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去床尾的架子上拿了伞,与季筠声一同出了卧房。路过偏房时,苏嫽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她的视线落在那扇半掩着的镂花窗上,缓缓停住了脚。
季筠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苏嫽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今儿阿渊跟我说,他总在府里待着闷得慌,想多出去走动走动。不如我们把他也带上,可好?”
季筠声笑着说:“自然好。我可喜欢你表弟啦。他生的那么好看,眼睛也漂亮,皮肤白白嫩嫩的,捏上去一定很软。”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呀,我看他似乎不大爱搭理我。”
苏嫽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她收了手中的伞走到偏房门口,轻轻叩了下门,柔声唤:“阿渊,我和筠声要去水芸池看荷花,你要不要与我们同去呀?”
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须臾,房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容渊戴着幕篱站在门口,修长的手指拈起白纱的一角,抬眼看向苏嫽。只一瞬,他的视线便从苏嫽的脸上转到她手中攥着的那把油纸伞上。
容渊脸上慢慢浮现出乖巧的笑,说:“姐姐相邀,我自然要与姐姐同去。只是我房中没有伞。”
他垂眸看向苏嫽手中的伞,语气纯稚的像个小孩子:“我可以与姐姐同乘一伞吗?”
“当然可以呀。”苏嫽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这间偏房许久没人住,里头的东西难免有缺。等得空我让月枝去库房给你取几把伞来。你若还缺什么旁的东西,一并告诉月枝就好。”
“多谢姐姐。”容渊松开手,薄纱随着冷风落下,掩去了他唇边一抹极难察觉的笑。他关上偏房的门,走到苏嫽身边,轻柔地拿走她手中的伞,在她头顶撑开:“我来替姐姐撑伞吧。”
他虽只有十六岁,个子却已比苏嫽要高出许多。那柄纤弱的油纸伞被他攥在手中,稳稳撑在头顶,将雨丝严严实实地挡在外头。
季筠声有些羡慕地看着,感慨道:“你表弟真好。不仅生的好看,性子也好。不像我弟弟,整日顽劣胡闹,只会给我添乱子。”
苏嫽一面往前走一面笑着说:“阿稹还小,难免贪玩些。等长大了就好了。”
水芸池建在京城北边,离苏府有一段距离。今儿又下着雨,走的比往日要慢些,寻常两刻钟的路程今日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
雨势渐小,苏嫽便让容渊收了伞,继续往前走。还没走几步,却被一个穿着黑衣褐靴的男子拦了下来。他冷着声音说:“今日有贵人在此赏荷,不喜别人打扰。几位请回吧。”
苏嫽讶异了一瞬。她从前来此赏荷时,也曾见过不少贵族子弟,却从未听过有谁敢端出这样大的架子,竟要一人独占满池花景。
她不由问道:“是何人在此?”
那人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却隐约多了几分警告:“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凭他是谁,难道这水芸池被他买去了不成?”季筠声不服气地瞪着他,“我偏要进去。你让开!”
男子不悦地皱起眉,粗糙的大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他压低了声音再次警告:“你别不识好歹……”
“谢荫,让她们进来吧。”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从水芸池的方向传来。那语调慢悠悠的,男子的态度却转瞬之间变得恭敬起来。
“是。”谢荫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收起脸上的不悦,侧身立在一旁给他们让出了路。
苏嫽不由得有些好奇他口中那位贵人到底是何身份。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越过谢荫,一眼便看见了那座闻名天下的水芸池。
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粉红的花瓣乌压压铺了满池。池子四周围着雕花栏,一座木板桥贴着水面直通到水中央的亭子边上。桥边站着个人,见她们走过来,立刻迎上前去,笑着说:“陛下请你们过去呢。快去吧。”
“陛……陛下?”苏嫽吃了一惊,声音不由有些发颤,“陛下在亭中?”
“是呢。老奴是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王顺福,今日陪陛下一同出宫赏荷。方才陛下吩咐,让老奴将二位姑娘带过去,老奴便在此候着了。”
王顺福笑了笑,又催促道:“你们快些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苏嫽有些紧张,季筠声倒是丝毫没有畏怯之意,反倒兴奋地说:“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过皇帝陛下呢。嫽儿,我们快进去吧。”
苏嫽无法,只好跟着她往亭子的方向走。容渊不紧不慢地跟在苏嫽身后,时不时扫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亭子,眸中忽地闪过一丝冷冽的寒意。
杀死爹爹的人就在亭中。
木桥不长,没走几步路便到了亭子口。楚安帝坐在石桌旁,两个身穿华裙的妃子陪侍在他身侧。苏嫽和季筠声连忙向他行礼:“拜见陛下。”
“起来吧。”楚安帝温和地笑着,待看清她们的样貌,神色顿时又和蔼了许多,“原来是季太傅家的姑娘。去年宫里的贺岁宴,朕见过你一次。”
他视线一转,看向旁边的苏嫽,很快便露出慈爱可亲的神情:“不愧是苏丞相的掌上明珠,这些年出落的愈发好了。朕记得三年前贵妃的生辰宴上,你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如今也出落成万里挑一的美人了。”
苏嫽忙低头道:“多谢陛下夸奖。臣女不敢当。”
楚安帝吩咐一旁的侍女搬两个锦墩来给她们坐,转头时才瞥见苏嫽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戴着幕篱静静地站着,并未向他行礼,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仿佛不存在一般。
楚安帝不由得微微皱眉,出声问道:“他是什么人?”
