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心期待地看着容渊,朱唇微微翘着,白净的脸颊上泛起浅浅的梨涡,一双细眉弯如月牙儿,甚是好看。
容渊本是不想叫的,可看着苏嫽那张明艳娇俏的脸孔,他仿佛着了魔似的,竟慢慢地张开了嘴唇,像是婴儿学语一般,生涩又喑哑地唤了一声:“……姐姐。”
“阿渊真乖。”苏嫽这才满足地笑了起来,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好啦,快吃吧。”
容渊悄悄松了口气,埋头喝起粥来。
才喝了没几口,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月枝小跑着从外头进来,朝苏嫽禀了一声:“小姐,大夫人来了。”
话音将落,郑氏就带着几个丫鬟进了屋,苏嫽连忙起身,朝郑氏福身行礼:“母亲。”
她一面吩咐月枝去上茶,一面问道:“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郑氏点了点头,道:“方才在前院已吃过了。”
苏嫽便笑道:“嫽儿今日贪睡,才刚起来不久,这会儿还没用早膳,让母亲见笑了。”
按苏府的规矩,苏嫽本该到前院去与苏行山和郑氏一同用饭,可苏行山惦记着让她早上多睡些时候,便特地在她的香玉小院里建了一处小厨房,准她在自个儿院子里吃饭。
郑氏余光一扫,瞧见容渊也在屋里,立刻不悦地皱起了眉:“他怎么在这儿?”
容渊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苏嫽连忙挡在他面前,对郑氏道:“是嫽儿让阿渊过来一同用早膳。”
郑氏嫌恶地睨了容渊一眼,冷冷道:“让他自个儿在偏房里头吃,别脏了你的屋子。”
苏嫽知道郑氏不喜容渊,若再说下去只怕又要起争执,便连忙转移了话题:“不知母亲今日来找嫽儿所为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郑氏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听赵姨娘说,前几日宫里头赏了好些华锦,相爷叫人全送到你这儿来了,可有此事?”
苏嫽点头道:“爹爹说让我先挑几匹喜欢的拿去裁衣裳,便让人把那些华锦都送到了我后院的库房里搁着。”
郑氏咳嗽了两声,“我倒是不差这几匹缎子,只是赵姨娘那头惦记的很,整日到我跟前抱怨,说相爷偏心嫡女,冷落了瑜儿。正好我今日带了几个小厮过来,你若是挑完了,我便让他们把剩下的送到赵姨娘院子里去,省的她再说三道四。”
郑氏都开了口,苏嫽哪敢不应,便顺着说道:“那些华锦都搁在库房里头,母亲只管叫人去搬就是。此事都怪嫽儿,该早些给母亲送过去的。”
郑氏这才抬手唤来门外候着的几个小厮,吩咐他们跟着雪芽去库房。然后,她才安心在紫檀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接过月枝递来的茶,不紧不慢地小口抿着。
容渊知道郑氏是要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了,不由得皱了眉,他实在不想与郑氏同处一室,便轻轻扯了下苏嫽的袖子,低声道:“我先回屋了。”
苏嫽悄声应道:“快回去吧,若还觉着累,就再睡会儿。”
容渊“嗯”了一声,从郑氏身旁走过,去推卧房的门。还没等他走出屋子,郑氏忽然厉声叫住了他:“等等!”
第5章 火种(五) “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
容渊顿住脚,慢慢回过头。
郑氏撑着扶手站起来,冷眼打量了他半晌,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当家主母还在这里,你倒好,一声不吭想走就走,当真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她慢条斯理地抽出条帕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居高临下地看着容渊,“如今虽是相爷做主让你留在苏府,但你也别想着白吃白喝。我们苏府可从来不养没用的东西。”
郑氏边说边伸手往库房的方向一指,“我今儿带的人不够,你跟他们一起去库房,把那些华锦搬到赵姨娘院子里去。”
苏嫽皱眉道:“母亲,阿渊是咱们府上的客人,怎么能让他干活呢?”
郑氏蓦地拔高了语调:“客人?我何时说过他是客人了?若不是你与你爹爹执意要将他留下,我才不会留下这么一个不详的玩意儿!”
“母亲!”
