“扬州江家,富甲天下。而这位清落夫人便是江家的当家主母。听说早年间朝廷有难,清落夫人便捐了五十万两黄金送进国库,皇帝感激不已,当即下旨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又因她名叫清落,所以旁人便称她为清落夫人。在扬州城,她可是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呀。”
容渊这才记起周尧送他来苏府时曾谎称他从扬州城来。他皱了皱眉,轻声说:“我在家时鲜少出去走动,故而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
苏嫽想起他那孤僻冷清的性子,倒也释然,便没再多问。
季筠声的话题被岔了开,她自己倒浑然不觉,反而兴冲冲地说起旁的事了。一刻钟后,小二将酒菜端了上来,她立刻兴奋地拿了杯子去倒酒。
清冽的酒香沿着空气一寸寸蔓延,实在诱人,苏嫽忙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杯子,默了一瞬便去喊她:“姐姐。”他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乖巧地看着苏嫽:“姐姐,我也想喝。”
苏嫽抿了口酒,笑着说:“你年纪还小,不宜饮酒。等你长大些姐姐再带你来喝。”
她的唇瓣因沾了酒而变得更加红艳娇美,像落了露水的红芍,美的灼人眼。容渊垂下眸子,声线噙着几丝喑哑:“我已经十六了。”
“那也不行。十六还是小孩子呢。”苏嫽放下杯子,温柔地摸了下容渊的头,“小孩子是不能饮酒的。”
季筠声忍不住插嘴道:“十六已经不小啦。我爹十六的时候,都娶了两个妾了。”
苏嫽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饮酒伤身,我是不想带坏了阿渊。”
说话间,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男人嘈杂的声音接连响起。
“哟,江兄!许久不见,你倒清减不少。”
“听闻江兄这几日正苦读诗书,连红袖楼也少去了。”
那被唤作江兄的人忙说:“苦读倒谈不上,不过是这几日府里有些事要忙。”
季筠声捏着杯子听外头那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听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着怎么像我表哥的声音?”
她说着便起身掀开了帘子,朝外头望了一眼。
“表哥?还真是你!”
江佑闻声转过身来。起初只看见季筠声,他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待看清她身后的雅间里还坐着苏嫽,立刻睁大了眼:“苏……苏姑娘!”
苏嫽拧眉看了他一眼,语气勉强算是客气:“江公子。”
季筠声上前几步,气呼呼地扯住江佑的袖子,嫌弃地看着他衣襟上的酒渍:“你怎么跑出来吃酒了?你不是跟我娘说今日请了几位公子去落荷亭作诗吗?”
江佑一面用袖子胡乱擦着衣裳上沾的酒,一面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碰巧遇上几个朋友吗?他们拉着我来吃酒,我又不好拒绝。”
他说着又伸长了脖子去看苏嫽,满脸堆着笑:“苏姑娘好雅兴,临窗品酒,好不快哉。”
苏嫽转着手里的酒杯,微笑着说:“若论雅兴,哪儿能比得过江公子。”
“表哥,今儿难得在这儿遇上,不如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吧。”季筠声本着想撮合他和苏嫽的心思,一边拼命朝江佑眨眼,一边把他拉进了雅间。
季筠声掀开帘子的时候,容渊已经重新戴上了幕篱。此刻他隔着薄薄一层纱,冷眼打量着这位江公子。
他扭扭捏捏地在苏嫽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两只手不安地搅在一起,目光在苏嫽脸上乱晃,晃的容渊一阵阵地心烦。
容渊掩着唇轻咳了一声,江佑猛地惊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雅间里还有旁人,忙问:“这……这位是?”
“这是我表弟。”
江佑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幕篱,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何要戴……”
“江公子。”苏嫽扬声打断了他,将斟满了酒的杯子用力推到他跟前,“还是喝酒罢。”
言外之意,便是叫他少说些话。
“啊……多谢苏姑娘。”江佑愣愣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一大口。
容渊垂眸盯着他手里的酒杯,眼尾染上浓重的戾气。
姐姐竟亲自斟酒给他喝。
季筠声坐在一旁,见苏嫽一直抿着唇不说话,决意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顺便再替表哥争取一下。她暗自咬了咬牙,笑着对江佑说:“表哥,听说这家酒馆新出了一种酒,名唤露痕干,也不知好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