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也不待王芠反应就将酒杯拿来一饮而尽,石舫中有个娘子立马笑道:“我跟连四娘子三年前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远远看着娘子就是个温柔和气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正是常琉安的嫡孙女常妤,嫁去了御史中丞家。
阿鱼却认不出她来,见她此时处在几个盛装妇人之中,猜是个极会应酬受欢迎的,不知她为何会为自己说话,便惭颜一笑,“娘子看着眼熟,我却认不出来。”
常妤站起来走向她,“我娘家祖父是枢密使兼大理寺卿,三年前娘子看河灯,你跟我祖母说话之时我就侍奉在祖母身边,不过当时天黑,娘子看不见我才是常理。”说着她又看向王初和,“这位娘子也未曾见过,可是少有出门做客?”
王芠看着常妤对阿鱼的热情,心道此遭又是徒劳了,她祖父先前交代过,叫她在外遇上杜家女眷,想些手段叫杜家女眷出丑,也好让陈皇后在宫中算计德妃,让其失了圣心。
她刚开始心中也有其他计较,从王相口中便可知杜家几位当家的定是知晓王家曾经的打算,她自从知道阿鱼跟安秉舟是旧识就心中惴惴不安,恐她也知晓,会跟安秉舟说到此事让他心生芥蒂,三年前也是故意激怒她,看她是否知晓此事,看她并未提到什么才放下心来,如今便是一心按照王相的话来筹谋。
她因少时就知道祖父想送她进宫,故而从不曾结交什么闺中密友,做姑娘时有过结交的也不多,如今再想结交却晚了,这些娘子要不就是沾亲带故、要不就是利益牵扯,最好的就是做姑娘时的手帕交如今又玩作一处,于她而言前两种在这石舫中她也有些,却因她少时目无下尘有些孤高,导致双方并不亲厚,她也有些瞧不起,便只是面上欢喜。
此时看到常妤拉着阿鱼跟王初和去人群中,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看到石舫中有几位眼神中稍带了讥诮,正作不经意地看着自己,心中也不恼,还是一副磊落姿态,去寻了几个认识的人说话。
再说阿鱼跟王初和被常妤拉到了人群之中,其相交的几位娘子都是勋爵之家的,看几人亲热之态便猜是闺中就交好的,听常妤介绍之后果然如此。
其中一个娘子看着阿鱼笑道:“连四娘子方才说话真叫我痛快,那王芠做姑娘时最是个孤傲的,今日对你笑绵绵,还不知心头什么打算呢!”她声音不高,也只有身边几人听到。
阿鱼又看身边人除了王初和皆是点头,心中诧异王芠竟是还曾招过这几位。
常妤看见她神色,低声笑道:“连四娘子莫要觉得惊奇,你是后面搬来东京的,来了东京之后也少有出来,自是不知。原先她也出来得少,但是回回碰到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谁家世也不比她差,偏偏只有她爱作个天仙下凡姿态,好意同她应酬招呼她也爱答不理,我们几个都受不了,不过我们厌她她也是知道的。”
阿鱼微张了嘴跟王初和对视一眼,又听一位娘子道:“我也就是不爱跟她玩,看着她今日吃瘪我也畅快。”
阿鱼收回视线,思忖着道:“我们不知道几位娘子对她有这样的看法,我确也与她不熟识,方才一时情急说话冲了些,让几位娘子看得畅快却并非我本意,我也全然只是为了自己辩解罢了。”
几位娘子一听她话,就清楚她话里清风明月,常妤也失笑道:“连四娘子的话我们明白,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今日结伙明日拉伴,叫你不许跟这个玩不许跟那个玩,只是看你方才说话投我们性情,想叫你跟简娘子来交个朋友。”
其余几位娘子也笑起来,阿鱼跟王初和这才放心下来,不过却瞧着除了常妤之外另几位娘子笑得也不真挚,她便知道只有常妤是那么想的,几位娘子恐怕只想跟她说说王芠的不是,却也都是机灵人,还热情应酬着。
说话间一位娘子见着阿鱼头上的珠花问道:“我做姑娘时也曾偶尔见过你家中姐妹,都是极会打扮的,只是当时不认得,就不曾问过,今日看连四娘子头上这珠花新鲜,不知是哪家铺子买的?”
阿鱼凝指扶着头发笑道:“这是我家中弟妹送的,是从她娘家嫂嫂的铺子里买来。”便将那铺子名字是什么说来。几位娘子纷纷记下,又谈起衣裳花样来。
一曲听罢几位娘子便要去看戏,阿鱼跟王初和皆无意,常妤道自己不爱动弹也没去,三人又在石舫里坐着,过了半晌常妤突然笑道:“今日遇见连四娘子,一下子就让我记起三年前你在河边说你信人力,不畏鬼神的样子。
阿鱼愕然,不懂她何意,便又听她道:“我记得那时我们也不过相隔一丈多,河风长鸣送了你这句话到我耳中,我就在想如今的闺秀真是大胆,鬼神都不畏惧,后来见你跟祖母说话又觉你是个疏朗之人,一直就想结交,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阿鱼侧头看她,见她笑意温柔,眼神真挚,便也跟着一笑:“阮娘子也是个和善温柔的,往后若有机会,也该常来往。”
“这是自然,简娘子也是,过几日家里要办个赏菊宴,我给二位下帖子去?”
