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个月的三十两银子,苏行山私底下还常常塞些碎银给她,宫里头赏赐下来的珠宝首饰,也都是第一个送到她的香玉小院去。
便是再多养活几个人,她也是养的起的。
郑氏见她不似说笑,倒像是认真的,急忙拦道:“此事关系到咱们苏府往后的气运,由不得你自作主张。”
“我倒觉得,送到嫽儿那养着也未尝不可。”
苏行山默了好半晌,这会儿才淡淡出声,对郑氏道:“你平日里操持府中事务,也难再分心神来照顾他。左右嫽儿闲着无事,便送到她那里养着,也算是给她添个趣儿。”
苏嫽见苏行山点了头,便弯眉笑起来,欢快地道:“多谢爹爹!”
苏行山一向惯着她,李氏死后,对她更是愈发宠溺,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苏嫽便是掐准了这一点,才敢开这个口。
且苏行山本就有意留下容渊,如此一来,她也算是给苏行山解决了一桩难事。
郑氏听了这话,登时急火攻心,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哭啼啼道:“老爷,嫽儿胡闹也就罢了,你可不能由着她胡来呀!若是叫外头知道咱们苏府养了这么个人,还不知要惹来多少议论呢!”
“母亲放心。”
苏嫽拉着郑氏的手,耐心地将她扶回椅子上,温声道:“嫽儿会好生看管他,绝不会让外头的人瞧见。”
苏行山也道:“苏府的下人嘴巴都严实,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传到外头。”
郑氏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绣帕,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老爷既然不肯听妾身的劝,妾身也无计可施,老爷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完这话,她便收了帕子,强撑着朝苏行山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苏行山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朝苏嫽挥了挥手:“你先带他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过去看看他。”
“好。”
苏嫽应了声,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走过去拉住苏行山的衣袖,在他身旁乖巧地蹲了下来,软声道:“爹爹也累了,快回房歇息吧。”
苏行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不少,欣慰地伸出手摸了摸苏嫽的头,“还是嫽儿最体贴。”
他顿了一顿,视线落回容渊身上,禁不住又皱起了眉,轻声叮嘱道:“你好生照看他,若缺什么,只管跟爹爹开口。”
“嫽儿知道啦。”
*
从书房出来,苏嫽便带容渊回了香玉小院。
雪芽跟着苏嫽走了一路,不知偷偷打量了容渊多少眼,几次三番想问问这少年是谁家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住了。
主子的事不能多问,她在苏府做事也有好几年了,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
可月枝却没她这么多心思,见着苏嫽带了个陌生少年回来,张口便问:“小姐,这是谁呀?”
苏嫽一面领着容渊进屋,一面解释:“这是扬州城陆先生的儿子。陆先生与爹爹是故交,如今得了痨病不治而死,只得把他托付给苏府。”
说到此处,她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便停下步子转身问容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容渊犹豫了一瞬,才低声答:“陆容渊。”
送他来京城的那人曾叮嘱过他,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姓容,所以他索性借着苏嫽的话,给自己冠了个假姓。
他站在门边,没有跟着苏嫽走进那间宽敞华丽的卧房,渐盛的日光落在他的后颈,衬得他的侧脸雪一样的苍白。
“你怎么不进来?”苏嫽随手把发间的银钗拔下来几根丢在梳妆台上,见他还杵在门口,便上前去将他拉进屋里,“你饿不饿?你先坐着,我让雪芽给你弄些吃的来。”
容渊警惕地拂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知道苏嫽到底为何肯留下他。
除了苏行山,这府里的人对他皆是唯恐避之而不及,可苏嫽却跟郑氏开了口,要将他带回她的院子里养着。
她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容渊想不通,但在弄清苏嫽的真正目的之前,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苏嫽倒是并没在意他的排斥,只笑了笑道:“你不饿,我可是饿了。雪芽,你去小厨房弄些点心来,再沏壶新茶。”
“是。”雪芽应着,便出了门。
月枝搬了张凳子过来给容渊坐,容渊连看都没看一眼,甚至还往旁边挪了几步。
苏嫽见他不肯坐下,索性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
“真好看。”她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感叹道,“我要是也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就好了。”
她自顾自说着话,甚至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容渊的眼角,再次叹了声:“真好看呀。”
少女微凉的指腹碾过他的眼角,滚着银色绣线的袖口轻轻晃动,露出一截如雪的腕子。晚香玉的香气钻进容渊的鼻尖,甜腻腻的,浓郁而诱人。
容渊忽而有些怔愣,她眼中热烈不似作假,那股子打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是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的。
他微仰着头,苏嫽那张明丽的脸庞俏生生地落进他眼底,她似乎是极爱笑的,唇角一直微翘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人又讨喜。
像是生长在日光下的娇花,只知乐而不懂哀。
“看我做什么?”
