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神色微变,但还是点了一下头,算是肯定了舒皖的说法。
户部贾古文,舒皖对此人全无印象,只隐约有个模样的轮廓来,不知这是因为她并未恢复舒明安这方面的记忆,还是因为舒明安自己都不清楚。
“朕回去会再想对策的,先生也不必太过忧心,这在朝局之中也是常事。”
入宫的马车停在离福宁殿不远的静道上,舒皖下了车,却见沈玉也跟着下来。
“先生回去罢。”舒皖道,“坐着马车回去,今日也是乏了。”
沈玉扶着车身的身形一顿,低声道:“微臣......想亲自给陛下上药。”
舒皖看着手上那个被系得十分漂亮的带子,眸色略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呀。”
第21章 上药小心谨慎的玉儿
福宁殿内只点着宫灯,静悄悄的连个多余的宫人都没有。这些日子舒皖强烈地表达出了对宫侍的厌恶之情,再没人敢跟在她左右,便是出行,也是远远地随着。
往昔舒皖做周朝长公主的时候,出宫十分不易,她的父皇不放心她,好不容易出去一次,还跟着无数随从。后来父皇死了,她在不敢麻烦他人,只是安生待在宗祠诵经。
没想到今日她出宫出得这般轻易,连个请示都不必批,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做皇帝的妙处。
这屋子沈玉比她还要熟悉,刚进了内殿,他便去专门置药的柜匣中取出一瓶化瘀止血的伤药来,眸子水润润的,请示道:“微臣给陛下上药罢?”
总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好似舒皖会吃了他一般。
舒皖觉得好笑,声音更是轻柔了:“好,有劳先生了。”
她一边应着,一边琢磨究竟如何才能让沈玉与她自如相处,莫要再像这般似的,因为她一个动作,就惶恐不已,因为她一句话,就跪地请罪。
他从来都不说“请陛下恕罪”这种话,永远都是“请陛下降罪”、“请陛下责罚”、“陛下息怒”,好似真的全然不在意是不是会真的被罚。
手上那条雪白的带子被轻轻解开了,上面结了些暗红色的痂,被蹭起的皮肉却还卷着,刺得舒皖直皱眉。
可沈玉的表情看上去比她还痛苦,还难过,他忧心忡忡看着她的伤处,好像严重得不行了一般。
“微臣带陛下受之就好了。”沈玉轻喃,顿了顿又道,“微臣真不该躲。”
舒皖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沈玉的脑袋。
他的青丝顺滑乌亮,如细腻的绸缎一般,软软的。
“朕是女人。”舒皖道,“理应保护好先生,今日先生无碍,朕觉得很高兴。”
才听了两句,沈玉的耳尖又悄悄红了,他小心翼翼地点涂着伤药,舒皖只静静地看着他涂,一次眉头都没皱。
“天晚了。”舒皖亲自将沈玉扶起,“先生回去早些歇息罢。”
沈玉自知不便再扰,点头应是。
“去将朕的辇仪拿来。”舒皖对外吩咐了一声。
沈玉受宠若惊:“陛下抬举微臣了......”
他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字,陛下却已经往里间去了,没再回头瞧他。
沈玉独自在殿中站了一会儿,唇角渐渐漾起一丝笑意。
属于舒皖的寝殿里暗沉沉的,墙角映着荧荧的暖光,金红交错的象牙凤床看上去舒适而柔软。
自打来到这里,舒皖还是第一次走了这么久的路,早就困乏了,只想铺进床铺间酣眠一场。
才走了两步,她那床上突然坐起一个人来,吓了舒皖一跳。
来人视线冰冷,瞳孔泛着熟悉的银辉,见到舒皖便是一句:“上次教你的小擒拿学得如何?我来检查。”
舒皖几乎要晕过去:“闻钦,好闻钦,朕今日累极了,明日罢!”
“不行。”傅闻钦拒绝得干脆利落,“今日事今日毕,你休想。”
第22章 练武朕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舒皖天生弱质,这具身子又是个被享乐尊养供起来的虚架子,自从上回求傅闻钦教她武功,这扎马步的基本功就学了足足两个多月,才算是学了一点实战功夫。
因是用得到的东西,舒皖学得十分认真,饶是如此,还是被傅闻钦提溜着挑挑拣拣。
“说了多少遍,下盘要稳,今日在十五巷,你竟连你的小太傅都接不住,得亏是你给他扶着脑袋了,若是那一下磕在石头上,人恐怕要出事,这两个月你都白学了不成?”
舒皖从不知傅闻钦竟有如此严厉的一面,累得汗流浃背之余,惊讶道:“你都瞧见了?”
