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嫽笑道:“今日新得的,性子还野着,抱出来怕伤着你。”
她侧过身子让月枝上药,又让雪芽搬了张锦墩给季筠声坐着,“你方才说今日京城有新鲜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季筠声立刻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道,“今儿可是送容王棺椁还京的日子。”
苏嫽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新鲜事?”
季筠声口中的容王,便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容越。
在大楚,无人不知战神容越的大名,昔年他曾一人一骑突破万军重围,将陛下平安护送回京,这战神.的.名号,便是那时留下的。
回京不久,他便奉陛下之命前去镇守边关,护得大楚数年安宁,不想最后竟身死于西洲的一次暗杀之中。
西洲与大楚仅一河之隔,虽只是个小国,却并不安分,与大楚一直冲突不断,战事频起。此次西洲竟出动大批死士,将容越暗杀于营帐之中,皇帝闻讯当即大怒,出兵十万征讨西洲,又命铁衣卫亲迎容王棺椁回京。
这样大的事,一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季筠声摇了摇头,白了她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说着,她便凑近了些,附在苏嫽耳边悄声道:“我听爹爹说,容王那儿有不少从西洲得来的稀罕物件,装了好几辆车子呢,现下正和容王的棺椁一同停在皇宫门口。”
她越说越兴奋,晃着苏嫽的手腕,眼睛亮晶晶的:“那可是西洲的东西!嫽儿,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大楚子民对西洲知之甚少,惟知西洲人手艺精妙,能造奇珍异宝,凡是西洲所造之物,样样精巧绝伦,一样可值万金,绝非凡物可比。
昔年先帝在时,曾于西洲人手中得一墨锭,用它研出来的墨,色泽透亮,芳香浓郁,墨如泉水汩汩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样的宝物,在大楚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而在西洲,却不过是件极寻常的东西。
新帝登基后,也想法子从西洲弄了不少宝物回来,只是都放在宫中,寻常百姓自是无缘得见。眼下好容易得了这机会,季筠声自然是想去看看的。
苏嫽听她说起西洲的宝物,不由得也起了好奇之心,连忙追问道:“是停在哪个门前头?若是离苏府太远,只怕要赶不及了。”
季筠声道:“就停在朱雀门边上。陛下要亲迎容王棺椁入宫,这会儿时辰还没到,那些车轿少说也要在外头再停上半个时辰。”
苏嫽闻言顿时一喜:“你且坐着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她身上那件藕粉对襟蝴蝶裙原是今早新换的,方才被容渊咬伤,沾了好些血在上头,需得赶紧再换一身才是。
月枝收起药瓶,扶着苏嫽下了床。才走了几步,便撞见雪芽独自一人从外头进来,苏嫽不由得皱眉道:“不是让你去把阿渊领回来吗?”
雪芽低着头,小声道:“方才老爷派了人来,把他叫到书房去了。”
苏嫽吃了一惊,一股不祥之感慢慢涌上心头,“他不是刚从爹爹那儿出来不久吗?爹爹为何又把他叫回去了?”
“奴婢也不知。”
苏嫽细眉紧皱,不由得替容渊担心起来,莫不是郑氏又去爹爹那里哭了一通,让爹爹反悔了?
她思来想去,到底是放心不下容渊,只得转身对季筠声道:“筠声,我府里还有些事,今日不能陪你去了。”
季筠声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见苏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着许是出了什么急事,只好应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苏嫽应了一声,便吩咐月枝送季筠声出去,自己则连衣衣裳都没换就匆忙出了门,朝苏行山的书房跑去。
*
容渊一踏进书房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像是松针与草叶混在一起的气味,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檀木香气,闻起来格外舒适。
是檀露。
容越从前最爱用的便是这檀露香。
据说此香珍贵难得,唯有京中显贵才能用得起,陛下知他喜欢,便成箱成箱地赏赐于他。
闻的久了,容渊便也记住了这檀露燃着时那股特别的香气。
他一直盯着苏行山手边的香炉看,苏行山注意到他的视线,便出声道:“这是檀露香。”
半晌,苏行山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当年我暂住在容王殿下府上之时,他书房里便点着这檀露香。”
他看着容渊,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容王殿下驰骋疆场这么些年,不曾想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好在,你还活着。”
苏行山起身走到容渊身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是容王殿下的骨肉,我苏行山必定不会亏待于你。对了,方才送你来苏府的那位周尧大人,可是容王殿下的旧部?”