苏嫽觉得他这副怔愣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脸,笑着说:“好啦,先过来坐着吧。”
她拉着容渊在小桌旁坐下,撑着下巴等雪芽送点心来。
雪芽做事一向利落,今儿却不知是怎么了,等了大半晌也没见她回来,苏嫽便有些着急了:“雪芽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小厨房看看。”
她站起身,先是叮嘱容渊在屋里好生待着等她回来,然后才放心地推门出去,进了后院的小厨房。
雪芽背对着她,站在灶台前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苏嫽从碟子里拣了块昨日剩下的酥糖放进嘴里,化着糖块儿含糊不清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雪芽连忙转过身,匆匆解释道:“小姐爱喝的碧螺春不知让月枝搁哪儿去了,奴婢正找呢。”
“无妨,既然找不到,便换成龙井吧。”
“是。”
雪芽动作麻利地在炉子上烧起了水,苏嫽闲着无事,便站在一旁挑着盘里的桂花糕吃。
雪芽从木盒里盛出些茶叶,偷偷瞥了苏嫽一眼,见她似乎心情极好,才斟酌着开口道:“小姐,恕奴婢多嘴……您不该留下他的。”
她原是李氏送到苏嫽身边伺候的,因此与苏嫽格外亲近些,有些话旁人不敢说,雪芽却是敢开口的。
苏嫽把手指上沾着的碎屑舔干净,朝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雪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天生异瞳,是为不祥之人……这老掉牙的传言,我早都听腻了。”
雪芽急道:“这传言虽不知真假,但到底是京城里传了几十年的,小姐不能不放在心上呀。”
苏嫽脸上的笑慢慢褪去,她盯着水壶里冒出来的丝丝热气,良久后才道:“雪芽,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你该知道我为何要留下他。”
她侧身站在炉子旁,朦胧的热气隔在她和雪芽之间,令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雪芽低下头,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娇娇了?奴婢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小姐还是……”
苏嫽却好似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径自说道:“他那只眼睛的颜色,简直和娇娇一模一样,不深不浅,分毫不差。”
“当真是难得。”
雪芽叹了口气:“小姐,娇娇说到底只是只猫儿,可您今日留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个会给苏府带来灾祸的人。”
一阵穿堂风掠进屋内,炉子上的热气瞬间被吹的没了形状。雪芽惊觉水早已烧开,赶紧手忙脚乱地灭了炉子里头的火。
“小姐,依奴婢看,您还是早些将那孩子送出去……”
雪芽的话才说了一半,抬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惊的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容渊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瞥了雪芽一眼,视线又落回苏嫽身上。
得亏他今日跟了上来。
不然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苏嫽留下他,竟是因为一只猫儿。
因为他有一只和那猫儿一模一样的眼睛。
容渊只觉可笑,险些冷笑出声。
他从未想过,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会成为一只猫的替身。
而偏偏,他还是借了这只猫的光,才得以留在苏府。
苏嫽循声望去,见他站在门口,连忙起身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屋里等我吗?”
容渊没说话,苏嫽便拉着他进了小厨房,寻了张矮凳给他坐着。她转身端了一碟子桂花糕,在容渊面前蹲下来,温声道:“先吃几块垫垫肚子。你若不喜欢甜的,我再去换别的来。”
容渊低头瞄了一眼,那碟桂花糕就摆在他眼前,上头有精致漂亮的刻花,甜香从薄薄的皮儿底下散出来,实在诱人。
可他仍旧坐着没动。
苏嫽便挑了块模样好的,亲自递到他唇边,耐心劝道:“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先尝尝。”
勾人的甜香萦绕在容渊的鼻尖,他挪了挪身子,慢慢抬起头来。
苏嫽以为他总算肯吃东西了,顿时高兴起来,转头去喊雪芽,想让她斟些茶水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左侧锁骨上传来。
苏嫽惊呼出声,痛的跌坐在地,鲜红的血顺着她精致的锁骨一滴滴往下淌,落在她藕粉色的衣襟上。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抽出绢帕,不可置信地看着容渊。
“你……你咬我做什么?”