“我在那处查士子籍贯背景。”傅闻钦说完趁舒皖不注意便又是一扫,舒皖再次倒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哎哟,你能不能知会一声?”舒皖嘟囔着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赶紧爬起来继续站好马步。
“我知会你,敌人也知会你不成?”傅闻钦冷哼,“舒长夜在她的练兵场,能一人单挑十人,若她存心要杀你,你都死了不知多少回。”
舒皖自知理亏,不再说话老老实实练功。
傅闻钦教她的小擒拿与寻常的小擒拿不同,并非是以挟制敌人关节穴位来制住敌人,而是杀伤力更强,讲求一个快准狠,迅速在两三招之内发现敌人死穴,一击毙命。
为此,傅闻钦还专门给她做了件细长尖锐的兵器,十分轻易便可藏于袖口,且不会妨碍自如活动,十分坚硬,只要发力够劲,甚至可以直接刺穿盾牌。
傅闻钦一边教,一边拿着舒皖比划,手指分别摸过舒皖太阳穴、颈侧,嘱咐道:“此处为人脑最为薄弱之处,无需发挥巨大力气便可刺穿,一击毙命。此处连有动脉,一旦割破血流不止,不出顷刻便可毙命。”
舒皖战战兢兢地听着,心道这也太可怕了。
“若是遇人不敌,可另设法刺瞎敌人双眼,可大幅削减敌人战斗力。”傅闻钦一一演示,“我教给你的都是致死的法子,所以不到危机关头不要使用,以你目前的能耐贪多难嚼,保命为上。”
舒皖点头,再无多话。
今日在学士府发生的事让舒皖心里多少有了些介意,亏得那些人只是士子,有些学问在,对沈玉也不过上言语上戏弄了几句。
那若是今后遇着了旁人,做出些更过分的事呢?
舒皖想来想去,忽然记起这人可不就是她自己?上回方婳告诉她的那件事,她可还没查明白呢!
一日日地相处下来,舒皖总是不得机会去瞧瞧沈玉的朱痣还在不在,时间长了,她竟然给忘了。
可娶沈玉的事,舒皖一直都放在心上。
名节是大事,若这件事发生在舒皖自己身上,她必然会觉得无法接受,或许会寻了短见也未可知。
这样想着,舒皖心头就禁不住一阵阵发凉,若是什么时候,沈玉也去寻了短见呢?他现在还好好的,无非是觉得舒明安还不成气候,不肯有负师命,倘若哪日他觉得时候到了......
舒皖心里咯噔一下。不行!坚决不行!她不能让沈玉出事。
若是她一直表现得羸弱不堪,一副怎么也离不了沈玉的样子,那沈玉是不是就不会有轻生的念头?
舒皖眸色微变,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23章 蓟州先生可曾想过要嫁人呢
翌日一早,待宫人在外殿燃起熏香时,舒皖就醒了。她醒后睡意全无,索性从被子里滑出来,熟悉过后坐在梳妆镜前描妆。
早年间嫁为人妇后,舒皖便再未描过艳丽的妆容,今日她忽然想好好画一回。
衍朝在色彩上显然要较周朝高明,黛青朱碧每种颜色都十分清透。幼年时,宫里的皇家姊妹与舒皖年龄相差过大,她是年纪最小的,身边并无姐姐妹妹一起玩耍,故而她便总对着镜子描妆。
时日久了,她描妆的技艺便十分炉火纯青,连宫里专门描妆的婢子都比不上她,时间久了,舒皖便对画画有了浓厚的兴趣,央求着父皇给她请了位有名的丹青师父,跟着学了数年。
她寥寥几笔,便将脸上原有的稚气除了个一干二净,娇艳的颜色重透出几分妩媚来,却又不失威仪。
舒皖满意极了,刚放下手中的笔,就听外面轻而又轻的脚步声,应是沈玉过来唤她起床了。
于是舒皖连忙穿好衣服,乖乖坐在椅子上等沈玉来。
时已至夏末,天气仍旧闷得厉害,舒皖对繁复的朝服早已生出抗拒之心,满心都想着如何改善一下这件袍子,好让它能清凉一些。
“陛下。”幕帘外响起一声轻唤,“微臣见殿内起了灯,陛下可是已经醒了?”
舒皖眼中染上些笑意,“是,先生进来说话。”
白皙修长的手将帘子揭起,越入的沈玉目光柔和,道:“以前都是几番说辞才请得陛下起身,怎生今日有了这特例。”
舒皖瞧见他另一手中拿着的瓶子,道:“那是什么呀?”
“微臣去太医院取的化瘀膏,极有效用的。”沈玉将雪白透彻的瓶子搁在桌子上,从容去解陛下手上包扎的丝绢,才拆了两根,他似乎才想起未曾请示陛下,犹犹豫豫道,“微臣...要给陛下换药了。”
舒皖觉得好笑,打趣道:“怎么?先生要等朕拜谢过先生,才肯换吗?”