容渊点了点头。
苏行山往窗外望了几眼,见院中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听周大人说,容王殿下之死……似乎另有隐情?”
“如今人人都知我爹爹是死于西洲死士之手,哪儿有什么隐情?”
容渊打量着他,忽而一笑:“不知周大人告诉了相爷多少?这可是一滩浑水,相爷若一只脚踏了进来……可就别想再脱身了。”
这些话从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不免有些瘆人。苏行山愣了半晌,才朗声笑道:“我苏行山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何时惧怕过?且此事事关容王殿下,我又怎能不关心。容王殿下既将你托付于我,我必不会辜负了他的信任。”
容渊静静地看着他,面容冷峻,不见悲喜。香炉里的檀露香快要燃尽了,味道慢慢寡淡,只剩下空气的冰冷滋味。容渊慢慢地舔了下唇,那上头还沾着血,是方才咬苏嫽时留下的。他仿佛被这股子血腥味唤醒了似的,缓缓启了唇——
“周大人既然肯对相爷开口,想必相爷定是爹爹极为信任之人。既如此,那我便告诉相爷……爹爹是被皇上杀死的。是当今圣上,亲手杀了他。”
*
苏嫽在书房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都快到晌午了,苏行山才领着容渊从书房里出来。
容渊抬眼瞧见苏嫽,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方才咬她时他本没使多大力气,只是她的肌肤太过娇嫩,才一下子就咬出了血。
他的视线落在苏嫽的锁骨上,虽然已经上过了药,血也早就止住了,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有道浅浅的牙齿印留在上头。
容渊眯了眯眼,她这么急着来找苏行山告状,是生气了想把他赶出去吧?正好,左右他也不想被人当猫儿一样的养着。
苏嫽匆匆瞥了容渊一眼,便焦急地跑到苏行山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问:“爹爹找阿渊做什么?爹爹已经答应嫽儿让他留在香玉小院了,可不能反悔!”
容渊倏然一愣。她竟不是来找苏行山告状的么?
他轻轻咬住下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再次涌上来。
第4章 火种(四) “乖,叫姐姐。”……
“我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叮嘱阿渊,何时说过要赶他出去了?”苏行山无奈道,“爹爹可是一向说话算话的。”
苏嫽这才松了口气:“爹爹不反悔就好。”
苏行山笑道:“好了,往后阿渊就跟着你住。你性子一向娇纵,可别欺负他。”
他领着容渊走到苏嫽跟前,又叮嘱道:“如今我虽做主留下了阿渊,但他这双眼睛若被外头的人瞧见,难保不会生出事端,你可要将他看好了。”
苏嫽笑嘻嘻地说:“爹爹放心就是,嫽儿会把阿渊当作亲弟弟一样照顾的。”
她说着,便朝容渊伸出手,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走吧,跟我回去。”
少女细嫩白皙的手朝他伸过来的一瞬,容渊有片刻的错愕。
那是一只养的极好的手,手指纤长秀美,白净如葱根,皓腕上一只翡翠绿镯轻轻晃着,指甲尖上点着几抹朱红。
容渊站在石阶下,久久未动。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牵住苏嫽的手——他知道,那只手的主人会给他一处安身之所,让他不必再颠沛流离。
但凡事皆有代价。
他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做她的第二个娇娇。
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容渊出神的功夫,苏嫽已经极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好啦。”她笑着说,“我临走时让雪芽煮了些羊肉羹,再不回去,怕是要冷了。”
容渊被她牵着,踉跄着往前走。石阶旁的榆木枝在他脚边织起一片阴影,他一步步地踏过去,直到踏进温暖舒适的阳光底下。
他步履缓慢,温热的光晒在他宽阔的脊背上,透过轻薄的衣料渗进他的身体里。
暖洋洋的。
和苏嫽牵着他的那只手一样暖和。
苏嫽见他走的慢,便也放慢了步子。回到香玉小院后,雪芽端上煮好的羊肉羹,容渊实在饿的厉害,便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苏嫽坐在一旁,一只手撑着下巴,偷偷瞄着容渊。少年吃东西时很安静,就连用汤匙去舀肉羹时都竭力避免和瓷碗相碰,半分声响都没有,像只乖顺的小猫儿一般,与方才咬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还真是摸不透他的性子。
苏嫽饶有兴味地盯着容渊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阿渊,你今年可有十六了?”
