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帝连着三日没有睡好。
夜里,他总会想起那日王顺福被拖下去时喊出来的那句话——
“你不该有的东西,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还回去?还给谁?容越吗?容越已经死了,是他亲眼看着容越的头颅滚落到地上,洇开一地红艳艳的血。他是不可能再回来讨回这皇位的。
可是……他会不会还有子嗣存留?
楚安帝眉心一跳,太阳穴突突地疼。这么些年,他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容越戍守边关多年,一直未曾娶妻,他每每劝容越让他早些成家,都被他笑着敷衍过去:“我只想帮皇兄守好大楚边关,儿女情长之事,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他派去的探子也都回禀说,容越一心扑在边关军务上,身边从未有女人近身,他这才放下心来。
可如今,他心里的担忧却越来越深,他几乎开始臆想——
会不会容越背着他,偷偷娶了妻生了子?如今他的儿子就潜伏在京城里他不知道的地方,等着给他父亲报仇雪恨?
楚安帝双目无神地盯着御书房的窗子,良久后,他唤了谢荫进来,低声吩咐:“朕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去查。这件事你偷偷去办,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谢荫忙应道:“是。属下谨听陛下吩咐。”
“你去查一查,当年容王在边关,到底有没有留下子嗣。七天之内,朕要得到确切的消息。”
谢荫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去办事了。
楚安帝焦虑不安地等了整整七天,终于等到谢荫急匆匆来向他回话。
“启禀陛下,属下派人去查了,昔年与容王有所接触的人都说他根本无意于情爱之事,从未见过他身旁有女人。想来是不可能有子嗣的。”
他虽这般说,可楚安帝心里却越来越担忧。他已经听不进去谢荫的话,自己开始盘算起来:“若他有子嗣,那孩子如今也该有十几岁了。你带着铁衣卫挨家挨户地查,把京城中所有符合年龄的孩子都查一遍,查清楚他们的来历,一个都不能漏下。若查不到,便再去城外盘查,一城一城地搜下去,总会查出结果来。”
谢荫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陛下,若如此大张声势,只怕会让百姓惶恐啊。”
“你只管去做就是了。”楚安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如今哪有心思去管百姓惶不惶恐?他只想快些查清此事,快些了却他一桩心事。
谢荫无法,只好依言照办。
查了几日之后,他进宫向楚安帝禀话,照实说道:“陛下,城中符合年龄的孩子属下都已盘查过,无人有可疑之处。只是……只是苏相爷府上住着的那位陆小公子,来历似乎不大明白。”
楚安帝立刻皱了眉:“此话怎么说?”
“属下去苏府盘查时,府里人皆说他从扬州城来,说他的父亲和苏相爷是故交,临终前把他托付给了相爷。可属下派人去扬州城查时,却并没有查到这位陆先生的任何消息。”
楚安帝摸着下巴,细细思索起来。他想起第一次在水芸池遇见容渊时,苏嫽便说那是她的远方表弟,名叫陆容渊。
那孩子戴着一张素白的幕篱,楚安帝没有看见他的脸,只感觉到他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孩子对他有敌意。
楚安帝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吩咐道:“你再派人去扬州城好好查一查。另外,去把苏行山叫进宫来,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是。”
第46章 烈火(二十三) “姐姐亲阿渊一口。”……
三日后。
苏嫽站在卧房门口, 不安地来回踱步。
爹爹已经进宫三日了,至今还没有回府。她差人去问了几次,都说是陛下留相爷在宫中处理国事, 让她不必着急。
可她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前些日子陛下刚停了爹爹的职, 后脚却又让爹爹入宫处理政事,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且昨儿个早上, 宫里头忽然来了人,那个叫谢荫的御前侍卫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硬是把容渊带走了。
苏嫽本就聪慧, 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起了疑心了。
她心里愈发忐忑,一面担心着爹爹和容渊,一面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当下之困。
月枝端着午膳进来,小心翼翼地劝:“小姐,您好歹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身子。相爷回来看见小姐这样憔悴,定会心疼的。”
苏嫽心事重重地说:“端下去吧,我不饿。”
“小姐……”月枝正想再劝几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雪芽大汗淋漓地从外头跑进来,急匆匆冲进屋里, 见着苏嫽便喊:“小姐,您快去看看吧, 陆小公子他……”
苏嫽的心登时咯噔一下, 连忙追问:“阿渊怎么了?”
