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闻言,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但为了维持当家主母的颜面,只得继续说道:“嫽儿,府里失窃可不是小事,那日他毕竟进过赵姨娘的院子,搜身是免不了的。”
苏嫽直直地盯着郑氏,一字一顿地说:“若要搜身,母亲身边的那几个小厮需得与阿渊一同搜身,才算公平。母亲却单单要先搜阿渊的身,这是什么意思?”
郑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了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不情不愿的字来:“那便一起搜了吧。”
她转头吩咐身侧的丫鬟去请府里管事的钟寅先生,赵姨娘见状,便也闭了嘴老老实实地等着。她盯着容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里琢磨着总要想个法子让容渊吃点苦头才行。
瑜儿因他卧床不起,他却仗着苏嫽的庇佑过的逍遥自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没了说话的声音,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苏嫽转过身,手轻轻搭在容渊的肩膀上,温柔地说:“阿渊,我知道你没有偷赵姨娘的东西。对不对?”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是极为肯定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坚定得令容渊心里一颤。
他下意识咬紧了唇,继而重重点头:“我没有。”
苏嫽替他拂开耳边的碎发,柔声说:“咱们没做亏心事,便什么都不用怕。”
她的指尖冰凉凉的,有意无意地贴在他的耳垂上,像落了一片沉甸甸的雪。容渊本该觉得冷,耳尖却不知为何滚烫的厉害。
他垂下眼睫,悄悄地往苏嫽身边靠了靠,低声应道:“好。”
丫鬟很快带着钟寅进了屋,郑氏交待了几句,便让人把那几个小厮和容渊领到后头的柴房里去。
赵姨娘瞧着人被带走了,忙悄声唤来贴身的丫鬟,嘱咐了几句后,那丫鬟便从后门溜了出去,跟在钟寅后头一同去了偏房。
苏嫽看在眼里,也没出声说什么。几人等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钟寅便带着人回到了卧房,朝郑氏行了一礼:“大夫人,已经全都搜过了。”
郑氏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在那几个小厮身上搜出东西来,默了片刻才问:“可有搜出什么?”
赵姨娘咳了一声,抢着说道:“钟先生可要如实相告,莫要欺瞒大夫人。”
钟寅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姨娘,颔首道:“姨娘说的是。只是不知姨娘方才让身边的丫鬟偷偷塞给我几两碎银,又是何用意?”
赵姨娘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方才出去的那丫鬟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颤声禀道:“姨娘,那银子……钟先生没收。”
钟寅懒得搭理赵姨娘,转向郑氏道:“回夫人话,这几个小厮身上除了几枚铜钱,倒也没旁的东西了,只是这位陆小公子……身上倒是有件贵重东西。”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金铃,恭恭敬敬递到郑氏手边,“请夫人过目。”
容渊见钟寅把金铃给了郑氏,眸光陡然一凝,咬着牙道:“那是我的东西!”
他大步冲上前去,想把金铃抢回来,几个小厮连忙手忙脚乱地架住了他。
郑氏端详着手里的东西,这金铃虽小,分量却不轻,上头的纹饰精巧绝伦,光泽华美诱人。
她不由打量了容渊一眼,话里一股子酸味:“我听说你父亲不过是个扬州城的穷酸书生,家里竟会有这样值钱的好东西?”
容渊狠狠地瞪着她,厉声说:“我家里的事,用不着你管。那是爹爹留给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苏嫽轻轻皱眉,上前拂开那几个小厮的手,扶住容渊的胳膊。她看容渊的神色,似乎极为紧张那枚金铃,心里便知道,这东西对他来说定然是十分珍贵之物。
于是她便淡声对郑氏道:“咱们府里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这许是阿渊家里传下来的宝贝,母亲还是快些还给他吧。”
“瞧大小姐说的,咱们府里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了?”
赵姨娘闻言凑上前来,扫了那金铃一眼,心里登时有了主意,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我库房里的东西吗?”
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歉然对郑氏道:“大夫人,瞧妾身这记性!原是妾身记错了,妾身丢的不是金簪子——”
赵姨娘伸手一指,笑着说:“妾身丢的东西,正是夫人手里这枚金铃。”
容渊简直要气笑了。他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赵姨娘,不屑轻嗤:“信口雌黄。”
他那双异瞳含着怒气,凌厉如刀刃,看的赵姨娘心里直发怵。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咽了口唾沫,才对郑氏继续说道:“夫人,妾身方才仔细看过了,不会有错。这枚金铃正是妾身入府时的陪嫁之物,如今从他身上搜出来,他是万万抵赖不得了。妾身一早便说过,这样晦气的东西留在府里便是个祸害,可相爷偏偏不听!”