容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苏嫽兴致勃勃地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多吃些才是。你都喜欢吃些什么?若是吃不惯京城的口味,我便叫爹爹去请个扬州城来的厨子。”
苏嫽本就是个爱说话的性子,纵使无人接话,也能一个人兴致盎然地说上大半天。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晌,直到容渊一声不响地把碗里的羊肉羹都吃完了,才将将止住了话,抬眸笑道:“可吃饱了?”
容渊不吭声,只是将空碗推到一旁,然后站起身来。
雪芽见他一直不说话,实在忍无可忍,便训斥道:“小姐在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雪芽!”苏嫽瞪她一眼,“他如今刚到苏府,人生地不熟的,不愿说话也是人之常情,你何必这样斥责他?”
雪芽委屈道:“小姐,他虽说是相爷做主留在府上的,但也不能这样没规矩呀!见着小姐您,连声称呼都没有,除了点头摇头,旁的话是一句都没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容渊漠然看向雪芽,冷冷道:“我不是哑巴。”
“好了好了。”苏嫽皱眉道,“阿渊是苏府的客人,你该对他尊重些才是。”
雪芽心里不服气,但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然后依着苏嫽的吩咐带容渊去了偏房歇息。
这一路风尘,奔波劳累,如今歇下来,疲惫便如剪不断的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身体。容渊和衣在床榻上躺下,顾不上去想其他,脑袋挨到软枕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竟已是第二天了。
容渊揉了揉眼睛,下床推开门,清晨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带着清冽的树叶香气。
京城的水土养人,就连空气都格外干净,不像边关,日日都是黄沙飞尘。
他朝苏嫽的卧房望了一眼,门是敞开的,月枝正踮着脚在院子里晾衣服,各色衣裙挨在一起,被风吹的一晃一晃。
他蓦地想起了昨日苏嫽穿的那件藕粉色的对襟蝴蝶裙。
那颜色穿在她身上,娇俏的不得了,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脸蛋仿佛轻轻捏一下便能滴出水来。
水灵灵的,像新鲜饱满的绿提子,一口咬下去,清甜又解渴。
容渊正站着出神,苏嫽已经从卧房里走了出来,笑着朝他招手道:“阿渊,过来吃饭吧。”
她新换了一身浅鹅黄的绣花裙,像初春刚绽开的嫩芽儿,活泼又俏丽。
容渊抿唇看着她,她只顾着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纯稚又天真。
他盯着苏嫽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放松了警惕,挪动步子朝她走了过去。
卧房里的小桌上早已摆好了热粥和小菜,苏嫽引着容渊在桌边坐下,温声道:“昨儿个见你睡的熟,就没叫你。我让小厨房试着做了几道扬州小菜,你快尝尝。”
碟子里的小菜做得极其精致,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的。容渊自小在边关长大,对饮食其实并不讲究,能饱腹便足矣,如今见了这样精致的菜式,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下筷了。
苏嫽以为是他不喜欢,便道:“你若不喜欢,我便叫人再重做几道送来。”
“不用了。”
容渊抬起头,慢慢抿了下唇,一边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绿豆粥,一边淡声道:“多谢大小姐。”
他如今能留在苏府,到底还是倚仗着苏嫽的面子。且日后还要与苏嫽同住一院,日日相处,若与她闹的太僵,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容渊不知苏府的规矩,但昨日听旁人都叫她大小姐,便也学了样子这般唤她。他自小得容越悉心教导,并不是不懂礼数的人。这一声大小姐,便算是谢她的收留之恩了。
苏嫽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你叫我大小姐,岂不是生分了?”
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倾身凑过去,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乖,叫姐姐。”
温软的手心轻轻摩挲着容渊的发顶,他错愕地僵住了身子,手中的汤匙磕在碗边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姐姐……?
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于容渊而言却无比陌生。
他是容王独子,上无兄姊,下无弟妹——他长到十六岁,还从未唤过谁一声姐姐。
“我长你三岁,你确是该叫我姐姐的。”
苏嫽顿了顿,忽然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诱哄道:“你想不想去逛京城的市集?你若肯叫我姐姐,我便瞒着爹爹偷偷带你出去。”
苏嫽从小便盼着能有个弟弟,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每次去季府做客时,看见季筠声的弟弟追在她后头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苏嫽便羡慕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