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又和苏嫽说了几句话,便说有事要先回府,带着梅擅先行离开了酒馆。
几个人重新回到雅间里坐下。菜还没有上齐,苏嫽觉得继续方才的话题有些尴尬,便主动说起京城里的事。
“京城有名的饭馆有好几家都在褚岫街,改日带殿下去尝尝。那边还有不少新开的首饰铺子……”
一阵风忽然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风势迅猛,险些将桌上的杯盏都掀翻了。宗琉连忙按住面前的酒盅,与此同时,一抹染着香气的白纱蓦地从她眼前掠起。
是容渊的幕篱被风吹的卷了起来。
风片刻即逝,幕篱上的白纱重新垂落下来。
宗琉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她还是看清了——
容渊的左眼,是淡紫色的。
那是一种矜贵、纯澈又圣洁的紫色,世间罕见,天下难寻。
而她在西洲时,曾在一幅画像上看到过和他一模一样的紫色的眼瞳。
那是西洲王女的画像。
这种紫色,是只有西洲最高贵的王室嫡系血脉,才能继承的颜色。
第34章 烈火(十一) “阿渊和姐姐。”……
苏嫽看见宗琉震惊的神色, 立刻反应过来她看见了容渊的眼睛。
她连忙放下帘子,压低了声音,急急向她解释:“阿渊的眼睛有些……有些特别。怕旁人瞧见惹来闲话, 所以才特地用了幕篱遮挡。还请神女殿下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宗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点了点头。
容渊倒是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他本就没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自然也不在意什么闲言碎语。
他替苏嫽重新斟满酒, 漫不经心地顺着敞开的窗户看向别处。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酒馆门口停了不少车轿。
他眸光微凝,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周尧。
容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半晌后,他转头看向苏嫽, 轻声说:“姐姐,我去解手,很快回来。”
“好。”苏嫽柔声应下。
容渊下了楼,在正堂角落的小桌旁找到了周尧。他轻轻拍了下周尧的肩膀,压低声音:“周大人怎么在这儿?”
他记得周尧是从不碰酒的。
周尧转过身,看见是容渊,才松了口气。他示意容渊在对面的空位上坐下,低声说:“来查白羽骑的消息。”
容渊惊讶地抬眸:“这小酒馆里头能有什么白羽骑的消息?”
周尧假装替他倒酒,待凑近了些才低声开口:“京中有消息称白羽骑的首领冯琪常常出入这家酒馆, 我便来看看。”
才说了没几句话,酒馆外的巷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都让开, 让开!铁衣卫搜人,别挡路!”
容渊眉头微蹙, 侧眸望向门口。太子慕容琅带着一队铁衣卫走进来, 进门便一桌一桌地搜查盘问。
掌柜惊慌地望着涌进店内的官兵,擦着汗问:“我们店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从来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 阁下这是……”
慕容琅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丢在他面前,冷声问:“最近有没有白羽骑的人到你店里来吃酒?”
“白羽骑?”掌柜连连摇头,“我连白羽骑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哪儿能知道这些。”
慕容琅脸色更冷,抬头朝楼上望了一眼,拂袖道:“去楼上查。”
容渊微微眯起眸子,轻笑一声:“看来这消息,太子也知道了。”
自铁衣卫归京,楚安帝便把这支大楚最精锐的铁骑交给了慕容琅,命他清剿白羽骑。这几日,铁衣卫在京城各处皆有动作,只怕是楚安帝心急了。
有这么一只效忠容越的精锐死士隐匿在暗处,叫他如何能睡的安稳?
容渊拿起酒盅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然后起身离开,从另一侧木梯上了楼,若无其事地回到雅间里。
他将将坐下,慕容琅就带着人一路搜了过来。
雅间的帘子被不客气地掀开。慕容琅一眼认出里头坐着的几个人,不悦地皱起眉,“你们怎么在这儿?”
苏嫽起身朝慕容琅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是带神女殿下出来散心的,想着这家店做的菜好吃,便带殿下来尝尝。”
慕容琅冷着脸看了宗琉一眼,“不好好在宅子里待着静心祈福,倒跟着她们两个出来鬼混。还不快回去。”
宗琉委屈地咬着唇,说:“我只是想出来走走,整天在宅子里待着,好没意思。”
“那你也不能跟着她们来酒馆这种地方!”
