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圈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几颗泪珠,委屈巴巴地看着容渊。
容渊愣了下,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苏嫽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软着声音商量:“……就抱一会儿。”
她仰起头,一颗泪珠子啪嗒一声砸在鼻翼,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容渊鸦睫轻颤,心头蓦地一软。他紧紧抿着唇,努力控制住紊乱的呼吸,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
“好。”他朝苏嫽绽开一个乖巧的笑,“给姐姐抱。”
话音将落,苏嫽立刻红着眼睛扑进了他的怀里。她侧着身,双手紧紧攥住容渊的衣裳,将头倚靠在他的身上,小声啜泣着:“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娘亲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她的眼泪很快将容渊的衣裳洇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带来一种黏糊糊的、奇怪的感觉。
容渊任由她哭,耐心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姐姐别哭了。阿渊会陪着姐姐。”
苏嫽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安静下来。她抬手抹了把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本是有事要找姐姐,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姐姐回来。听月枝说,姐姐闲时会去府中花园小坐,我便一路寻到了这里。”
苏嫽用力吸了吸鼻子,尽量使声音平稳下来,“你有事找我?”
容渊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一只小巧的白玉酒壶,俯身递到她手边,“今日听季姑娘说,姐姐喜欢饮酒,我便调了一壶酒送与姐姐。”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盅,“姐姐心情不好,不如尝尝阿渊亲手调的酒可好?酒是最能解忧消愁之物,姐姐喝了这酒,或许心情会好些。”
苏嫽接过白玉壶,拎在手里掂量着,撇撇嘴道:“只有醉酒之人才能忘忧。可我又不会喝醉。”
嘴上虽这般说着,但她还是拿起酒盅给自己斟了一杯,顺口问道:“这是什么酒?”
容渊弯下腰,轻柔地拿过她手中的酒壶,替她将手里的酒盅慢慢斟满。
“此酒名忘忧。”他脸上带着乖顺的笑,“送与姐姐。”
苏嫽晃了晃酒盅,只闻到一股清甜的桃子香气。她不由皱了眉,有些嫌弃:“这酒闻着很像春宁楼的桃子酿。好没意思,寡淡的跟水似的。”
容渊笑了笑,“姐姐先尝尝。”
苏嫽蹙着眉端起酒盅,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她素日最爱饮酒,尤其钟爱烈酒。而眼前这盅酒闻着便是一股甜味,并非她所喜欢的味道。但这酒毕竟是容渊亲手调的,她不愿让容渊不高兴,所以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尝了一口。
凉酒入喉,清淡的桃子甜香在口中一寸寸蔓延。温柔的果香将酒的干涩尽数化解。苏嫽放下酒盅,很中肯地评价道:“这酒很特别。”
她边说边将酒壶递还给容渊,喉间却突然一紧。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温柔至极的酒刹那间变了性子,如烈火般烧向她的喉咙。
苏嫽蹙着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脸颊滚烫。此刻她才明白,那股桃子的甜香不过是道伪装。
她自诩酒量极佳,就算是京城最有名的烈酒三两春,也能连饮三盏而面不改色。而眼前这盅酒,她不过只抿了一口,头就晕的厉害,五脏六腑仿佛着了火似的,火辣辣地灼烧着——
三两春和这酒比起来,简直就如同清水一般。
苏嫽迷迷糊糊地撑着脑袋,一只手软绵绵地拉住吊绳,眼前几乎天旋地转。
“这……这酒……”
她连话都说不全了,漂亮的羽睫有气无力地颤动着,滤出一片斑驳的碎影。
容渊俯身看着她,唇角浮起乖戾的笑:“姐姐醉了。”
“我才没有醉……”苏嫽嘟着嘴反驳,然而下一刻,她就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吊绳上。
容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苏嫽醉的彻底,容渊的手刚一覆上她的肩膀,她就迷迷糊糊地转了个方向,径直栽进容渊的怀里。
她软软地拽着容渊的衣襟,口中断断续续地嘟囔着:“唔……我还要喝……”
容渊不由失笑,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嫣红的脸颊,慢悠悠地说:“这酒是世间至烈之酒,姐姐尝一口便罢了,喝多了是要伤身的。”
说起这调酒的方子,还是他从容越那里学来的。容越对酒极为挑剔,寻常买来的酒是碰都不肯碰的,唯独只喝一种他自己调制的酒。容渊无意中见到过几次,实在好奇,便问容越:“爹爹,这是什么酒呀?”
