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院中杜贺生兄弟二人也颇为诧异,不知官家意欲何为。
官家此刻心情颇好地坐在上首品茶,杜昌生跟弟弟对视一眼便道:“先前非为抗旨,只为大局考虑,还请官家知晓臣等决心。”
“杜卿严重了。”官家看他一眼,“那封奏表朕看了之后感慨颇多,既感于卿等气节,亦有自责,此来一为致歉,二为表诚心。”
二人闻言皆为震动,皆纷纷下跪,口称不敢,官家见此又是发笑,叫内侍将他们都扶起来,“朕登基以来,便深感责任重大,于朝政上一日不敢有所懈怠,可如今的太平盛世却非朕之功,皆因□□圣明、百官尽心,朕也应当恪守本分,如今贸然下旨,叫卿等生了辞官之心,这是朕最大的罪过,二位是朕之股肱,故此朕恳请二位莫再提辞官一事。”
杜贺生闻言心喜,心道官家怕是断了念头,面上却冷静道:“不敢当官家如此赞誉,为国为民士之职责,匡正朝纲士之信义。”
官家微笑听他说完,赞道:“你等奏表上所担忧的,朕亦有思索,然,当日金明池一见,朕实难忘怀,也欲借此试探王庥一番。”
杜昌生和杜贺生此时才想明白了,原来如此,王庥,杜家,皆是官家手中一局棋罢了,又听他道:“那日见到溪山,朕恍有隔世相见之感,朕爱重之心是真,绝不能允你之所请,往后若有子嗣,以溪山之人品心性和杜家家风,断不能生出祸端。”
杜贺生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知以何奏答,就听杜昌生说道:“若叫杜家女儿进宫,往后后宫中便不能再有第二人有此出身,官家若是再遇隔世之人,又当如何?”
他的话虽说有些不敬,但以当今朝中风气,若论起错来还算不上,官家也不生气,指着他笑了起来,“计相的话颇有道理,往后朕便定下规矩,后妃若此出身的,朕后宫中只此一人。”
杜昌生便不再说话,杜贺生心里头却不好受,官家这规矩既得了灵雨,又绝了王相的念头,好处全叫他一人占了,便心情郁郁不能言,官家见了心情更好,见到一边帘后有人影晃动,知是灵雨已听了许久,便要唤她出来,“溪山已是听了许久罢!”
灵雨这才出来,官家见到她便眼前一亮。
金明池一见只惊鸿一瞥,而今见她款款走来才知何谓天人,就要上前去跟她说话,叫杜贺生拦住了,“咳,时间不早了,官家该回宫了。”
灵雨也抬头看他一眼,叫他更为心悦,果真有如此气质脱俗之人,清冷之中竟还透出一叶温柔,“杜卿,我同溪山说几句话。”
杜昌生也上前来,“时日已晚,臣等门庭简陋,便不留官家了。”
见他二人如此不识趣,一个内侍便欲上前说话,官家却伸手拦了他,心知这二人还是恼了,便叫内侍当着三人宣了圣旨,等杜贺生接了,才有了离去之意。
等官家走了,杜贺生便长叹一口气,“未料官家才是下棋之人,我等皆是棋子罢了。”
杜昌生也十分感慨,今上登基不过十载,然心术之深,便是王相,也要掂量着了。
灵雨方才也听了许久,知道个大概,便听父亲道:“我儿还是没躲过这宫闱。”
灵雨迎向他慈爱的眼神,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打算,“爹,女儿不怕的。”
杜昌生只当她孩子说笑,他虽跟几个侄女相处不多,但是知道她们几个皆是心性善良的孩子,叹道:“宫闱之中少有易事,我看还是去多寻几个宫里面放出来的嬷嬷跟你说说宫闱秘事,叫你警醒几分。”
杜贺生也赞同,又道:“你虽初入宫就位列四妃,却还是矮了许贵妃一头,且如今宫中还有一位陈淑妃,我看嫁妆还得比你姐姐再丰厚些,进宫后若有不顺心的就拿银钱打发了去。”
灵雨失笑,她方才听了官家的话,竟莫名对他生了亲切,心中惶恐倒是少了许多。
夜间阿鱼跑来灵雨的房中,非要跟她一起睡,轻尘便多拿来一床被子,给她铺了床。
等丫鬟们出去灵雨便吹了灯,伴着几辉月色坐在床沿上,阿鱼躺在床上看着她,“姐姐在想什么?”
“我觉得,官家……”她顿了顿,手指绕了纱帐,不由露出笑来,“跟我想象中的官家不一样。”
阿鱼脚正蹬着被子,闻言一惊,噌地一下子坐起来,扳过灵雨的肩膀,“姐姐你不是今天见了官家一面,就倾心了吧!”