阿鱼跟王初和皆是摇头,王初和道:“恐怕这宴会得要三年后再赴了,我们皆要随着夫君去任上,也是过几日就走,这几天都忙得不行。”
常妤闻言极为失望,却不好说什么,只道可惜。
等到午后,来丫鬟说荣王府家小郎君要试晬①了,三人便携手同去观看,到了厅中便见一张桌子上放了纸笔、算盘、印章、吃食等物,厅中人声鼎沸,不停有人将自己随身之物放上桌子。
不一会儿一个白胖小孩儿被抱了出来放在桌上,周围人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这孩子是个胆大的,见到这么多人也不怯场,上来就抓了印章,就有宾客恭贺荣王,口称“小郎君天恩祖德,长大后必定官运亨通”。
不多时这孩子又抓了一把糖糕,抓了之后便不动了,坐在桌子上吃了起来,情态可爱叫宾客们莫不欢喜,又有人恭贺“小郎君福口金儿,往后山珍海味不愁”。等他吃完又抓了一个九连环,哐哐在桌上砸了几下,又扔开拿起一把算盘,自也少不了恭贺,“不耽于玩乐,抓起算盘,则谓陶朱事业……”
阿鱼看着实在有趣,跟常妤笑着退出人群,王初和也牵着女儿跟她们一同出去,三人走到一方小亭中坐下,看四野空旷,王初和开怀道:“这样的客人才最讨人欢喜,我家小儿周岁之时也抓了一只饼子啃,我就听着宾客只大笑,还要他爹自己来圆。”
她说着又不免有些黯淡,“他当时竟是只抓了玩具吃食,吃完就要趴在桌上睡了,哄了好久都不肯再抓,最后还是他爹塞了支笔在他手中,才好抱了他回去。”
阿鱼拍拍王初和的手,安慰道:“小孩子能懂些什么?我家二哥哥当年也是抓着玩具不放手,如今礼部取士,他也只差了十几名就上榜,有些人试图用试晬来定孩子的终生,这本就荒谬。《左传》记昭公十三年,楚共王用将玉璧埋于祖庙,令儿子们进庙祭祖,谁跪拜于玉璧之上,便择谁为王嗣,此为试儿滥觞,后人谈及无不言其为巫术。而今不过是叫小儿随便抓取,竟以此为论断,实在不妥,这习俗本就是图个大家欢喜,姐姐千万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王初和听了她的话心中也好受许多,“我也不是时常记着,就是看见别人家试晬,总不免想起来。”
“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常妤笑道:“往后咱们引来送往地做客,少不了会时时见到,你要这么想不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王初和也是一悟,跟着笑起来,“正是如此。”三人便又说起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即抓周,清代才有“抓周”之称,唐宋称之为“试晬”。
第107章
傍晚阿鱼回到家中,连怀衍也已归来,阿鱼看他头上茱萸未动过,便满意一笑,坐在镜子前拆起头发来。
连怀衍跟着坐在她身后取下她头上发饰,“今日宴会如何?”
他一说阿鱼就起了兴致,梳着头转过来,“我今日遇见了御史中丞的儿媳,跟娘说的时候你猜娘告诉了我什么?”
“什么?”
阿鱼神秘一笑,“那位娘子是枢密使兼大理寺卿常琉安的孙女,娘跟我说,早先父亲就是想要为你求得她做儿媳。”
连怀衍看她神情戏谑,心中忐忑,试探道:“我不曾知晓此事,同她也并未见过面。”
“我又不是怀疑你。”阿鱼嗔他一眼,“当你是个香饽饽谁都爱啃不成,人家神仙温柔,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顺遂。我是感慨缘分奇妙,她是少有的与我投缘之人,今日说话时竟觉跟我想法处处相通。”
连怀衍惭愧起来,“是我张狂了,若是投缘,往后常邀了来家中做客便是。”
“眼下却是不能了,马上就要离京,只等三年后再聚就是。”阿鱼有些惋惜,又叹道:“如今若想要事事得个周全也不易,我想念三姐姐,可又碍于身份不能时时见到,一时担心扬波,也是不得见。”
连怀衍站起来帮她梳头,“事事难全才是人间正理,我总想叫你舒心,你却事事忧心,这便是一桩。”
“我知道了。”阿鱼握住他的手,透过镜子看他神色,“往后我定不再考虑这许多。”连怀衍这才开怀。
一会儿南星进来说小库房里并没有行灯,需去府里大库房拿,连怀衍问道:“马车里是有一盏的,再拿做什么?”