容越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这是世间至烈之酒,你年纪还小,可千万碰不得。”
后来他长大了些,才知这酒是容越当年成亲的时候娘亲送给他的礼物。就连调酒的方子,都是娘亲亲手所写。
以烧酒做底,再以七种烈酒为辅,最后加一滴琼露,便可将酒的烈性彻底催发。只一口,品尽人间极乐。
这方子里大多都是寻常之物,唯有“琼露”,据说天下难寻。
容渊将那只苏嫽用过的酒盅拿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转了几圈,就着她淡红色的唇印抿了一口剩下的酒。烈酒滚进他的喉咙,一寸寸烧过去,他慢慢地品着其中滋味,忽然有些好奇,娘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只可惜……他这辈子大约都无法知道了。
容渊放下酒盅,再次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她趴在他怀里睡的正酣,鼻翼上的泪珠被脸颊的温度烘干,留下一片浅淡的痕迹。他用指节轻轻摩挲着苏嫽有些发烫的脸,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他与苏嫽都失了娘亲。
但他的处境却与苏嫽大不相同。苏嫽还有苏行山疼爱,还有苏府的富贵荣华,而他,一无所有。
容渊盯着苏嫽压在他胸前的云髻,突然恶作剧似的伸出手,慢悠悠地将她发间的那支翡翠簪子拔了下来。乌黑的发丝瞬间如瀑般散落。容渊用指尖勾着她柔顺的发丝,绕在手上兴致盎然地把玩着。
“姐姐。”他压低了声音喊她,尾音慵懒,“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姐姐。只有姐姐会关心我。”
他将苏嫽的头发拨到一旁,露出雪白的脖颈,新描的虞美人娇艳欲滴。容渊慢慢凑过去,贴在她耳后悠悠低语:“姐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阿渊不管的,对不对?”
他顿了一顿,忽然想起苏嫽和江佑的亲事,眸中骤然浮现出一丝狠戾。
“姐姐不要嫁人好不好?”他露出伤心的表情,语气委屈至极。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姐姐不想嫁给江佑,是不是?不如……我替姐姐杀了他吧。”
温热的酒气酥酥麻麻地洒在苏嫽的后颈,她蹙着眉转了下身子,仍旧扯着容渊的衣裳睡着。
容渊默了片刻,才惋惜地叹了一声:“险些忘了,姐姐是不喜欢见血的。”
他恹恹地直起身子,随手将苏嫽的乌发拢好,笨拙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虞美人沿着苏嫽白皙的脖颈肆意盛放。容渊垂眸看了一眼,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蹭了下花瓣的一角。
一抹红染上他的指腹,熟悉的花香与酒气混在一起,颓靡又诱人。
容渊深深地嗅了一口,似乎极为享受这种浓烈得快要令人窒息的香气。他一只手将那只方才拔下来的翡翠簪子重新插回她发间,慢慢地凑近她的后颈。他的薄唇慢悠悠地贴上那朵虞美人,一寸一寸地碾过它的花瓣。
殷红的花汁将容渊有些苍白的唇染成艳丽的绯色,他舔了下唇,露出餍足的神情。苏嫽在他怀里动了下,细眉紧皱着,口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呓语。他又坐了一会儿,便伸手将苏嫽轻轻从怀里推开,柔声说:“姐姐累了,阿渊带姐姐回去歇息吧。”
苏嫽依然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容渊露出乖顺的笑来:“姐姐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他一只手扶住苏嫽的腰,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抱了起来。
他一路抱着苏嫽,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回到了香玉小院。雪芽连忙从院子里跑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姐姐只是喝醉了。”他抱着苏嫽进了卧房,将她轻轻放在软榻上,“去煮些解酒汤吧,等姐姐睡醒了起来喝。”
雪芽盯着他抱着苏嫽的手,几次欲言又止。小姐如今还未出阁,他竟这样明目张胆地抱着小姐回来,若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闲话。
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委婉地提醒道:“男女授受不亲,小公子不该这样抱着大小姐回来的。”
容渊替苏嫽将被子盖好,又替她将床边的熏香点燃,才转过身来,无辜地看向雪芽。
“姐姐一直将我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姐弟之间,还需计较这些吗?”