她说完又仔细看姐姐的神情,见她笑容顿觉不好,劝诫道:“姐姐,‘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可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你不能爱他。”
灵雨将她的手轻轻推开,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今日看他礼重大伯跟爹,虽如今前朝后妃不可牵连过甚,但是我的身份跟宫中的几位后妃皆不同,皇后跟陈淑妃都是开朝大将后裔,许贵妃又出身低微,往后我若是进宫,最要紧的就是靠此身份图谋个倚仗,官家爱不爱重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不能自己过好。”
阿鱼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仔细观察她神色,“那姐姐因何发笑?我知道你要入宫难过得不行,你却发笑!”
“圣旨既下,除了图谋还能做什么?”灵雨用手指点她眉心一下,叫她往后一倒,复笑道:“我笑是因为他不似我们在金明池看到的那般威严,大伯说许贵妃骄纵,皇后跟陈淑妃温婉小意,她二人相貌皆不差,却少有受宠,今日官家又说跟我有隔世之缘,我看他并非好色,就是贪个求不得。”
阿鱼点点头,顺着被子躺下,“男子皆爱新鲜,官家的身份注定他身边全是小意逢迎之人,求不得的自然更爱。”
灵雨也躺下,侧头看她,笑道:“你小小年纪说这番话,也不知羞。”阿鱼伸手搂住她,“羞也没用,我倒是想不嫁人,天天在府里玩耍。”
“那可不成……”
夜深复又蝉鸣,柳下庭院积露,帛枕上是满腹的心事,可是谁也没有说,只道花间姊妹秋千。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突然改变更新时间,所以今天再来一更,以后每天晚上6点准时更哈
我也舍不得让姐姐受苦呀宝贝们,但是杜家的几个女孩子,不管在什么境遇都会勇敢坚强的。
季羡林在《八十抒怀》里说:“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我以拙笔赋以她们这样的勇气,因为文笔简陋不能表尽意,敬请见谅。
第50章
纳妃礼仪简单,本只要太常礼仪院那里卜了吉日,请了八字生辰就可,只是杜家爱女,要打破规制陪赠嫁妆,将嫁妆单子递到了太常礼仪院去,惹得那批翰林院的纷纷论奏,言语间多是批斥中书门下不守规矩、妄图染指皇嗣好外戚干政云云。
官家等他们骂够了才将杜贺生所上的陈情奏表扔给他们,又定下规矩往后后妃不可再出自中书门下官员之家,翰林院的这才歇了嘴,倒让东京百姓们对杜家的好感又上去了不少。
太常礼仪院的拿着杜家送来的单子啧啧称奇,“杜家真是富贵,你瞧瞧单子,说成册子还差不多。”
“不是说计相和杜给事中都极为清廉,我看莫不是巨贪……”
“此言差矣,计相这一支啊出自平江杜家,□□时期便是江南望族了,我家是长洲县的,少时常在码头上乘船,运河上往来运粮船只十之八九都是他家族中的,更不要提其他生意了。”
“难怪三司的人常说计相看了账本就知内有银钱几何……”
他们口中的杜家此刻却是没有多少喜气,府中红绸遍挂,家中下人腰间也都系了红绸,本该热闹非凡的场面,却显得寂静万分。
六月二十八,宜嫁娶,一抬龙凤花轿停在了杜家门口,没有锣鼓声也没有新郎官作催妆诗,只有礼仪院的礼仪官员,迎了灵雨进轿,口称“德妃”,杜家主子们皆站在门口,见此景如何不伤心,一个内侍上来宣了赏赐,等杜家人接了,轿子也就出发了。
因嫁妆要抬进皇宫,便由内侍们抬进去,门口围观的百姓不少,因杜家这些时日声誉鹊起,百姓们见此情景也不免觉得感伤,有儒生叹道:“红妆攒了这许多,如今叫女儿寂寂一抬轿子离家了,如何不心伤。”
等轿子出了街,杜家门口这里就再看不见了,老太爷让大家都回去,众人这才纷纷转身,“为她好,也为杜家好,就当她远嫁了。”
文姨娘被阿鱼跟鹤音搀扶着默默垂泪,走到园子中悲戚更甚,念到哪处是她玩过的,哪处她又赏过花,叫众人看了不忍。
“问君此去几时还,留此园,悲高堂。无酒无烛送娇儿,明宫无锦帐。”杜贺生看着园中花繁树茂,也不由悲从中来,扶着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在园中亭子里坐下。
老太爷看众人都失神悲戚,自己心中也不好受,径直背手回了松鹤堂,脚步显得沉重,身后两个丫鬟担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身边正锦树轻蔓,倒显得他背影苍凉。
阿鱼不知道深宫如何,看不看得见春山夏水,秋来若要登高有没有人同去,冬日赏雪、围炉醅酒之时,身边作乐之人心意是真是假,这些都是她探知不到的。
她轻轻拍着文姨娘的背,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心中只道命运可叹。
是夜,阿鱼坐在窗前,怔怔看着窗外,雁影推门进来见她还未睡下,走过来关了窗,“姑娘,外头起风了,怕是要下雨,在这儿坐着容易着凉。”
阿鱼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顺着她的手起来,雁影扶她到了床上,“姑娘是想三姑娘了吧!”
