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站在角门处的三人俱是震惊,管敏娇跟易苻却是怒目向五老爷,他竟是将自己从楼姨奶奶的事中剥得干净,二人皆生了恨意,易苻更是知道自己恐怕活不了命,手上一紧刀就陷入了五老爷颈上皮肉中。
五老爷却好似没有知觉般,瞳孔中满是怀疑,她不该这么说的,原本说好的是,他清白一片,她为救自己拉弓射杀那二人。
他臂上却是管敏娇的十指在紧扣,凤仙花染好的指甲跟月白绫罗映衬着,月色下无限妖娆,“景方,为什么?”
五老爷置若罔闻,为什么?他还想问呢!
他苦笑一声,看着远处搭弓的妇人,看她目光死寂,只无声说了句:“六郎,为了六郎。”
连景明看到管敏娇在厮打五老爷,他脖颈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当即喝道:“快将五老爷放下。”
易苻却是怒上心头,看着身边管敏娇有了癫狂之态,将刀扣得更紧,“我自会放了他,不过五老爷可不是什么清白人,楼……”
“景方!”
“五哥!”
几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他再低头时,便是见身前一片鲜红。
是五老爷自己撞上了刀口。
五太太手中的弓弦骤然松了,尘埃落定,尘埃落定了。五老爷目光却还朝向她。
易苻吓得后退一步,将五老爷推了出去,看着前方涌来的人群不知所措,管敏娇也吓得无言,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尚有气息的五老爷,又看向了易苻,怔愣片刻后将目光移到了他手中紧握的刀上,在人群近前来时飞身扑向刀口,此间又添了新红。
易苻看着她从颈上到胸前的一道长裂,正在向外喷血,三魂俱无,怔怔举起刀看了看,“敏娇,敏娇。”才木木唤了两声,见五太太的箭已离弦,也毅然引刀自刎,让那箭死死钉在了门板上。
连景明跟七老爷快步到了五老爷身边,却不敢碰他,三老爷在胡乱奔走,“景方,景方你别怕,三哥这就去请太医。”说完就跑了出去,也无人拦他。
五老爷吐了几大口血,想伸手却无法,移了眼神向连景明,“二……哥,我羞……愧。”
连景明脱了衣袍堵住他颈上刀口,红眼道:“别再说话了,治得回来,你信二哥,三弟去请太医了,你别说话了。”说到后面,嗓音里已是带了哭意。
五老爷却是将目光移向人群中站着的五太太,极力伸手探向她,或是人之将死,眼前人更易忆起。
他是怎么娶的她?那时御街听榜,他落榜寂然,正见她骏马骄行,踏了一地落花。“你这郎君,大道宽敞你不走,偏偏要撞我马前来,你是哪家的?我这小马头回出门就叫你吓着了,我要上你家门去找你赔。”
再见又是她白马红衣,飒沓如流星。金明池畔跑马场中她控弦穿了柳叶,“那是谁家姑娘?”他似乎这样问过。
于是月老递了红线,又有了六郎,“承影。”
他终于吐出了完整的两个字,承影,《列子》记名剑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
五太太跪坐到他身侧来,“我在,老爷要说什么。”
他却无力了,看她这恭谨模样想要摇头,承影不是这样的,眼里还有欢喜,年少也痴缠,会卖娇吃醋,后来渐渐的,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她娘家败落之后?还是自己对她再无情意之后?他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他爱的是金明池畔的红衣少女,不是连家的五太太,恍惚忆她引弓之态,似又回到了当年。
连景明看他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急声吼道:“景方,你别动,也别说话。”
五太太却是面无表情,怔怔看着他,此时有个丫鬟匆匆抱了一盒参片来,连景明急忙扒开他嘴唇让他含了,他似乎又吊了一口气上来,眼睛里添几分亮,想要伸手去拉五太太,五太太便也伸手过去。连景明泪涌,“别动了,你别动……”
“二哥!”七老爷朝连景明悲戚吼了一声,“没用的。”
五老爷却是勉强扯了一个笑,“是我……对不……起六郎。”
五太太终于落了泪,泪珠砸在了五老爷手上,他想伸手去拂她眼睫,却再也抬不起来,半晌和血吞吐出一句:“我是……平江府,长……洲县,连……家的……五郎。”
五太太怔愣,终于肯伸手摸摸他脸庞,却是染了鲜红在袖口。
她记得,她父亲榜下捉婿时说:“那个落魄的郎君,就是连学林家的五小子,可怜,说是才华斐然自幼便过目不忘,还人称江南荀令君,如今看来不过如此,算了,再看他人。”
“父亲,就他吧!”她便下了楼,骑着自己的小马向他去,看他春衫落寞,却也灼灼有辉光。她于是想起堂嫂念的诗,“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明明他不在船上,却平白惹了一汪荡漾。
明明是她的小马先撞了人,她却先问难。
可是后来却不是这样的,如意郎也会变心,他将科考不得志皆化作了风流,桩桩荒唐事都要她去平,不该如此。
纵是年少惊鸿,片片情意数来只似飞鸿踏雪泥。往后种种想来,她心中再无温情,毕竟少年郎非眼前人。
她只嗓音涩哑道:“老爷放心,我会督促六郎读书,早日科举得名。”今夜行事,是她在知晓连怀衍抓了匪贼之后便在心中排算了好的,她不是多聪明的人,却也再忍不下这般糊涂委屈的日子,为了六郎,他没了便没了,只要无罪就好。
他口中又被塞了几片参,转头去看连景明,开口却咳了起来,将参吐到了鲜血上,“于……父亲……我……不孝,于兄弟,我。”
他再也说不出来了,狂乱咳呕了几下就张目没了气息。
“景方!景方!”“五哥!”