慕容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苏嫽和季筠声,警告道:“你们两个,不许带着她来这种不正经的地方瞎逛。若有下次,孤一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苏嫽皱起眉,不服气地反驳:“这儿又不是青楼,怎么就是不正经的地方了?”
“就是就是!”季筠声也跟着附和,“太子殿下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慕容琅脸色铁青,怒道:“大胆!不要仗着你们的父亲在父皇面前得脸,就可以这样跟孤说话。现在,立刻回府去!记住孤说过的话,以后不许带她来这种地方。”
宗琉眨着一双澄澈的水眸看着他,小声嗫嚅:“殿下不要生气……”
“殿下,都搜过了,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一个侍卫上前来恭敬禀报。
慕容琅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他望向宗琉,依旧冷着脸,“孤亲自送你回去。免得她们又把你拐到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去。”
他睨着坐在一旁的苏嫽和季筠声,眸中神色愈发不耐:“京城谁不知相府嫡小姐是出了名的酒鬼。你最好还是离她远些,别学坏了。”
说完,慕容琅拂袖离去,大步下了楼,留下一脸错愕的苏嫽呆坐着。
“太子殿下好不讲理!”苏嫽气呼呼地坐回椅子上,“我只是喜欢喝酒罢了,怎么就成了酒鬼了?我又没有酗酒!”
“姐姐别生气。”容渊放轻了声音哄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他抬眼望向窗外,眸底染上许久未见的恹戾。
慕容琅正站在酒馆外和几个手下低声交谈。
竟敢说姐姐是酒鬼。
容渊唇边扯出不屑的冷笑。
他慢慢收回视线,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有趣的主意。
他要把慕容琅变成鬼。
“好了,我们回去吧。”被慕容琅这么一搅合,苏嫽也没了喝酒的兴致,闷闷不乐地起身往外走。
几个人都出了雅间,只有容渊仍旧没有离开。他站起来,一只脚闲闲地踩在桌面上,一只手随意地拿起一根木筷。
慕容琅依然站在那里。容渊拿着筷子,眯起眼睛对着他的脖颈比量了一下,想象着木筷从中穿过鲜血飞溅的模样。
容渊露出满意的笑,侧身调整了一下角度,运足内力把手里的木筷掷出去。
眼看着木筷就要穿透他的脖颈,慕容琅忽然迈动步子,走进了酒馆里。那根木筷掉在他身后的石地上,咕噜噜地滚远。几个侍卫抬头望了几眼,嘴里骂着什么,抬脚把它踢到一边去。
容渊不悦地皱起眉。
紧接着,慕容琅不耐烦的声音在楼下正堂里响起:“宗琉,你还不下来?”
嘁。算你走运。
容渊烦躁地把另一根筷子也丢下去,起身离开雅间。
苏嫽柔和的声音从楼梯口处传来:“阿渊,你怎么还不出来呀?”
“就来了。”他立刻换上乖顺的笑脸。
*
苏嫽连着几日没有出府。
她每日依旧会去宗琉那里陪她坐坐,只是再不提带她出去逛逛的事。容渊知道她在为那日的事怄气,变着法儿地调了好些口味新鲜的酒给她喝,才勉强哄出她几分笑颜。
深秋天凉,尤其早上,寒气更重。容渊让月枝帮忙把他调好的酒拿去温一温,再端给苏嫽。这个时节适当饮些酒,可以暖暖身子。
月枝拿着酒退了下去,容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今日是找乌啼拿药的日子。
他叩响乌啼的房门,略等一刻,便推门走了进去。乌啼坐在药炉前,一边看着炉子里的药,一边专心致志地擦着那把从容渊那儿借来的匕首。
“你来啦。”乌啼头都没抬,又细细擦拭了好几遍才把匕首收进鞘里,随手扔给容渊,“喏,你的匕首,还给你。”
容渊接住匕首,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被乌啼掉包。他把匕首收起来,看向乌啼,“药好了吗?”
乌啼懒洋洋地拿扇子扇着炉火,“哪儿有那么容易。这几日我细细研究了一番那株毒参。这种冰毒参的毒十分难解,尤其药的用量更要仔细,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若是不知道那人中毒的深浅,我是不敢轻易用药的。”
容渊皱了眉:“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亲眼见到那个中毒的人,才能替她解毒。”乌啼放下小扇,拿帕子擦了擦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容渊的表情,“怎么样,你带不带我去?”