苏嫽的眉头愈皱愈深,但碍着郑氏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柔声劝道:“母亲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府里头那么多下人,母亲若觉得人手不够,嫽儿这便让月枝再多叫几个人来就是。”
郑氏嫌恶地睨着容渊,话里满是尖酸刻薄:“我今儿就是要让他去搬。又不是什么矜贵的人儿,干些力气活怎么了?他现在没爹没娘的,除了苏府,他也没得倚仗,我就不信他敢不听我的话。”
容渊从始至终都漠然地站着,仿佛郑氏口中那个“不详的玩意儿”和他没有半分关系,只在听见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时,脸上的神情才稍稍变了几分。
他蓦地抬眼看向郑氏,淡紫色的眼睛泛着微凛的寒意,像深冬里一池波澜不惊的湖。
而郑氏话锋一转,又回到他那双眼睛上,三句不离不详二字。今日苏行山不听她的劝阻执意留下容渊,她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现下好容易逮着这教训容渊的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嘴里的话越发难听起来。
苏嫽不愿容渊听见这些难听的话,刚想劝阻几句,容渊却一言不发地从郑氏跟前走了过去,几步就跨出了房门。
郑氏眼珠子一瞪,厉声喊道:“你往哪儿去?我可告诉你一句,我是这苏府的当家主母!你若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她喊的嗓子都快破了音,外头候着的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夫人,奴婢瞧着他仿佛是跟着那几个小厮一同往库房去了。”
郑氏噎了下,过了会儿便得意起来:“你可看清了?我早知道,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饶是苏嫽教养再好,这会儿也忍不住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话里明显有了几分不悦:“母亲,阿渊只是个孩子,您何必非要和他过不去?嫽儿一向敬重您,平日行事,从未有过忤逆您的时候。但像今日这样的事……嫽儿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郑氏惊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她本是苏行山续弦纳入府中的,身份地位皆不及已故的李氏。再加上她入府数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空有个当家主母的名头,若真论起地位来,只怕连赵姨娘都不如。
只是苏嫽不计较这些,反而对她处处恭谨,敬重有加,日子久了,郑氏竟有些忘了身份,在她眼皮子底下摆起当家主母的架势来了。
苏嫽乃相府嫡女,苏行山的掌上明珠,郑氏这样的身份,苏嫽肯依着规矩唤她一声母亲已是极大的尊敬,她又如何敢惹苏嫽不快?
“瞧你说的,我不过是让他帮着干些活儿,哪里与他过不去了。”郑氏挤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又悻悻地往库房的方向瞥了一眼,“他那双眼睛不详,就别到外头走动了,免得叫人看见了又要议论。”
苏嫽没接话,只平静地朝她行了一礼:“母亲快些回去歇着吧。阿渊的事,就不必母亲忧心了。”
这还是苏嫽第一次对郑氏这般强硬地说话,郑氏的脸涨的通红,似乎是有些下不来台,又站了片刻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郑氏前脚刚走,苏嫽便急忙吩咐月枝道:“你快去库房把阿渊叫回来。”
“是。”
月枝应了声,刚要跑出门去,远远地就看见容渊抱着一叠比他都高的华锦,跟在那些小厮后头走了过来。
苏嫽也瞧见了,连忙提裙跑下石阶拦在容渊前头,“快放下,这样重的东西,让他们搬就是了。”
容渊的身子瘦弱,那叠华锦简直要将他淹了进去,苏嫽看的一阵心疼,急忙吩咐旁边的小厮把容渊手里的华锦匀了过去。她抽出帕子替容渊擦拭着额上的汗珠,温声道:“大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日后她若再为难你,你别理她就是。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好不好?”
那帕子的质地极为柔软,裹着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钻进容渊的鼻子。他默然地站着,想开口告诉苏嫽,他并不是因为惧怕大夫人才去搬华锦的。
他只是听不得郑氏说他没爹没娘,所以才跑了出去。左右搬些华锦也不是什么累活儿,他依着她的话做了就是,省的她再聒噪。
容渊慢慢抬起头,撞上苏嫽那对漂亮的、灵动的眼睛,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正专注地看着他,满眼皆是心疼。
那样温柔的、怜爱的目光,容渊从未见过。
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娘亲,是容越独自一人将他养大。容越铮铮铁骨,铁血豪情,对他虽好,却从未露出过这种温和怜爱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女儿家的独有的缠绵缱绻,一层层将他裹住,缠绕着、牵扯着,直到他跌进无边无际的温柔乡里。
容渊怔怔地望着苏嫽,一时失了神。
“累不累?”苏嫽拉住容渊的手腕晃了晃,“我带你回屋歇着吧。”
容渊其实并不累,他只是看着瘦弱,但身上却有的是力气。可苏嫽已经自顾自地拉着他进了屋,又吩咐月枝去倒茶,“你先喝口茶歇一歇,我让小厨房炖了肉,等下你起来吃。”
她边说边笑着捏了下容渊的脸,“你这样瘦,该多吃些肉补补才是。”
容渊垂下眼睫,轻嗅着她袖口里探出来的香气,任由她亲昵地捏脸。
这香味和方才那条帕子上的花香极为相似,只是更浓了些,虽然有些甜腻,但闻久了倒也觉得舒心。
他难得没有排斥苏嫽的亲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榻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容渊才慢慢抬起头,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裳,“姐姐。”
他喊她姐姐时总是声音极低,仿佛不大愿意被旁人听见似的,却偏偏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怎么啦?”苏嫽蓦地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朝他靠近了些,难得容渊主动叫她姐姐,她可要听的仔细些才是。
容渊飞快地松开了扯住她衣裳的手,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别处,“你答应过我的,我若叫你姐姐,你便带我去逛京城的市集。”
他说这话,倒不是真为了去逛什么市集。昨日周尧将他送到苏府,离开时曾悄悄叮嘱他,若寻到机会,便去京城东边的青桂巷找他。
只是如今苏府的人这样忌惮他这双眼睛,只怕不会让他轻易出府,他琢磨了半晌,方想起了昨日苏嫽无意中说过的那一句话。
“不错,我是答应过你。”苏嫽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你是为了这个,才叫我姐姐的?”
