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道了声谢,低头接过她手里的油纸包,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苏嫽慢悠悠地逛完了褚岫街,一路上停下来给容渊买了不少东西,堆了他满怀,都快拿不住了。
容渊抱着怀里的东西,站在街口朝两旁望了望,忽然轻声问道:“这城里可有条叫青桂巷的巷子?”
“青桂巷就在褚岫街的东边,离这儿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苏嫽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巷子的?”
容渊垂眼道:“在扬州城时曾偶然听爹爹说起过,只因这名字特别,所以我便记下了。”
苏嫽笑道:“这名字确是极特别的。据说数十年前,这巷子口曾种着一株从西洲运来的桂花树,每每盛放之时,满树皆青色,当真奇景,这巷子也因此而得名青桂。”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宽巷,“喏,那便是青桂巷了。”
月枝这会儿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连忙插话道:“小姐,前几日大夫人在青桂巷的吴娘子那儿订了几件今年京城时兴的广袖笼纱裙,估摸着也该做好了,不如我们去看看?若是合身,正好顺路拿回府里去。”
苏嫽本对试衣之事没什么兴趣,可估摸着容渊大约是想去那条青桂巷逛逛,便应了下来:“好。”
容渊原本还想着,得寻个合适的由头让苏嫽带她去青桂巷才是,月枝这么一开口,倒让他省了不少事。
他跟在苏嫽身后拐进了青桂巷,这巷子虽不及褚岫街热闹,来往行人倒也不少。容渊故意走的慢了些,偷偷将面纱挑开一点缝隙,打量着周围的人。
他不确定今日周尧是否会来这里,因此得看的格外仔细些。
“小姐,到了。”
月枝在一间裁缝铺子门口停下,朝里头望了一眼,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位吴娘子的手艺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听说皇后娘娘都要找她裁衣裳呢。大夫人平时抠搜的很,这回倒是肯舍得银子。”
苏嫽漫不经心地听着,进了屋,便看见吴娘子正带着几个绣娘赶制衣裳。
“吴娘子。”她欠身施礼,朝吴娘子微笑道,“前几日母亲在这儿订了几件衣裳,不知可做好了?”
因苏嫽常到青桂巷来瞎逛,吴娘子便也认得她,连忙点头道:“昨儿个就做好了,还没来得及送到府上,倒让大小姐亲自跑一趟。”
她转头吩咐后头坐着的一个绣娘:“阿绫,你带苏小姐去后院试衣裳,若不合身咱们再改。”
这裁缝铺子里大多都是女子,且后院又是试衣裳的地方,男子更是不便进入,容渊便主动退后了两步,轻声说:“我在这里等你。”
话一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等苏嫽说话便又改了口:“……我在这里等姐姐。”
苏嫽立刻高兴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欢快道:“好,阿渊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她带着月枝跟阿绫进了后院,容渊待她走远了,立刻转身下了石阶,掀开半边面纱四处张望着。
他露的是那只与寻常人无异的右眼,因此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容渊将巷子里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也没看见周尧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失望。
许是今日没来罢。
突然,一只粗糙而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容渊猛地转身,面纱复又垂落下来,将他的脸孔遮挡的严严实实。
“世子,是我。”周尧无奈地收回手,“你挡的这样严实,属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呢。”
容渊听得是周尧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他上前几步,低声道:“周大人有什么话说?我今日是跟着苏家大小姐出来的,她这会儿正在里头试衣裳。”
周尧闻言,便拉着他快步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属下是有要紧事要告诉世子,所以才约世子在此巷见面。这东西,还请世子先收着。”
容渊狐疑地打开木盒,见里头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金铃,表面刻着复杂难懂的纹饰,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
“这是何物?”他不解地问。
周尧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方以手掩唇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东西名叫羽铃,是属下费了不少功夫才在京中容王旧宅里找到的。”
容渊神色微变,“这是爹爹的东西?”
“这是先帝生前送与容王殿下之物。”
周尧叹了口气,缓声道:“容王殿下十四岁生辰那日,先帝以此物为贺,并悄悄叮嘱殿下,他日祁王若有为难,此物可保殿下性命。”
容渊知道,周尧口中的祁王,便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圣上。他缓缓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干涩:“这羽铃究竟有何用处?”