容渊慢慢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她,问:“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乌啼笑起来,露出无辜的神色:“我能知道什么?”
她脸上的无辜那样真实,那样纯稚。容渊的眉头越皱越紧。这分明是自己惯用的表情,此刻竟然在她脸上出现。
不知为何,容渊总觉得她这副表情和她那张温婉的脸不大相符。
容渊抿着唇,思索了好半晌,才低声开口:“晚些时候我会给夫人答复。”
事关玉贵妃,便是事关姐姐,他不能擅作主张。得回去问问姐姐的意思。
“好。”乌啼爽快答应,“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容渊点了下头,转身离开。刚回到香玉小院,月枝就寻了过来,说苏嫽让他过去一趟。
“姐姐。”容渊推开苏嫽的房门,含笑的眸子朝她望过来,“姐姐找我有事?”
苏嫽正斜靠在软榻上逗岁岁玩。见容渊进来,她立刻把岁岁放到地上去。她坐起来,伸手理了理稍乱的衣裳,笑着说:“今儿是八月十五,晚上有花灯节,你想不想去?”
花灯节是京城除了新岁之外最热闹的节日。八月十五晚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会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灯火映照,亮如白昼。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会戴上不同的面具,在一起投壶、射箭、跳舞,放灯,尽情享乐。
容渊垂眸想了想,问:“好玩儿吗?”
“当然好玩呀。”苏嫽眸中的笑意几乎潋滟出来,她撑着下巴,认真思索着以前花灯节上遇到的好玩的事。
“我们可以去放河灯,有好多好看的样式呢!放完河灯,还可以坐船漂到下游的酒楼去吃东西。若你累了,那边还有温泉……”
她后面说的话,容渊全都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了“我们”二字。
我们。阿渊和姐姐。
容渊心里浮起一种新奇又难耐的感觉。
他抬起脸,乖巧地看着苏嫽,轻声问:“姐姐只带阿渊一个人去吗?”
第35章 烈火(十二) “听说殿下很讨厌酒鬼,……
“对呀, 就只有我们两个。”
苏嫽笑着摸了下他的头,柔声说:“太傅府今晚有家宴,筠声不能出来玩。所以呀, 就只有我们两个。”
容渊固执地强调:“只有姐姐和阿渊。”
“嗯,只有姐姐和阿渊。”苏嫽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一股奇怪的甜蜜在容渊的心底漾开。像唇上沾着的一抹蜜, 被舌尖卷进喉咙, 甜滋滋的。
阿渊这两个字从姐姐嘴里说出来, 真好听。
容渊笑了。他乖顺地点头,说:“好。”
“小姐,皇后娘娘派人来递帖子, 要小姐即刻入宫一趟。”雪芽站在门口低声禀道。
苏嫽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皇后娘娘?”
苏家与皇后并无交集。皇帝的几个妃子里头,李檀玉是最得宠的,皇后一向不大喜欢李檀玉,连带着也不待见李家和苏家。
今日要她入宫,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嫽把雪芽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雪芽道:“奴婢问了来传信的女官,说是皇后娘娘有意为太子殿下选个良娣。除了小姐,皇后娘娘还把季姑娘也叫进宫去了。”
苏嫽蹙起眉,抿唇陷入沉思。皇后不喜苏家, 是不可能选她为太子良娣的。如此看来,只怕皇后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今日叫她去,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皇后约莫是看中了筠声。
容渊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只是后悔那日没能把慕容琅变成鬼。他恹恹地把岁岁拎起来, 抱在怀里揉搓它的脑袋。
他不要姐姐去做什么太子良娣。
姐姐是他的,姐姐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你亲自去回话,就说我马上进宫。”苏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从匣子里挑了几支素净些的珠钗。
毕竟是皇后娘娘亲自相邀,她不能不去。
容渊无趣地把岁岁扔回软垫上,抬起脸望向苏嫽:“姐姐要进宫吗?”
“嗯。皇后娘娘要我入宫一趟,许是有要紧事。”苏嫽一边挽发,一边回头朝他露出温柔的笑,“你乖乖在府里等我。咱们晚上一起去看花灯。”
“我要和姐姐一起进宫。”容渊忽然说。
苏嫽蓦地止住了动作。片刻后,她转过头,话里含了几分无奈:“阿渊,不许胡闹。姐姐今日不是去宫里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