……
各般叫声荒杂交织,连学林披发赶到时便只见一团悲戚,他身若老树佝偻,一步一顿想走近,却又无法,站在人群外摇摇欲坠,只沉沉唤了句:“五郎,我儿。”
是这可怜的老人,在这夜,火光憧憧下,看着他当年最骄傲的儿子闭上了双眼。
连家出了事,东京城传遍了。有人勾结了府中护卫,挟持了连家五老爷,求财不得,当场杀了连家五老爷,慌乱中还砍杀了一个年轻的姨奶奶。
连怀衍披着麻衣跪在灵前,他身边是连六郎,周身气息荒凉,连怀衍烧了捧纸钱,看到火光被风扇起,便转头看向连六郎,“六弟,是我的错,我若不是执意要追查,五叔也不会陷入那般境地。”
连六郎摇摇头,沙哑道:“四哥,是非对错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一日不追查,我爹便陷得越深,如今他也算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四哥千万不要自认有错,这事拿给天下人说,也无人能指摘你。”
连怀衍却过不了心里那关,心中又有其他怀疑,即便家中长辈兄弟们皆说他无错,他却无法平静下来。
连六郎看他还忧思,又道:“四哥,一时心中有结不打紧,往后千万不要再想了。”
连怀衍只勉强点点头,等到回了澹怀阁休息时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的最差的结果就是五叔在祖父面前没了颜面,不曾想五婶竟也是个狠心人,如今看见六弟那样子,我心中难免愧疚,却还要怀疑五叔跟楼姨奶奶的死亦有牵扯,说起来我比五婶更狠。”
阿鱼也有些憔悴,闻言走到他身边来轻轻理着他身上麻衣,“五叔少年也惊才绝艳,祖父祭贴中所写他是正是叔伯辈中最出众的一个,表哥你又是他带着启蒙的,若不愧疚才不正常。原先也只想拆穿他,让他不敢再害人,这是我们的本意,但是不料还有楼姨奶奶一桩人命在,如今我们也不能再追究了。”
连怀衍阖眼吐出一口气来,“五婶所言,是我那夜在瑶光阁审问之时,五叔终于有所悔改,向她吐露了真相,她才有机会去找父亲跟三叔、七叔去拿人,如今除了我二人,无人知晓她曾在我们面前露出马脚来,我更愿意相信是她为了六弟,如今事败,宁肯让五叔蒙羞而亡也不让他牵扯进楼姨奶奶的死因中。”
阿鱼也跟着他舒了一口气,“五婶如何我们往后再不能管了,她也是笃定我们不会拆穿她,这事只能到此为止,六叔往后要科举,双亲须得清白无罪,她往后就是尊活菩萨了,我们该糊涂的也要糊涂下去。”
“是呀,为了家宅安宁,该糊涂的。”他说完就要往后仰去,阿鱼伸手让他头落在臂弯上,看他眉目间没了疏朗之气,心疼道:“表哥,你快些想开,我们捉凶,他们落网,都是因果,一时难过一日难过一月难过都不要紧,只是我们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他便松了眉头,“我知道的。”
阿鱼却知道他心中还有别样情绪,抚着他眉心道:“光知道也不作数,你难受我也跟着难受,你有心事我也落不得清净,为了我好,伤心这一月便足够了。”
“嗯,我知道。”
她又道:“祖父苍老了许多,家里叔伯们也伤心,我义母闻讯便晕了一日,你看这么多人都是将五叔放在了心上的,他却想不通做了错事,这世上之人,说来总有命数相牵,从来没有一人做了事能不留下因果的。五叔之殇,是连家合府的悲痛,但是沉溺悲痛却不是智者所为,我敬佩我姨娘,当年我爹去世,她几下收拾就到了吴县,说她薄情最是不能,正是深情才要过好日子,不叫泉下人牵心。”
“只伤心半月算了,等我们启程去了凤翔,便不再想了。”
“表哥可要说话算话。”
“朝廷命官,言如金玉。”
第116章
流光易踏,转眼已是小阳春,刚入冬还不算太冷,阿鱼裹着轻裘看着黄河水滚,悠悠道:“原来这就是‘黄河万里触山动’,不踏此间不能明也。”