雪芽愣了愣,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容渊伸手掖了掖被角,又道:“姐姐这里有我照顾着,你去准备解酒汤吧。”
雪芽看了一眼躺在软榻上的苏嫽,她仍旧闭着眼睛,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她默了一瞬,心想一直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好暂且答应下来,转身离开了卧房。
容渊坐在苏嫽的床榻边,垂眸盯着香炉里的香灰。白色的灰一层层地铺落下来,堆成小山,像掺了灰的雪。
他极有耐心地看着那些香灰,安安静静地等着。
第15章 火种(十五) “姐姐好眠。”
苏嫽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她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来,脑袋仍有些晕乎乎的。
“姐姐醒了?”容渊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见她醒了,便端了解酒汤递到她面前,“先喝碗解酒汤吧。”
听到解酒汤三个字,苏嫽脑袋里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在花园里喝了容渊送来的酒,便醉成了这般模样。
在此之前,她可从未喝醉过。
苏嫽仔细回忆着那酒的味道,不由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她兴致勃勃地拉住容渊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阿渊,我还想再喝一杯。”
容渊勾起唇角,好心提醒道:“姐姐方才可只抿了一口,便醉成了这个样子。”
“我……”苏嫽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你就让我再尝一点嘛!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口味的酒呢。”
容渊默了一瞬,才说:“不是我不给姐姐喝。是此酒太烈,多饮伤身。若姐姐实在想喝,需得隔三日方可再饮。”
再者,琼露难得,他身上也就只有一小瓶,还是逃出边关那晚匆忙中从容越的营帐里带出来的。
想起容越,容渊不免有些分神。苏嫽见他发怔,便又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商量:“那你要答应我,三日后再调酒给我喝,好不好?”
容渊停顿半晌,像是故意在吊她胃口似的,过了许久,才慢慢扯出一个乖顺的笑:“自然可以。不过作为交换,姐姐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
“以后姐姐出府,都要带着阿渊。”他眨了眨明澈的眸子,神色天真又纯稚,“总在府里待着好生无趣,我也想跟着姐姐到外头去转一转。好不好?”
苏嫽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便爽快地答应了:“好。”
“多谢姐姐。”
容渊唇角压着笑,将手中的碗又往前递了递,柔声说:“姐姐喝完解酒汤,再多睡一会儿吧。不然一下午都会没精神的。”
苏嫽也觉得头仍有些痛,便点了点头。她接过碗,皱着眉将解酒汤喝完,将碗搁到一旁的矮桌上。
容渊替她把碗收了,又帮她将帘帐放下来。苏嫽侧身躺着,一截白花花的手臂从绣着海棠迎春的锦被下探出来,软软地搭在榻沿上。淡青色的软纱覆在上头,拂着她腕上的银丝绞花细镯。
容渊站在榻边,盯着那截纤细的腕子,喉咙有些发干。他往后退了几步,静静等着,直到帘帐里传来苏嫽睡熟时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抿了下干涩的唇.瓣,哑声道了句:“姐姐好眠。”
*
临近傍晚,日光渐微。窗外渐渐起了风,不多时竟落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一滴一滴敲打在房檐。苏嫽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拨开帘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月枝听见动静,连忙从里屋快步跑了过来。
“小姐醒了?”她一边将苏嫽从榻上扶下来一边说,“方才老爷派人来传话,说外头下着雨,让小姐晚上在自己房中用膳,不必去正厅了。”
“知道了。”苏嫽漫不经心地应着,弯腰穿上鞋子,走到窗子边上看着外面的雨。
京城已许久不曾落雨。今日这雨却下的不紧不慢,缠绵辗转,就连砸在石地上的响儿都是温温柔柔的。
苏嫽将窗子又推开了些,呼吸着湿润沁凉的空气。凉意使她清醒了不少,酒劲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身子舒缓下来,苏嫽这才想起她中午还没有吃东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大半个下午。她拿起桌上的凉茶凑合着喝了一口,侧过身子去喊月枝:“月枝,我有些饿了,你帮我拿些点心来吧。”
“是。”月枝应着,正要出去,外头却有人叩响了门。
“嫽儿,是我。”季筠声欢快的声音夹杂着清脆的叩门声从门外传来。
月枝听出是季筠声的声音,便上前开了门,笑着将她迎进屋里:“外头下着雨呢,季姑娘怎么过来了。”
季筠声将手里的伞收起来放在门口,笑着说:“我见你们院子里头没人,就自个儿进来了。”
她进门便上前拉住苏嫽的手腕,快活地说:“难得下了雨,不如我们去水芸池赏荷如何?”
水芸池是京城有名的荷花池,据说那里的荷花景乃天下一绝,尤其下雨时观赏,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听闻早年间先帝在时,便最爱在雨天去水芸池饮酒赏荷,还曾亲自题写匾额,悬于池心的亭子上。
苏嫽也曾去过水芸池几次,不过都是在天晴的时候去的,看到的景致虽好,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听季筠声这么一说,她也有了几分心动,便爽快地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