第16章 火种(十六) “姐姐,我的衣裳湿了。……
苏嫽听得楚安帝问起容渊,连忙解释:“回陛下,这是臣女的表弟陆容渊,如今在臣女府上暂住。今日是随臣女一同来此处赏荷的。”
楚安帝的视线慢慢落在那面挡住容渊面容的幕篱上。他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他为何戴着幕篱?朕还从未见过京中有男子戴这东西。”
苏嫽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万万不能让陛下知道容渊异瞳之事。大楚皇室向来最忌讳这些,若让陛下看见容渊的眼睛,只怕会立即下令将容渊的眼睛剜出来。
她抿着唇,正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楚安帝,身后的容渊却替她开了口。
“面容有疾,不能见风,故用幕篱遮挡。”
苏嫽顿了顿,连忙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此次来京城,便是为了寻医医治,只是一直不见好。”
她侧身拉住容渊的手,小声轻斥:“阿渊,快向陛下行礼。”
“不必了。”楚安帝摆了摆手,“在宫外不必有这么多规矩。你也坐吧。”
侍女很快又搬了一个锦墩过来,容渊挨着苏嫽坐下,透过白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安帝。
他穿着鸦青绣云纹的常服,衣摆垂落在亭中石地上。一个侍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替他捶着腿,片刻不敢松懈。
坐在楚安帝右边的妃子一边替他剥着碟子里的葡萄,一边看向苏嫽,眉目温柔:“许久不见嫽儿了。府中近日可好?”
“劳贵妃娘娘挂心,府中一切都好。”
玉贵妃笑着说:“如今不在宫中,就不必唤我贵妃了。”
苏嫽有些局促地抬起头,改口唤道:“姨母。”
玉贵妃和她母亲李氏是亲姐妹,两人年纪只差半岁,就连名字也极为相似。
姐姐名檀玉,妹妹名檀珠。
取的乃是“美玉明珠”之意。
李氏女子皆是容貌上佳的美人。昔年宫中重阳秋宴,李檀玉红裳一舞,令楚安帝深深痴醉。从此长伴君侧,二十余年,盛宠不衰。
说起来,苏行山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坐上丞相之位,多多少少也沾了些李家的光。
李檀玉让身边的侍女给苏嫽斟了酒,温声道:“我记得你是爱喝酒的。这酒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苏嫽连忙接过酒盅,“多谢姨母。”
楚安帝望了她一眼,笑道:“这孩子是个能喝酒的。可惜她父亲是一点酒也碰不得。朕上次不过让丞相饮了三杯,他便醉的不省人事了。”
说话间,亭外忽地起了一阵风。雨势突然转急,如瓢泼一般倾泻在池面。碧色的荷叶被雨珠子砸的一晃一晃,玉碗荷的花心里盛满了清透的雨。
苏嫽侧眸望着一池娇荷,暗自赞叹水芸池雨荷之景果然不负天下一绝的盛名。亭上四角悬着铜铃,发出阵阵清响。似穿透了天地间浩荡的雨声,清脆透亮,宛如仙乐。
楚安帝不由感叹道:“雨中赏荷,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朕记得父皇在的时候,常常带着朕和皇弟来此处散心。只可惜……如今父皇和皇弟都不在了。只留下朕一个人,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李檀玉柔声安慰:“容王殿下英年早逝,臣妾知道陛下心里难受,但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这几日您日夜伤怀,人都瘦了不少。”
容渊不屑地在心底冷笑了几声。日夜伤怀?怕是每晚都躲在被子底下偷着笑吧。
容王戍守边关多年,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容王一死,便再无人可威胁到他的帝位。而那晚他率铁骑突袭容王营帐时,又特地用了西洲死士的装束,不仅将罪责全部推给了西洲,更可以此为由对西洲发难。
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现在却又装出一副舍不下兄弟之情的嘴脸。
真是恶心至极。
楚安帝慢慢捏紧了面前的酒盅,沉声说:“那个西洲王,仗着西洲地势易守难攻,一直不把咱们大楚放在眼里。整日派兵骚扰边关百姓不说,如今竟敢出动死士暗杀朕的亲弟弟。朕已派兵十万征讨西洲,此次定要让西洲王给朕一个说法!”