“那盏我叫吴岳检查过,已经坏了。”说着她站起来,“我正好去一趟库房,我们离京前还得去杜家一趟,今日在荣王府见到义母,她说祖母这几日气短乏力,娘跟我说库房中有支百年老参,叫我取了给祖母送去,我亲自去看看。”
连怀衍便要陪她同去,她笑着推开他,“还是小孩子不成?我带上雁影去就是了,你去瞧瞧那些文房用具都备齐整了没有,到时候去外面买废银子不说,你我还未必用得趁手。”
连怀衍只好应下,她便带着雁影去了库房,到了库房一问倒是轻巧就取了人参,两人便又原路回来。
秋日黄昏天虚气清,二人路过园子时还见到池中残红数点,岸边千树空枝,枯叶旋逐入水,本是一副残荷秋声景,却因枯叶遮覆了大片水面而变得缭乱。
阿鱼看到就轻笑:“若说府里人懈怠也还是有的,败叶也不知道捞出来。”
雁影却是低声道:“姑娘,这处却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阿鱼疑惑。
雁影犹豫了片刻,又想到阿鱼的性情,说道:“我也是前几天听说的,前方就是楼姨奶奶当年落水的地方,自从当年出事之后,府里主子们几乎不再来此,所以杂役们也少有过来打扫,只是我们从澹怀阁到大库房须经此过罢了。”
“怪谈误人啊!”阿鱼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继续走回去,才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男女低声嬉笑,二人顿住脚步。
阿鱼听得那声音就在假山中,先听到那男声说:“如此胆小做什么,都说了此地无人会来。”
又有女声轻声相和:“我知道,你急什么,还要多亏了那老女人,她死了竟给咱们留了地来。”
阿鱼跟雁影惊骇对视一眼,虽听不出这二人是谁,却也能猜出二人定是不合规矩来此相会,不管假山中二人是主子还是下人,阿鱼都不欲也不敢管此事。
就在她跟雁影停顿之际假山中又传来不少轻浮之语,二人实在心情复杂,便轻轻走了过去,并未惊动。
等出了园子雁影眼神里尽是鄙夷,“姑娘,这也太大胆了,真是辱了你耳朵。”阿鱼也是意想不到,哪里能想到连府里还有这般腌臜事,便甩甩头不再记此事,“算了,这事你也别记着了,免得给咱们招了麻烦。”
雁影点头:“奴婢明白。”
阿鱼想要揭过此事,却是未能如愿,却说那假山中二人,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才从假山中出来,那女子理理头发,“今夜老太爷不在府中,便多待一会儿不行么?”
那男子往她头上亲了一口,又轻佻揉了她一把,“你个水性人儿,你屋里没人等着我屋里还有呢!那婆娘要是去书房见不到我,又要跟我闹起来,上次你被她无故撕了帕子不就是因为我回去晚了?”
女子啐了一口,“那个废物,半点本事没有。”
“你也算是她长辈,就让让小辈,莫叫她一连数月都寂寞。”
二人又轻浮笑起来,那男子搂着她走出了花木掩映,突然脚步却是一顿,“这里有人来过了。”
他带着女子上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指着一片枯叶碎渣道:“我们来时并不是这个方向,怎么会有一片被人踩碎的枯叶在此?”
那女子却觉得他多疑,“怕是早就留下的。”
“怎么可能?”那男子情绪激动起来,“我来时仔细看过周围,并没有一片这样的枯叶渣,我的记性你还信不过?”
那女子这才相信,也慌起来,“是何人?为何我们不曾察觉?”
男子眼中寒光一显,“不管是谁,他听见也好,没听见也罢,明日若是我们无事便是他没听见或是不想泄露,只是以防万一,总要他不能再开口。”
那女子也点头,一张妖冶面容上挂了狠毒,“算他命不好,那老女人在下面正好缺个人陪着。”
月色森森,刮来西风卷走了枯叶,那残渣却因在花盆边上,被花盆挡了风半点未动,男子阴狠一笑,搂着女子站起来,“你看,这老天都要助我们。”女子也依偎在他怀中娇笑起来。
阿鱼强逼自己忘记了黄昏时所遇,夜里却喝了几盏安神汤药才歇下,却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那男声。
连怀衍看她喝了几碗安神汤,有些担忧:“可是没有睡意?”
阿鱼想想就点头,连怀衍便想同她打发时间,“那是看看书还是下棋?或是我念书给你听。”他先前听杜丘说阿鱼在午后上课时,听先生念书曾经睡着过,叫先生罚抄了十遍那文章,故才有此一提。
“念书吧!”
“听什么?”
“《太平广记》,卷五十九。”
连怀衍便拿了书过来,将阿鱼也抱上床榻盖上被子,半坐着搂她入怀,借着床头灯光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