雪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宫里的人把陆小公子送到府门口了,人是被抬回来的,看着像是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
不等雪芽说完, 苏嫽急忙大步越过她往外跑。她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小厮正抬着个人往院子里走,慌忙小跑着迎上去,“这……这是怎么了?”
容渊虚弱地偏过脸,用尽最后几分气力朝她说:“姐姐……先进屋吧。”
“好,好。”苏嫽拼命点头,赶紧让小厮把容渊抬进卧房。
她亲自把容渊扶到床上,红着眼睛替他盖好被子。容渊气若游丝,脸颊苍白如纸,唇角还沾着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连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苏嫽的眼泪无措地往下掉,她手忙脚乱地吩咐月枝赶紧去请大夫,又让雪芽去请清落夫人。
她颤抖着拭去容渊唇边的血,带着哭腔问:“是不是陛下做的?他为何要对你下如此狠手……”
容渊费力地咳嗽了几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他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说:“我没事……他只是对我用了刑,逼问我扬州城陆先生之事,还问我为何要隐瞒身份。我到底没承认什么,他也拿我没办法,只得先放我走了。只不过,他似乎留了人在苏府周围监视。”
苏嫽心疼地看着他身上狰狞的伤痕,轻轻握住他的手,“疼不疼?你再忍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我还让雪芽去请了清落夫人,她医术好……”
容渊虚弱地笑了笑,捏了下她的手背,故作轻松地哄她:“当然疼。不过,要是姐姐亲阿渊一口,阿渊就不疼了。”
他说这话本也就是一句玩笑话。他从没想过苏嫽会真的亲他。可苏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竟慢慢俯下身去,极认真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容渊顿时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他的唇上还沾着血污,可苏嫽却一点儿都不嫌弃。她身上的晚香玉香气扑簌簌地落在他鼻翼,像晨曦落下来,一片温暖。
她的吻小心而生涩,好像生怕弄疼了他。容渊心头轻颤,想伸手抱住她,身上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苏嫽的唇在他的唇上停留了一会,才慢慢离开。她望着容渊的眼睛,语气异常坚定:“阿渊……你要好好的,姐姐不许你有事。”
容渊慢慢地绽开一个温柔的笑。他轻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好。我答应姐姐。”
一刻钟后,大夫急匆匆赶来。他仔细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道:“小公子伤势太重,本就伤及筋骨,又在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怕是不好治啊。旁的不说,只他这条左腿,若医治不当,只怕后半辈子都无法正常走路了。”
苏嫽急道:“那也得治呀!”
大夫捋了捋胡子,有些为难:“我倒是可以用药,只是经验不足,若落下了病根,大小姐可别怪我。”
苏嫽正要和他争辩几句,乌啼恰在此时推门进来。她一眼看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容渊,立刻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她大步走过去,略略扫了一眼容渊身上的伤,厉声道:“都流了这么多血了,还不给他服用止血药,是要看着他失血而亡吗?”
大夫连忙说道:“我这有一瓶祖传的好药,止血是最好的。”
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破旧的瓷瓶递给乌啼,“把这个给陆小公子服下,血很快就能止住。”
乌啼接过瓷瓶,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方子可是我们庄家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这药要是放在外头卖,可金贵着呢。我看夫人也是个懂药理的,若是不放心,可以尝一小口,就知道我这药里用的都是什么了。”
乌啼扯开瓶塞,倒了一点在掌心,蹙眉闻了闻,还是不放心地用舌尖舔了一口。药一入喉,她先是皱紧了眉,而后忽然愣了愣,猛地看向庄大夫:“你这药里有酒?”
庄大夫点点头,“祖上传下来的药酒方子,用来止血是最好的,百试百灵。夫人当真厉害,这里头就加了几匙药酒,夫人竟也尝出来了。”
话音将落,他突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乌啼,张大了嘴,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夫人,你的眼睛怎么……”
苏嫽闻声看向乌啼。她那双原本是黑色的眼睛,此刻不知为何竟褪成了淡紫色,两只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宛如玲珑剔透的紫宝石,漂亮极了。
苏嫽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她不由看了容渊一眼,艰难地问:“夫人,你的眼睛和阿渊的那只异瞳……怎么,怎么颜色如此相似?”