容渊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眼里颇有几分带着挑衅的得意。
她漂亮的锁骨上除了血,还有一道清晰的牙齿印。
是他咬的。
第3章 火种(三) “今日新得的,性子还野着……
雪芽闻声跑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把苏嫽从地上扶起来,血珠子从苏嫽白皙的肌肤底下不断地往外渗,看的她差点掉下泪来。
苏嫽从出生起就被苏行山捧在手心里宠着,娇生惯养,百般溺爱,这细皮嫩肉的娇贵身子,哪经得起容渊这么一咬。
“奴婢扶您回房上药吧,这伤可耽误不得。”雪芽扶着苏嫽往外走,出门时狠狠地瞪了容渊一眼。
苏嫽疼的厉害,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
她忍着疼痛转头看了容渊一眼,见他仍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嫽想不明白容渊为什么会突然咬她。
那样寡言少语的性子,又一直警惕地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只怕生的小猫,惹得她一阵心疼。
可这只小猫却趁她不注意时突然露出了锋利的爪牙,还将她咬的鲜血淋漓。
雪芽搀着她,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说着:“……奴婢早说过那孩子留不得。瞧瞧,这才刚进府,胆子就这样大!这事若是让大夫人知道了……”
而苏嫽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她想起李氏刚把娇娇买回来的时候,娇娇和她并不亲近,每次她想抱它,手臂上都要被挠出好几道印子来。
李氏便笑着安慰她:“这猫儿刚从外头买回来,性子还野着呢。嫽儿别急,等日子长了,它自然会和你亲近的。”
她想,容渊也是如此罢。
他刚到苏府,人生地不熟的,戒备心重些也在情理之中。方才咬她,不过是想对她示威,让她离他远些。
“小姐先坐着,奴婢让月枝去拿药来。”
雪芽扶着苏嫽在床边坐下,她骂了容渊一路,这会儿想起来仍是余怒未消,咬牙切齿地说:“奴婢等下就将此事告诉大夫人,定要让大夫人好好地罚他!”
苏嫽靠着软枕坐下来,拿帕子轻轻擦拭着衣领上沾着的血,“告诉母亲做什么?丁点大的事,就不必让母亲忧心了。”
想起容渊还一个人待在小厨房里,她便又吩咐雪芽:“你去将阿渊领回来,让他先进偏房歇着,再给他送些吃的去。”
“小姐!他才伤了你,你怎么还对他这样好!”
雪芽又气又心疼,正要再说几句容渊的不是,却见月枝拿着药走了进来。
“小姐,季姑娘来了。”
苏嫽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没来及开口说话,季筠声已经推开门跑了进来,几步便冲到了苏嫽跟前。
“嫽儿,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躺着?”
她兴致勃勃地上前去拉苏嫽的手,“今日京城里有新鲜事,你快起来陪我去看看。”
季筠声是季太傅的独女,与苏嫽自幼便相识。季太傅与苏行山曾是同窗,关系颇为密切,两家之间常有走动,苏嫽与季筠声也因此常在一处玩闹,久而久之便成了手帕交。
两家府邸离的不远,季筠声的性子又是个坐不住的,便时常跑到苏府来找苏嫽,一同出去吃酒逛集。
月枝见她要带着苏嫽出府,便上前劝阻道:“季姑娘,我家小姐方才受了伤,这会儿还没上药呢。”
季筠声这才看见苏嫽锁骨上的伤,一双大眼睛顿时瞪的圆圆的:“这……这是怎么弄的?”
一提起苏嫽的伤,雪芽心里的气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蓦地提高了声音,忿忿道:“都是那个……”
“没什么。”苏嫽轻描淡写地打断了雪芽,“不小心被猫挠了道口子,上些药便好了。”
季筠声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又养了只猫?快让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