周尧道:“先帝早知祁王性情,所以便在京外深山中秘密豢养了一队死士,精习天下武功,一人可挡百将,名曰白羽骑。这白羽骑只听羽铃号令,羽铃响时,白羽尽出。”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金铃上头,似是想起了陈年旧事,低低喟叹道:“这便是先帝留给容王殿下的保命牌,只可惜……殿下不肯用。”
容渊将金铃死死攥进掌心,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为何不用?”
“殿下顾念兄弟之情,总笑着说他本无意于皇位,且祁王是他皇兄,怎会要他性命。当年离京时,属下苦苦劝说让殿下把羽铃带在身上,让白羽骑随殿下一同前去边关,殿下不肯。”
周尧神色晦暗,艰涩地说:“若是当年殿下肯听我之言……”
容渊蓦地闭上了眼,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边关的黄土尘沙。
边关的夜晚一向清冷萧瑟,唯那一晚,热闹至极。
火光连天,血色遍地,厮杀声在空旷的大地上寂寥地回荡。他站在营帐门口,背后是月光与火色,面前是容越沉静的脸。
“你带阿渊从西边小路走,走水路从玉州入京,那条路是最安全的。拿上这玉佩,去丞相府找苏相爷,求他收留阿渊。”
他听见容越平静的声音,心里的不安渐渐变成恐惧,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他惊惧不安地喊:“爹爹……”
可容越只是厉声让周尧带他走,他被拖着离开了营帐,才跑出没多远,就看见一队西洲士兵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大火将帐幔烧成呛人的灰烬,如张牙舞爪的肮脏雾霭。他躲在一块巨石后,死死地捂着嘴巴,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人卸去伪装,露出一张噙着讥讽笑意的脸。
紧接着,他便听见容越苦涩的声音:“……皇兄,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那人笑的漫不经心,“我的好弟弟,你如今可是大楚的战神,得万民敬仰,叫皇兄如何放心?事已至此,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
后头的话,他再没听真切。
容渊回过神时,手心里已被塞了一把小小的铁钥匙。
“过去的事,多思也无益,世子还是莫要忧心了。”周尧缓了口气,再次叮嘱道,“这金铃看着虽小,里头却大有机关,若开不了里头的机关锁,便是用再大的力气这铃也响不了。这钥匙乃扬州名匠楚声亲手所制,世上仅此一把,世子可别弄丢了。”
容渊点了点头,将东西仔细收好,抬眼问道:“如今白羽骑可还在京外?”
周尧摇头道:“属下这几日四处打听,自新帝登基,白羽骑怕暴露行踪,便也挪了地方,如今似乎是潜伏在京中各处。若要重聚白羽骑,只怕得费些时日。”
容渊慢慢将面纱放下,轻哼一声道:“费些时日不要紧,这个仇……我迟早会报。周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周尧先是一愣,继而面色一喜,连声应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世子放心,重聚白羽骑一事,属下一定会尽快办好。”
他原想着容渊年岁还小,也不指望他替容王报仇,只需好好在京中活下去,便是对容王最大的慰藉了。他今日将羽铃带给容渊,也不过是想着这毕竟是容王仅剩的遗物,还是交到容渊手中为好。
但容渊既有报仇之意,他必当全力相助。
容渊与周尧分别后,便快步赶回了裁缝铺子,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苏嫽便带着月枝从后院走了出来。
阿绫手里抱着叠好的衣裳,笑嘻嘻对吴娘子道:“苏小姐都试过了,很是合身呢。尤其是那一件珠花碎玉流苏裙,穿在苏小姐身上,当真是好看的很。”
“多谢阿绫姑娘夸奖。”
苏嫽笑着让月枝把衣裳接了过来,又与吴娘子闲话几句,便出了铺子。
容渊听见动静,便转身迎上前去。
“姐姐。”他有些别捏地喊她,“我有些累了。”
苏嫽连忙说:“那我们这便回去吧。”
她以为容渊是因为等她太久才站的累了,心里顿时有些愧疚。今日本来是打算带他好好逛一逛京城的,不曾想为着这几件衣裳,倒让他早早的便乏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回去的路上又给容渊买了好些吃的作为补偿,回到苏府时,几个人手里皆是满满当当的一大堆东西。
苏嫽急着回香玉小院去,便着意加快了步子,谁知路过赵姨娘的院子时,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刺耳的吵嚷之声。
她不由得站住了脚,问院门口的两个丫鬟:“这是怎么了?”