容渊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这东西乃是先帝御赐之物,她一个小小姨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可偏偏这金铃的来历他又说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郑氏将金铃递给了赵姨娘,还松了口气说:“我早说过,我身边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赵姨娘眉开眼笑地用袖子擦了擦金铃,心想这回可真是一石二鸟,既白白赚了件好东西,又让容渊落了个偷东西的罪名。她就不信,这下相爷还肯让他留在府里!
赵姨娘越想越高兴,正欲把金铃收起来,一只细白柔滑的手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嫽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微笑,手上的力气却分毫不减。
“姨娘且慢。”她淡淡道,“我记得姨娘未入府前,原是在城北巷子口卖药为生的,想必日子过的并不富裕。只是没想到,姨娘会有这样值钱的东西。”
赵姨娘素日最厌别人说起她身份之事,但眼下既是苏嫽提起,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强颜欢笑道:“是母亲替妾身攒下来的一点嫁妆。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几样值钱货总归是有的。”
苏嫽笑道:“既是嫁妆,那么在姨娘入府时,便该记在库房的单子上。不如姨娘现在便把单子拿来看看,姨娘觉着可好?”
苏嫽不说,赵姨娘险些忘了还有单子这回事,一时慌了神,支支吾吾道:“库……库房的单子前几日弄丢了。”
苏嫽仍旧微笑着,极有礼貌地说:“是吗?那正好,左右我闲着无事,便派几个人帮着姨娘找找吧。”
赵姨娘见她神色不似说笑,连忙拦道:“不……不必了,改日我自个儿好好找找就是,就不劳烦大小姐了。”
苏嫽漫不经心地捏起那枚金铃,慢悠悠道:“姨娘连单子都弄丢了,如何能证明这东西是你的呢?”
赵姨娘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若是拿了单子给她,便会知道她当日带进府中的嫁妆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而那份单子又是钟寅亲笔所写,若想私自篡改,只怕也难以模仿其字迹。
权衡半晌,赵姨娘终是讪讪地挤出一个笑来,弱声道:“许……许是妾身记错了,这金铃……也许并不是妾身库房里的东西。”
苏嫽轻轻笑了下,“姨娘如今风华正盛,怎的年纪轻轻便这般爱忘事了。”
她转身牵住容渊的手,把金铃放进他掌心,柔声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可要收好了,不然总有人惦记着。”
赵姨娘咬牙站在原地,心里万分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苏嫽拉着容渊,朝郑氏和赵姨娘轻轻颔首,便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又回过头来,笑着望向赵姨娘:“听姨娘说,瑜儿近日身子不适,不如请个郎中来看看。姨娘也好安心陪着瑜儿养病,平时就不必出来走动了。”
省的她闲着无事,一天天地在府里折腾。
赵姨娘愣了一瞬,才讷讷道:“郎中就不必请了。大小姐若真心疼瑜儿,只需让陆容渊往后别再进我这院子就成,那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呢。”
苏嫽扫她一眼,淡声说:“我与阿渊同住一院,如今可还好好的呢。”
赵姨娘撇了撇嘴,细着嗓子道:“我们瑜儿胆子小,见不得这样的东西。”
“她胆子小?”苏嫽忽然笑了,她蓦地抬手拢起后颈上垂落下来的乌发,冷了声音道,“当初她放蛇咬我的时候,我怎么没觉着她胆子小?”