苏嫽睁着一双明净如水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唇,容渊被她这样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心虚了。
他默了片刻,才道:“ ……不是。”
“罢了罢了。”苏嫽摆了摆手,起身朝梳妆台走去,“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月枝,过来替我梳妆,我要带阿渊出府去。”
雪芽在一旁听见这话,登时愣了愣,小声提醒道:“小姐您忘了,相爷叮嘱过的,不许他出府去。”
苏嫽伸手将面前的莲花纹铜镜扶正了,随手拣了支翡翠簪子戴上,瞥了她一眼道:“不让爹爹知道不就行了?”
雪芽急忙劝道:“小姐,您别忘了,他这双眼睛可是……”
苏嫽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爹爹只是担心阿渊的眼睛会给苏府惹来不少闲话,既如此,那便不让旁人瞧见他的眼睛就是了。”
她说着,便弯腰从侧边的木屉里取出一面幕篱,递给容渊,“喏,你把这个戴上吧。”
雪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嫽手里那面白纱垂坠的幕篱,“小姐,这……这面月纱幕篱可是您的贴身物件,如何能给他用?”
苏嫽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的?我出门时一向不爱戴这个,正好可以给阿渊用。”
她起身走到容渊面前,亲自把手中的幕篱放到他膝上,温声道:“戴上这个,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眼睛了。”
容渊坐着没动,他虽在边关长大,却也知道这幕篱一物,乃是为遮挡女子容貌所制。而现下放在他膝上的这面幕篱做工更是精致,所用白纱轻若无物,薄如白雾,隐约还有香气传来。
是苏嫽身上那股熟悉的花香。
也不知是什么花儿,香气竟可以这样浓郁,每每他觉得太过甜腻之时,却又忍不住不闻,如此越陷越深。
勾人,却也危险。
而雪芽还在小心翼翼地地劝着苏嫽:“……小姐,这到底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毕竟是男儿身,戴这样的东西出门,怕是不合适吧。”
一直没说话的容渊却忽然伸手拿起了那面幕篱。他垂眸捋平边上的白纱,有些笨拙地把它戴在头上。柔软的白纱垂坠下来,将他大半个身子团团罩住。他用手指将面前的白纱轻轻挑开一道缝,安静地注视着苏嫽。
“不用劳烦姐姐了。”他轻声道。
第6章 火种(六) “羽铃响时,白羽尽出。”……
那面幕篱戴在他头上,倒也还算合适,只是上头坠的白纱短了一截。苏嫽见他不介意,便也没再想其他的法子,起身往外走。
“你是头一次来京城吧?正好今儿天气好,可以带你在城里好好逛一逛。”
出了苏府的正门,往左一转,再走几步便是京城最热闹的褚岫街。薄薄的白纱使容渊的视线稍稍模糊了些,却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熙攘与繁华。
行人络绎不绝,喧嚣声亦不绝于耳,饭馆、钱庄、首饰铺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酒馆,沿着街边一溜儿排开。姑娘们穿着颜色鲜艳的漂亮衣裳,襟上绣着时兴的缠枝花样,远远望去,一片姹紫嫣红。
是边关从未有过的繁盛之景。
容渊默不作声地看着,悄悄打量着四周。苏嫽在一处卖糕点的铺子跟前停下,包了几个样式精致的糯米糕,付过钱后便塞到容渊手里,笑着说道:“刘二娘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了,又甜又糯,你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