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十九同尘
时间:2021-10-13 09:17:44

  “我问了皂吏,再有半月此地便入寒冬,若真有民怨,府仓存粮恐不够等到朝廷运粮来。”
  连怀衍亦有此忧,想想道:“关中其余地方虽不如凤翔旱情严重,但是粮食也无富余,借调不得。凤翔富户尚多,先叫他们捐些钱粮,稍后我写信去连家族里,让他们先给我送大半存粮来,应能撑到朝廷过来赈灾。”
  除了旱情,阿鱼还须操心租哪处宅子,看了四五日才找到合意的,才刚搬进去就有邻居在外探视,一听说是知府家迅速便关了门,阿鱼正欲招呼,看到三四家房门合上就凝了笑,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皆不知,素荣回道:“方才那娘子问我们是哪家的,奴婢答说知府家,难不成有错?”
  阿鱼立时就知道又是蒙玉江留下的陈恨,想来他考绩作假也多,遂对他们笑道:“他们怕的是前头那知府,不是我们家,快搬了进去,稍后你等还要去衙门接四爷回来。”
  等到皆收拾好了,她又叫雁影去送几盒糕点给那几家。
  雁影上门时便先带了三分笑,“见过娘子,我家老爷是新上任的,初来乍到还人生地不熟,方才搬倒物件扰了您休息,我家夫人特命我送些糕点给您压压惊。”
  那娘子也是富贵人家的,闻言还有些犹疑,见着雁影亲和,才推拒道:“多谢你家夫人,方才我家亦有失礼,不敢要这糕点。”
  “娘子且收下,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咱们少不了多往来。”
  那娘子这才收下,又同雁影好生交谈了几句才放她走了。
  阿鱼看雁影回来问道:“如何了?”
  她一笑,“正如姑娘猜的,前头知府行事专横,方才奴婢去问了才知他还瞧不起商户人家,周遭这几家都是商贾,被他盘剥过几回。”
  阿鱼失笑,“当真糊涂,如今官员俸禄也不少了,还做此索贿之事。”
  等到连怀衍从城外回家时,她便说了此事,连怀衍也不意外,将今日在城外农家所见说来,“农家存粮不多,大多今岁无收,因无余粮可卖商人们也不来了,就是城中商户今年也没多少增收。”
  他衣袍上布了尘灰,鞋底也满是黄泥,阿鱼一边为他褪了外袍一边道:“这不是小事,明日表哥还出城吗?”
  “去的。”他坐下脱了靴子,手指屈动几下,笑道:“贾川息今日陪我走了半日就不行了,骑着毛驴都颠倒晕了,我也不想刚上任就熬走同僚,看他瘦病之态,紧急叫他回了。”
  阿鱼发笑,“他肯出城半日也算得好了,我倒是好奇,这旱情捅破了,他也当受罚,怎也不急?”
  他将靴子送到门外,叫垂文打了水来梳洗,净了手才拉着她坐下,“他以为我是世家子弟,故□□民之态,他这态度亦让我疑心他上头示意的人或也权势滔天。”
  阿鱼给他脚下添了热水,想想便道:“等祖父来信我们便知晓了,你今日奔走了一天,便先放下片刻。”
  连怀衍见她面容便平和了几分,轻轻抚着她的手背,“这就是跟在成都府时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遇到什么疑难常要想到深夜,也在心里排演你要是在会怎么说,如今你终于在了。”
  阿鱼同他十指相扣着,眼里添了几分促狭,“当时想了这个,能抵上什么用处?”
  他却垂首暗笑,笑声清朗,“用处也大,二十来年终于开了窍。”
  阿鱼面上一热,嗔怒着推开他的手,缓步羞怯离了屋去叫丫头们摆饭,只余他笑声在后。
  又过了几日,连怀衍散衙之时拿了一匣子信回来,阿鱼奇道:“怎么这许多?”
  “皂吏说驿站躲懒,十日才送一回信。”
  阿鱼让他去梳洗,自己则是拿起信看来,“娘跟义母都写了来,还有我三姐姐也写了,是宫里的信样,顾大跟简郎君的也有。”她翻着又笑起来,“顾大怎么一连写了四封书信?”
  连怀衍拿着一方润湿的锦帕走来,边擦手边笑道:“他是个情思浪漫的,万物皆能诗词,又颇爱自怜,知道我才情不如他,有了好词就要炫耀。”
  阿鱼失笑,将顾隽的信一一拆开来,见果是几阙词,跟着读了几句,赞道:“不怪他,他笔下风雨能载情,实在是好,表哥又要如何回他?”