一个丫鬟低着头禀道:“回大小姐,是赵姨娘自个儿在屋子里闹起来了,说是丢了件贵重东西,刚哭了一通呢。这会儿又把大夫人也叫了过来,说是要让大夫人替她做主。”
另一个丫鬟忍不住嘀咕道:“哪儿是让大夫人替她做主呀,分明是要赖在大夫人头上了。听说丢的是支金簪子,正巧今早大夫人派人送了几匹华锦过来,那几个小厮还进了赵姨娘的内院,这下子怕是说不清了。”
苏嫽沉了脸色,她本不想掺和这摊子破事,但又怕赵姨娘不顾脸面地将事情闹大,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苏府的名声。
她思量片刻,终究还是迈进了赵姨娘的院子,蹙眉道:“我去看看。”
她穿过院中长廊,走到卧房底下时,正听见赵姨娘在里头对着郑氏撒泼。
“大夫人,您今儿可得替妾身做主呀!这几个小厮瞧面相便不像是好的,虽说是您院子里的人,但也得搜身才是,您这样拦着,莫不是想包庇那贼人?”
赵姨娘扯着郑氏的袖子,哭的楚楚可怜,“那支金簪可是妾身的陪嫁,妾身倒要看看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竟做下这等无耻之事!”
苏嫽拧眉走进卧房,咳了两声道:“赵姨娘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好好说,不必这样哭天抢地的。”
可赵姨娘瞧见苏嫽,非但不收敛些,反而闹得更凶了,高声哭道:“大小姐!丢的不是你的东西,你自然是不着急的。”
她抹了把泪,恶狠狠地看着郑氏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小厮,咬着牙道:“那偷窃之人必定就在这几个人里头。”
“他们是我身边的人,岂是你说搜身就搜身的?”
郑氏气的几乎怒火攻心,今日她若由着赵姨娘搜了这些人的身,那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威严何在?
她恨恨地拿帕子压着唇,余光瞥见站着苏嫽身后的容渊,眸光忽地一动。
“赵姨娘怕是忘了,那日进过你内院的人,又不止他们几个。”
郑氏优雅地放下帕子,抬手指向容渊,斜睨着他道:“他也进过,不是么?”
第7章 火种(七) “姐姐的耳坠松了。”……
苏嫽皱眉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今儿那几个小厮来送东西时,他不是也跟来了么?到底不是咱们苏府的人,怕是惦记上了赵姨娘院子里的好东西呢。”
赵姨娘斜乜了容渊一眼,冷哼道:“大夫人还说嘴呢。若不是您让这不详的东西进了妾身的内院,妾身何至于遭此横祸?平白沾了不少晦气!”
容渊早已习惯了这些侮辱之言,懒得理会赵姨娘。苏嫽却是不大高兴了,细眉微拧道:“赵姨娘,你自己没有看管好自己的东西,如今却要怪在阿渊身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阿渊只是眼睛与旁人不同罢了,根本就没有不详一说。还请姨娘,替自个儿积点口德吧。”
赵姨娘不敢顶撞苏嫽,便转向郑氏哭诉道:“大夫人,您瞧瞧,大小姐到底还是年幼不懂事,竟偏护着这贱种!今日妾身本不想让他进院,但顾着是大夫人您的意思,才放了他进来。瑜儿瞧见他那双眼睛,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还在卧房里躺着呢。等老爷回来,妾身定要去禀了老爷,再不许他踏进我院子半步!”
“好了好了。”
郑氏咳了两声,端起几分威严来,冷声道:“府中失窃是大事,依我看,若要搜身,也得先从外头的人搜起。这几个小厮跟了我多年,我又不曾亏待过他们,何苦到你这儿来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她抬眼看向容渊,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东西若不是他偷的,再搜我身边的人也不迟。”
容渊不屑地嗤了一声,连眼皮子都没抬,懒懒道:“我没偷东西。”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郑氏抬手唤来两个小厮,不由分说便架住了容渊的胳膊,“把他带到外头柴房里去,好好地搜一搜。”
苏嫽挡在容渊身前,冷冷道:“我看谁敢!今儿我在这里,若要搜阿渊的身,也得先问过我的意思。”
赵姨娘原本是想拿此事给郑氏使些脸色看的,但见着了容渊,心里想的便又是另一回事了。苏瑜被容渊那双眼睛吓得卧床不起,她心疼女儿,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好容易得了这报复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容渊。
她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拿腔拿调地说:“大小姐,府里丢了东西,大夫人要搜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拦着做什么?”
苏嫽哼笑道:“姨娘这话当真有趣的很,阿渊是我院子里的人,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搜他的身,我自然要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