“我从来没有跟姐姐分开过,所以从来都不曾思念过她,可是一想到往后有那么长的日子,她一人住了一个宫殿,身边就只有朝雨跟轻尘,别人嫁人是跟丈夫生儿育女,她却不是,她进宫是为了尽大义……”
雁影听着她声音越来越哽咽,不忍心放她睡下,靠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三姑娘那么聪慧,在宫中也一定会过得好的。”
阿鱼蜷着身子,泪浸湿了枕头,却不再言语。
此时窗外起风了,顷刻间又听到了潇潇打叶声,雁影听着雨声,数着阿鱼渐渐平息的呼吸声,轻声说起话来,“姑娘,睡吧,明天还要去鹿鸣院呢,陆先生说您近来课业完成得好,写的诗赋比二爷还用心,说您若是郎君也能去科考的……”流光韶时探雨,风乍起,吹淡远山旖旎,堂前何人轻语,正是良辰美景佳期。
距离灵雨进宫不过半月,竟是渐渐来了秋意,又因本次科举的州试将于七月底进行,杜家几个先生便带了杜家两个郎君回乡科考,陆先生也同去了,平白给阿鱼放了假。
连氏看阿鱼整日忧思,心知她还是思念灵雨,便叫她跟杜杙一同管理家事,此时杜家的园子也正在修葺,就叫阿鱼负责园子修葺的一应支出。
这日阿鱼正在屋中看书,就传刘大郎来求见,要支一百两银子去买了花木石料,阿鱼便去院子里见他,刘大郎看到她就讨好笑道:“小的见过五姑娘。”他本是掌管外院的,太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叫他先行监工。
阿鱼因着熏月的缘故,对刘大郎也十分和气,“刘管事来支银子可从太太那里拿了牌子过来?要买些什么,可有写了册子?”
刘大郎早有预料一般从怀里掏出个册子来,又把一方牌子递上,“五姑娘请过目。”
归云轩里另两个丫鬟敛秋、雪柳就一人接了一样拿给阿鱼看,阿鱼先翻看了牌子没错,又去看册子,见果真是列了诸多花木石料,对应的银两也都没什么错漏,却是道:“园中也就这般大,原也是种了花木的,这些又怎么种得下?”
“回姑娘,园中原有那些花木是要拔了,拔了之后能活的都送去卖了,不能活的也都丢掉。”
阿鱼点点头,又问:“我看原先园中也是有玉兰、石榴这些的,若是布置的地方不对,何不移栽了就是,怎么就需要另购置了,莫不是……”她合上册子笑着看向刘大郎,“莫不是那伙匠人骗了你,要卖了这些花木他们好捞些油水?”
刘大郎又拱手笑道:“小的也不懂这些花木移栽,原先花房里的人都没带了来东京,眼下就小的一人监工,实在是忙不过来,亏得姑娘提醒,等原有的花木拔了,小的亲自去卖掉。”
“既然你这么忙,我便给你支个人,库房的沈管事向来做惯了采买上的事,原来那些花木能卖的,叫他卖了就是。”阿鱼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拿了牌子给敛秋,叫她领刘大郎去帐房领银子。
刘大郎忙道:“沈管事人忙事多……”
“我看你才是忙人。”阿鱼笑着打断他,又叫雪柳把册子也递给他,柔声道:“你又要监工又要管外院的事情,正好叫沈管事给你分担一二,太太那里我这就去说,你且放心去吧!”
刘大郎细察她神色,见她神情和煦,便跟着敛秋退下了,阿鱼便带着雁影去昉砚斋里。
如今园子维修,杜家诸人通行大多走几条僻静的小道,雁影在前方拂开垂下的柳丝,跟阿鱼小声交谈起来,“姑娘,刘管事这招实在不高明,太太肯定是有察觉了的。”
阿鱼如何不知,熏月管厨房这大半年来不曾出过一点纰漏,回回账本上清清白白,比文耀媳妇在时一月多俭省了十几两,太太对她满意得不行,这样才是阿鱼想要的,可是这个刘大郎,这次做得实在不高明,恐怕都没跟熏月商量就如此行事了。
“太太也是看在熏月姐姐的面子上放了他这一回,但是修葺园子是大事,刘大郎这次发现太太允了他,下回就能在木材的买办上动手脚,往后胃口越来越大,贪污得越来越多,太太跟熏月就是再深的情分都能被消磨没了。”
雁影点点头,又叫她注意脚下,“这回姑娘可又帮了熏月姐姐一个大忙。”
“就盼熏月姐姐能一直聪明下去,如今四弟五弟感情越发的好,可是四弟总是调皮太甚,虽说太太宽厚善良,但是四弟出了什么事太太都会想到他出事的时候是跟五弟一起的,熏月姐姐能一直劝着她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昉砚斋,连氏看她进来问道:“方才刘大郎才从我这里去你那儿,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