李檀玉敛眸替他将酒斟满:“陛下圣明。”
苏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酒,一直没有插话。她虽是爱说话的性子,但也知晓在皇帝面前不能多话。言多必失,若哪句触了天子逆鳞,没人知晓后果如何。
但季筠声却是个管不住嘴的。李檀玉话音刚落,她立刻忿忿地说道:“陛下早该给西洲点苦头吃了。不然他们也太嚣张了!最好是能将西洲一举攻占,把他们宫殿里的宝贝全都抢来,还要让西洲王对大楚俯首称臣,那才解气呢!”
侍立在亭口的王顺福闻言,眉头轻皱,婉言提醒道:“季姑娘,这是在陛下跟前,可要慎言呐。”
她方才的话虽是肺腑之言,但却有教皇帝做事之嫌。若楚安帝计较起来,就算她是当朝太傅的女儿,怕也难逃责罚。
苏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替她捏了把汗。季筠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告罪:“陛下恕罪,是臣女失言了。”
楚安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朗声大笑:“你说的没错。要让西洲王跪在朕的脚下俯首称臣……那才解气。”
他抬手将王顺福唤到跟前,随手从腰上摘下一块玉佩,吩咐:“这块玉佩,赏给季姑娘了。”
王顺福应了一声,捧着玉佩递到季筠声跟前。楚安帝笑着,看着她接过了玉佩,又温声说:“季太傅教女有方,待明日上朝,朕也要好好嘉赏他。”
季筠声连忙低头谢恩:“臣女多谢陛下赏赐。”
她攥着玉佩重新坐下来,悄悄松了口气。得亏陛下性子温和,没有与她计较。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若再见到陛下,还是少说些话为好。
亭中一时寂静下来,只余雨声与铃响。过了两刻钟,谢荫进了亭子,恭敬禀道:“陛下,宫里传消息来,说礼部尚书冯大人有急事求见陛下,正在御书房候着。”
楚安帝点了点头:“朕这便回宫。”
苏嫽连忙拉着容渊起身,站到一旁给楚安帝让出路来。楚安帝搭着李檀玉的手站起来,刚迈步往前走,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陛下!”王顺福连忙搀住楚安帝,“陛下没事吧?”
跪在楚安帝脚下的宫女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陛下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跪着给楚安帝捶了大半个时辰的腿,膝盖疼的厉害,刚才不过是悄悄挪动了一下,不想正好压到了楚安帝的衣摆。
楚安帝回头睨了她一眼,脸上堆出温和的笑:“无妨。”
他拂开王顺福的手,大步往前走,路过谢荫身边时,朝他递了个眼色。
雨仍旧在下。
李檀玉撑着伞,与楚安帝一同进了停在池边的车轿。临行前她再三叮嘱苏嫽,要她得空去她宫里坐坐。
苏嫽含笑答应下来。
她目送着楚安帝的车轿走远,随后也离开了水芸池。
玉碗荷在细雨的浸润之下愈发娇美,柔软的花瓣挨挨挤挤地铺了满池。只是无人看见,深碧色的圆叶之间,露出了一截粉色的宫裙。
*
回到苏府时,雨依然未停。
容渊撑着伞将苏嫽送到卧房门口。苏嫽拂了拂衣裳上沾着的水,转头柔声说:“这伞你先收着吧。今日下着雨,你出来走动也不方便,等下我让月枝把晚膳送到你房里去。”
容渊垂眸应了声好。
苏嫽推开卧房的门,正要进去,忽然听见一声极小的猫叫。
“喵呜——”
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便十分可怜。
苏嫽立刻顿住了脚,低头寻了几圈,发现石阶旁边的草堆里竟缩着一只小猫。它身上沾满了脏泥,浑身脏兮兮的,可怜巴巴地缩在草堆里。
苏嫽心里一软,连忙俯下身,用一只软帕裹住它的身体,将它抱了起来。
容渊瞥了一眼猫爪上的泥,出声提醒:“姐姐,它身上很脏。”
那条帕子没法将小猫全部裹住,它的两只泥爪露在外头,不停地乱蹬,把苏嫽的衣袖全都弄脏了。
苏嫽却没怎么在意,她低着头,细心地用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小猫身上的脏污,说:“外头的雨下的这样大,它也不知道在那儿躲了多久,身上的毛全湿了,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