  “赠他几坛子西凤酒罢了。”他松了衣襟坐在阿鱼身边,握着她手看了一回信,“是好词。”
  阿鱼拿起一阙再读了一遍,感慨道:“顾大词里是天上,心却挂人间,我看他这阙词却是有些偏执了,这句‘血染气丹霞,王师北归,复盛世,再鞭挞。’显见是对出兵之事抱了极大希望的。”
  连怀衍也跟着叹了口气,“出兵之事,我亦期盼,虽不如辽国兵马强健,但是唯有一战才能惊醒东京仕宦们,今朝歌酒,明日黄土,不重兵事,只能任由辽国宰割,西夏亦是虎视眈眈。”
  他说着又轻笑一声,看到阿鱼眼中也有忧思,抚着她肩背道:“陶儿不当忧此事,看看娘跟姑母信里都写了什么。”
  她才拿起信来,两人共读了,又将灵雨的信拆开,读完一页皆簇起眉来,阿鱼道:“陈皇后自入了中宫便处处针对我姐姐,如今她身边养女有孕,竟敢诬言庆宁宫与坤宁殿方位相冲,叫她养女养不好胎,好在官家明辨,将她养女从坤宁殿移出了。”
  连怀衍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陈娘子月份都已近临盆,官家却不曾给她位分,可见并非多重视她,朝野皆知德妃品行高贵,又曾出过许贵妃之事,官家如今最忌讳宫闱相争,德妃自是无忧的。”
  阿鱼却有别的担忧,将信合上,“陈娘子这胎若是皇子,大皇子便没什么地位可言了,方诊出她有孕之时西边便祥云堆笼,她孕中又接连遇着祥兆,什么西山惊雷刻了龙蛇在巨石上、东海捞起一只玉龙、陈家去大相国寺点的香燃了一月不熄,你瞧瞧这不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她怀的是太子嘛。”
  连怀衍也失笑,“官家明知吉兆人为,但也颇有期待,大皇子生母毕竟是被处死的,若立为太子未免惹朝臣抗议。”才说完他却凝了笑。
  阿鱼也想到了,“吉兆人为,凶兆,也能人为压制。”
  他也恍然道:“难怪贾川息一副任我作为的样子,原是陈皇后包庇,蒙玉江得入中书门下,自也是王相运作,如今谁人不知王相与陈家勾结往来,王家族中子弟,没少受陈皇后所请封荫,官家犹记他当年扶持之恩,便也默许。”
  阿鱼想到在家之时杜贺生兄弟二人对王相的批判,庆幸道:“原先因着筠仪,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如今好在王六郎算是自立了门户,否则这样的人家我们要是做亲戚往来,真是如鲠在喉。”
  “祖父虽疼爱姑母,但是对孙女们却不如了,当年他跟王相政见不和,严参政又做一派中庸姿态谁也不帮,为了得王相妥协才应了婚事,好在他王六郎算有志气的。”
  他将灵雨的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王相敢示意蒙玉江跟贾川息这般做,恐也想好了对策,又是由我上报的,王相惯会玩弄权术,说不得会将此事说成是德妃为了争宠授意妹夫胡言,等他拖延到陈娘子诞下皇嗣,官家定会心喜,陈娘子此胎官家寄予厚望,王相是笃定我上报旱情反而会惹官家不喜,继而或也会迁怒了德妃。”
  阿鱼闻言回想了官家的性情,又结合灵雨曾对她所说的,便道:“官家虽是仁善,但是涉及子嗣总会多想,如今这些吉兆,他或许也是乐见的,宫中或也正缺这样一位皇子。只是他们上面玩弄心术,却让百姓受苦,实在不该,就是让官家忌讳也要直接上表请朝廷派了钦差来。”
  连怀衍点头,“他们贪图的就是今岁吉兆四起,风调雨顺。”说着又促狭道:“就算是不为民生,为了德妃出口气,王相能让中书门下将凤翔的公文拦着不理,枢密院跟三司他可管不了,我再急报给祖父,势必要将他的吉兆捅破个天。”
  阿鱼也狡黠一笑,“王相出身寒门,却忘了来处,以为你不敢为,或是自家调粮自损了,若不是他的算计,这粮食我也肯自己出了,既是明白了是他的算计,少不得要让他罚俸三年来补灾粮,三年,刚好到他致仕。”
 
 
第119章 
  北地冷得早,十月下旬便飘了雪花,这日连怀衍匆忙走进府来,阿鱼看他肩上落雪,靴子跟衣袍都湿了大半,忙问道:“不是叫垂文拿了伞去?怎么还湿了。”
  连怀衍接过热茶,笑道:“去山地里淌着,农人们皆单衣布鞋,我哪能再打伞,刚好回城路过家门口,来换身干爽衣袍再去衙门。”
  阿鱼看他精神还振奋,猜他是遇着了新鲜事,果听他话里带笑,“贾川息这家伙有点意思,跟我说愿意将他家存粮捐出,只余一家几口吃的,还说早就将旱情公文写了上去,许是被中书门下押着没处理,我就知道这家伙也是个墙头草,这是提醒我此旱情即使披露,上边的总有借口推说是公文相积,误有遗漏。”
  她也跟着笑起来,“也好,如今府粮正不够,通判做了表率,城中富户总该出手。”
  连怀衍也笑,由她照料着换了身干爽的衣袍,看她也穿戴得齐整,问道:“今日也要出去?”