“微臣不敢!”沈玉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却对上陛下染笑的俏丽眉目。
他方觉得今日之陛下有些不同,不知是否缘由这殿内的灯光,好像更旖丽些,有些勾人,有些......沈玉寻遍了满脑子,也没寻出个恰当的形容来。
却又不敢将比喻男子的话用在陛下身上,怕唐突了陛下。
这种不敬,哪怕是偷偷放在心里想一想,也是不允准的。
他一时痴住了,鼻息间泛着的全是陛下身上那股沁香,他滚了下喉咙,即刻低头上药,再不敢亵渎天子圣颜。
方拆了陛下手上的绷带,他却又听闻陛下的声音响在他头顶:“朕好看吗?”
沈玉两手一抖,手中的瓶子险些掉出去摔碎了。
“陛下凤姿龙章,威仪端庄,自是极佳的。”
舒皖听着这回答,轻轻摇了摇头,“这么说,朕好看是因为朕是陛下,若朕不是,就不好看了么?”
“怎会!”沈玉连忙否认,“陛下无论......”
他话一开头,又转了个弯:“陛下只会是陛下!是天生的凤脉传人。”
舒皖努了努嘴,心道真是没救,见沈玉已经重新为她包扎好了,便将人扶起来,道:“走吧。”
沈玉隐约觉得自己好似惹了陛下的不快,却又不知哪里说错了话,难道是他方才用的语词触了陛下的忌讳?他心里一点儿快活不起来了,闷声跟在舒皖身侧,眉间又浮上一丝忧来。
舒皖自是不知沈玉会因这样的两句话而不高兴,满心只想着今日上朝,如何向那位贾古文提出,她要减免一两银子的事。
接近秋收之际,正是户部最忙的时候,各部郡县征收的粮食赋税都要经过户部上缴国库,再清点入账。
舒皖神游一阵,于第二排的紫衣列中寻见了那位贾古文。
此人身骨瘦削,双目炯炯,一派正然君子之风,与舒皖印象中固有的奸臣模样并不相符,她甚至有些怀疑舒明安是不是记错了。
于是舒皖唤道:“户部贾大人可在?”
那发色花黑的瘦削身板便从列出走出,道了声:“老臣在。”
看来真的是她不假。
舒皖轻咳一声,道:“朕听闻历届殿试有个惯例,便是士子入宫前需要缴纳一两纹银的过门费,如今民生虽安健,然家境贫寒者亦不少有,这一两银子于普通百姓来说也是艰难。朕想问问贾大人,若是将这一两银子减免了去,户部那边可否便宜?”
她谨记着沈玉的话,好声好气地跟贾古文商量。
“陛下英明,每届缴收的十几二十两纹银于国库收益如同杯水车薪,于士子却是难题,老臣深以为这道关卡早就应该减免,陛下如今心系民生,实乃苍生之福。”贾古文干干脆脆地应了下来,甚至面露笑容地向舒皖揖了一礼。
舒皖心下讶异,她本以为此事还需得转圜一二,绕些说法进去,没想到这便成了。
“甚好。”舒皖即刻回,“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是。陛下,今年的征收,蓟州出了些乱子。”贾古文平静道。
“大人请讲。”
“蓟州县令周雪宁继任以来,剥削乡民,鱼肉百姓,放纵自家几个侄女霸占清白民夫,致使今年蓟州缴纳的粮税足足少了四成。”
舒皖双目一深,本觉畅快的心思顿时没了,“这个周雪宁是何时上任的?”
“衍宗十九年,距今已四载。此人赴任初年,上缴的粮税足足高出原定两成,朝廷还评了其政绩。但后来以雨水不足为由驳过一回,今年又是言田里闹了虫灾收成大减,然蓟州此地并不易滋生虫害,老臣本有疑心,便派了侍郎大人前往蓟州查探,谁知在半路遇上蓟州百姓鸣冤,说周雪宁克扣她家土地粮食,皆因周雪宁有个侄女看上了这家人的儿子,因另有姻亲不愿嫁,周雪宁便想了这出法子逼迫。陛下,此为证供。”
贾古文双手一展,奉上一封信。
舒皖自传侍者手中接过,目光沉沉地阅完,发现上面所示果然如此,当即不满道:“真是放肆,朕即刻命刑部核查,将涉事者捉拿归案。”
贾古文抬眸看了舒皖一眼,道:“是。”
虽说地方州县出了这样霸凌之事在所难免,可如今舒皖做了皇帝,再听见这个心境难免不同,油然而生一股愁绪来。
下朝后,舒皖一脸忧色望着沈玉道:“刑部会不会处理得不好?会不会和周雪宁串通一气?会不会冤枉了百姓?”
沈玉柔声回:“刑部的大人都年过而立乃至不惑,是见过许多世面的,办事的能力也有,陛下不必忧心至此。”
舒皖转念一想,也对,这整个朝局中,属她最不靠谱,她还哪里来的闲心去担心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