乌啼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她在床边坐下来,先把止血药喂给容渊,又让庄大夫赶紧去准备其他的药。
她俯身过来的一瞬间,容渊看清了她的眼睛。
乌啼看着他震惊的神色,无奈地笑了:“好了,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你的那只异瞳,便是因为承继了我的血统所致。阿渊……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轻轻抚摸着容渊的头,露出慈爱的微笑,“我一早便说过,你的眼睛是最有福气的眼睛。”
容渊的嘴唇颤了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可是……可是爹爹不是说,我娘在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世了吗?”
乌啼轻叹一声,“你爹爹……是为了保护我。毕竟我是从西洲逃出来的,而大楚又与西洲不睦,因此他收留我一事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所以他便在后山上建了一处密宅,将我藏在那里,整整十七年。”
她摸着容渊的脸,轻声说:“你小时候我经常在夜里偷偷跑去看你。你满一岁的时候,你爹爹把你也藏进了一处密宅,只让周尧贴身照顾着你。这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他对我说,他不在乎楚安帝会对他怎么样,但他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说到此处,她不由笑了一声,“你爹爹真是个傻子。明知道楚安帝的心思,明知道楚安帝对他早有杀心,却还顾着什么狗屁兄弟之情,心甘情愿替他去守边关……”
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容渊第一次看见乌啼露出这样伤心的表情。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他低声问:“那……你当年为何要从西洲逃走?”
乌啼自嘲一笑,“自然是因为我不想做什么西洲神女,整日坐在神殿里消磨日子,好没意思。”
西洲神女……
容渊脑中闪过无数琐碎的片段,如珠子一般串在一起。他想起宗琉说过的神女印记,又想起那日冯琪说过的话,如今这一切都对的上了——
西洲王女,容王夫人,还有他的娘亲,确确实实就是同一个人。
“你爹爹死后,我辗转离开边关,途经扬州城,得知清落夫人病重,便借了她的身份入京。”
乌啼随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露出一张风情明媚的脸,“如今楚安帝已经对你的身世起了疑心,我的身份也坚持不了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动手。”
容渊蹙起眉,“可是仅凭白羽骑,恐怕无法和楚安帝的铁衣卫抗衡。”
乌啼替他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其他的事,就交给娘亲来办。”
第47章 燎原(一) “姐姐这是不要阿渊了吗?……
两日后。
这几日容渊身子虚, 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苏嫽早上悄悄去看了一眼,见他还没睡醒,便没打扰他, 转头吩咐月枝先去把药熬上。
回到卧房,苏嫽想起那日庄大夫说过的话, 不由得又担心起来。阿渊伤势太重, 若不好生将养着, 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思来想去,终是放心不下,又让雪芽去库房寻些上好的补品来, 给容渊补养身子。
快到晌午的时候,有婢女来传话,说李悯大将军来了。
苏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道:“舅舅不是回西北了吗?”
婢女摇摇头,小声道:“大将军是从后门进来的,似乎是不想被旁人发现他来此处。如今相爷不在府中,大夫人又风寒未愈,能见客的唯有大小姐您了。所以奴婢才来传话。”
苏嫽忙道:“请舅舅先去正厅坐着,我这就过去。”
她匆忙收拾了一番, 便去了府中的正厅。李悯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一见着她便焦急地问:“我听说相爷被陛下召进宫里去了, 怎么今儿个还没回来?”
苏嫽叹了口气,说:“爹爹数日未归, 嫽儿担心的紧, 也曾派人去问过不少次。宫里的人只搪塞说陛下留爹爹在宫里处理国事,过几日便会让他回府,旁的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对了, 嫽儿听说舅舅前几日已被陛下遣回西北去了,怎的今日还在京中?若被陛下知道,只怕要责骂舅舅了。”
李悯沉吟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命手下假扮成我的样子离开京城,暂且骗过了陛下。嫽儿……若不是陛下步步紧逼,我又何至于此。你如今也长大了,眼下苏府里无人当家,有些事,舅舅只能与你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