她松开了牵着容渊的手,容渊便跟着抬起头来,一眼望见她雪白的后颈。她用手拨开柔顺的发丝,露出颈上描着的一朵娇艳的虞美人。
容渊一怔,还未来得及看仔细些,便瞥见苏嫽右耳上的耳坠子轻轻晃了下,眼瞧着便要松落下来。
他轻轻皱眉,极快地伸手接住了那枚碎玉流云耳坠。
容渊的手绕过苏嫽的后颈,不经意蹭在那朵虞美人上,洇染开一大片秾丽的红色。他停顿了下,顺手替苏嫽把耳坠重新戴好。
见她似乎浑然不觉,容渊蹙眉倾身过去,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她的耳旁:“姐姐的耳坠松了。”
第8章 火种(八) “姐姐养我一个便够了。”……
轻柔的热气吹的苏嫽的侧颈一阵酥.痒。她肩膀轻颤,抬手理了理那颗刚被容渊戴好的耳坠,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多谢。”
容渊借机靠近了些,将那朵虞美人看的更为仔细。
那花瓣似乎是用极特别的鲜花汁子描摹而成的,离的越近,香气便愈发浓烈。怪不得苏嫽身上总是有一股甜腻的香气,原是因为后颈上画了这朵虞美人的缘故。
方才他的手不小心蹭了上去,花的红色便淡了些,露出掩藏在下面的一块狰狞丑陋的伤疤。
赵姨娘心虚地别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那蛇是自己溜进大小姐房中的,与瑜儿并无干系。”
苏嫽不禁笑起来,“姨娘可别把我当傻子。我不与你们母女俩计较,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还望姨娘能够好自为之。”
苏嫽重新将头发理好,乌黑如瀑的发丝将那朵娇娆的虞美人挡的一丝不漏。她转过身,朝郑氏行了一礼,道:“母亲,时候不早了,嫽儿先回去了。”
郑氏忙应了声好。
赵姨娘吩咐丫鬟将苏嫽和郑氏都送了出去,待院子里没人了,她才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咬牙切齿道:“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片子,就敢在我跟前指指点点!今儿若不是她瞎掺和……”
旁边的丫鬟春梅忙劝道:“姨娘小声些,大小姐和夫人这会儿还没走远呢。”
赵姨娘拿起茶盏灌了口凉茶,擦了把嘴,低声嘟囔着:“当年那蛇若是把她咬死了,我的瑜儿便是相府唯一的千金小姐,哪儿还轮的到她在这里逞威风。”
春梅大惊失色,差点要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姨娘,这话可说不得啊!”
“罢了罢了。”赵姨娘忽然冷笑一声,搁下茶盏吩咐道,“你去把瑜儿叫来,我有话要嘱咐她。”
*
回到卧房,苏嫽让容渊坐下来尝尝今日新买的糕点,然后便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容渊其实并不饿,但还是在矮桌前坐下了。毕竟今日是苏嫽帮他拿回了金铃,他便依着她的意思留下来吃东西,也算是谢她今日解围之恩吧。
月枝将包着糕点的纸包一样样摆好,容渊的视线却仍旧停留在苏嫽身上。她对着铜镜坐着,眉眼间不见笑意,似乎心情不大好。
容渊默了片刻,起身走到苏嫽身后。
“姐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苏嫽回过神来,伸手将铜镜推远了些。镜子侧对着她,映出雪白侧颈上的一片绯红。
她皱了眉,小声惊呼:“这是怎么弄的?”
月枝闻声赶来,连忙拿了帕子替她擦拭。“许是头发不小心碰到了,奴婢等下再替小姐描一遍。”
容渊垂眼看着那截如玉的脖颈,轻声说:“是我弄的。”
他上前几步,拿过月枝手里的帕子,一言不发地擦拭着那些绯红的花汁。
苏嫽愣了下,方想起在赵姨娘房中时,容渊曾替她戴过一次耳坠。
许就是那个时候碰到的吧。
“你去歇着吧,让月枝来擦就好了。”她朝容渊温和笑笑,轻声说。
容渊却恍若未闻,仍旧耐心细致地擦拭着那些极难褪去的红色花汁。浓郁的香气猝不及防地铺开,他一阵晕眩,好半晌才慢慢缓过神来。
“这是什么香?”他艰难出声问道。
“是晚香玉。”苏嫽微微侧转身子,离他稍远了些,“这花汁里添了不少晚香玉的香粉,故而香气格外浓烈,若是闻的久了,便会头疼昏厥。”
她轻轻拂开容渊的手,柔声道:“还是让月枝来吧。你头一次闻,难免会觉得不舒服。”
容渊犹豫了下,便将帕子折了一折,拢进袖中。月枝捧着一碗新调的花汁走过来,见他一直盯着苏嫽后颈上的疤,便出声解释道:“小姐午睡时曾被蛇咬伤过,所幸救治及时,才没伤及性命。只是落下了块疤,用了好些药也祛不掉。”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一位乡下来的郎中给出了个主意,以十味药草研磨成粉,再兑入罂粟和晚香玉捣成汁,用此物涂抹于伤疤之上,便可遮其痕迹,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容渊不由得有些惊诧。
罂粟和晚香玉这两样东西,可不是轻易能用的。
幼时,他曾在容越房中看见过一株极美的罂粟。硕大的花朵摇摇欲坠,艳丽妖冶,像舞女曼妙姣好的身姿。
他懵懂而好奇地问容越:“爹爹,这是什么花?”
“此花名罂粟。是药亦是毒。”
容越这般答他,又下了严令,不许他接近那株罂粟。
他告诫容渊:“罂粟一物,危险至极,一旦成瘾……便再难挣脱。”
容渊听得半知半解。他不明白,爹爹既知此花危险,为何还要日日放在房中观赏。
比之罂粟,晚香玉虽然无毒,但其香气尤为浓烈馥郁,甚至可令人呼吸困难,心悸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