雁影过来为她拢了拢轻裘,“姑娘,这里风大,别久留了。”
阿鱼点点头,转身出了亭子,远处连怀衍正在跟一老农说话,阿鱼便在马车边静静看着,半晌笑道:“你们瞧,他又要亲自锄地了。”
身边几个丫鬟都笑着看过去,就见连怀衍几下挽了衣袖拿起锄头翻地,动作倒是娴熟,几个丫鬟却是都笑了起来。
半响他才过来,叹道:“关中八百里沃土,本该有好收成的,只是今岁凤翔府大旱,百姓们收成可怜,麦种早已播下,那老伯如今却还想种些豆子,方才我看了看,那地虽近黄河但却板结得紧,难以锄动。”
阿鱼闻言便收了笑意,思索片刻道:“在东京并未听闻此地旱情,照表哥所言,该有赈灾才是。”
连怀衍牵着她走了几步,边道:“照理说应当有札子送去的,却朝野无闻,我来前阅遍凤翔邸报,也无此消息,上任知府蒙玉江考绩是优,如今已入中书门下,他瞒报旱情之事一戳就破,这升任总是有污点,少不得要被御史们骂一声佞臣。”
阿鱼道:“他若报上去,也影响不到他考绩,官家仁慈,天灾不罚官员,他隐瞒又有何用意?凤翔余下官员,竟也不管?”
“上有命下便敢瞒,贾川息是四月来上任的,他这通判不比知府小,又有监察之职责,若他也隐瞒,便是有阴谋在其中了。”他说完又担忧看了远处农人一眼,“百姓也苦,两税便罢了,还有前朝十国之苛捐杂税,凤翔百姓遇上丰年还能过得好,其余的便不一定了,百姓们日子不该是这么个过法。方才那老伯还说等天再冷些须得进山去烧炭,等寒冬进城卖了才能换得钱粮过冬。”
阿鱼听他话音猜他是想上书减税,记起自己读书时在鹿鸣院中跟陆先生的对答,便揶揄道:“如今朝堂三忌,一曰用兵,二曰减税,三曰革冗员之弊,我怎么看表哥想将这三桩都给沾了的样子?”
“用兵却未必是忌讳了,王相虽阻挠兵事,但是祖父跟严参政还有计相皆在推行,官家似也隐隐心动,鸿胪寺简大卿被调回京,就是要他去辽国商谈给赐,前些日子我写了举荐信给简大卿,让常恒所辖神卫军护送简大卿去辽国,等他们先探过辽国,往后若是用兵,他们便是先锋。”
阿鱼想到先前他说的给帮忙的禁军一个前程,原来就是这里了,笑道:“武官巴不得打仗,表哥这举荐倒是比送金银都要实在的。”
连怀衍也笑道:“这几桩忌讳,都是当朝祸患,朝中大员们无有不知,但是少有人敢进言,官家前些年子嗣不丰,我听祖父所说其似有罪己之心,如今宫中有大皇子,还有莒国、兖国二位公主,陈皇后的养女也有了身孕,官家便又有了些雄心,如今锐意进言,他或能采纳一二的。”
他话中两位公主皆是灵雨所出,阿鱼听他谈到也露出温柔笑意来,“用兵还好说,减税革员动的便是当今士族根基,我们从中来,却要与之背离,为国士却做家贼。”
连怀衍听她话音轻快,便知道她明了自己心中乾坤,不由笑道:“如今不会,等为夫说话大有可观之时再说,不知那时官家还会不会忌讳,不过好在我夫妻二人出身尚好,往后被贬,还有亲族庇佑可为我转圜,不会让陶儿跟我去苦寒之地受苦的。”
远方是黄河水鸣,波涛声吼,阿鱼看他神情,也跟着笑起来,此等轩昂丈夫,还值得她四方相随。
垂文此时也将马车套好了,上前来道:“四爷,奶奶,车已套好了。”
二人便相携上了马车,激了一路扬尘,挥鞭直向凤翔府去。
诗言凤翔“城池当陇右,山水是关中”,昔年四处是边笳劳歌,如今倒是民生尚可,阿鱼挑开帘子望去,寒山遥遥,西风激起了几只孤雁来,并不是个富庶所在。
连怀衍看她向外望去便道:“这里比不上平江,更比不上东京,往后吃用怕是皆不如从前的。”
阿鱼嗔他一眼,“东京也不是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我幼时于市井中长大,看多了富贵马下卧乞丐,要是这任上三年能使得凤翔百姓们安居乐业,短些吃用又算得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