  她点点头,“我听邻居娘子说城里慈幼局入了冬过得艰难,便想去看看,刚好那里离府衙也近,正好跟表哥一道去。”
  两人遂携手出了门去,因阿鱼要坐马车,连怀衍便也弃马上车,拢了只小炉,将自己的手捂暖和了才将小炉放下,将阿鱼的手捧了捂着。
  阿鱼任由他捂着,问道:“今日府衙可有什么要紧事?”
  连怀衍笑道:“朝廷没下公文来之前再无要紧事了,如今城外粥棚都已经搭好,看情形,后日便该施粥了,我惩治了几个妄图污了官粮的,叫他们各自领了皂吏去偏远之所施粥,却是人手还不够,今日去府衙就是要跟城中富户商讨,叫他们各家派些人手去帮着施粥,再有就是叫他们学学贾通判,该捐钱的捐钱,该捐粮的捐粮。”
  等车到了府衙,阿鱼目送连怀衍进府衙时便见门外许多华贵的马车,心说凤翔富户也不少,才思索间就见一年轻女子奔马而来,还没看清相貌就见她飞身下马进了府衙,骊月惊道:“这姑娘真是风火。”
  阿鱼也好奇,放下车帘道:“看她进府衙这般顺利,或是哪方的话事人也说不定,待会儿回来咱们也进去看看。”
  慈幼局离府衙不远,不过半刻钟就到了,进去就见中庭只一片泥地,因雪尚薄皆化了水,在地上留了些小坑洼,过了中庭就是一间正堂,里边有些孩子在奔跑玩耍,有个小女孩看见阿鱼等人进来向内喊道:“嬷嬷,有人来了。”
  就有两个围着麻布的妇人走了出来,看到阿鱼等人其中一个笑着走来,“可是连夫人?”
  阿鱼点头,踩着干泥地走进去,“正是。”
  那妇人笑道:“庄娘子说知府夫人要来我们还不肯信,今日看到您这样的气派才知道我们是小人之心了。”
  阿鱼由她领着进了中堂到了火炉边坐下,堂里数十个孩子皆好奇围了来,最大的也只十岁上下,小的还被大孩子抱着,都穿了棉袄,虽补丁相攒,但也完整。
  阿鱼遂问局里余粮,妇人答道:“粮食是还够,有府衙里送来的,城中好人心也常送来粮食,只是孩子们身上冬衣太薄。”
  阿鱼便牵过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看她身上棉袄果然单薄,便道:“确是单薄了些,往年冬日如何过的?”
  妇人道:“到了隆冬就叫他们五六个在床上圈着几床被子不要动了,只用饭时下地。”
  “这样也是个办法,不过冬日里也得梳洗干净,小孩子是最易生病的,若是积了污垢就容易藏疫病,你们担心他们受冷是正常,冬日里也得三五日就烧上热水叫他们洗个澡,这里木屋缝隙尚大,衙门里或是一时没顾得上未来修缮,回头我遣了匠人来,趁着还未严寒将屋子修了。”
  说着她又看向两位照料的妇人,“你们缺些什么跟我这丫头说,我回头叫人送来。”
  两位妇人遂喜笑颜开,她们虽是府衙雇来照顾这些孤儿的,但也都心底良善,都去跟骊月说话,骊月便拿了纸笔记着。
  阿鱼又去看小孩们玩耍,他们因是孤儿都有些心思敏感,虽对阿鱼好奇也不敢靠近,远远三两个坐着,阿鱼便牵着身边最近的小女孩说话,周遭几个看她温和才慢慢凑了过来。
  雁影倒是跟一个小女孩投缘,坐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等到要离开的时候雁影便犹豫着看了阿鱼一眼,半晌才微微拉了阿鱼到一边道:“姑娘,奴婢想收养那孩子。”
  阿鱼一怔,看向那孩子,才四五岁的样子。
  雁影怕她不应,又恳求道:“姑娘,头先您是允了奴婢逍遥的,今次这个孩子我实在欢喜,叫奴婢嫁人实在不能,情爱之事奴婢看得分明,婚姻也好,孤身也罢,都是各人缘法,说也不能说好或不好,奴婢养这孩子,往后也是依托,姑娘您何不就允了?”
  阿鱼看她神情真挚,张口欲说什么,却又无言,便点头应了下来。
  雁影欢喜去跟那妇人说话,“娘子,莺儿这孩子我看得欢喜,想要认她做个养女。”
  妇人面上一喜,“哎呦,这是当真?”她看雁影虽是奴仆,但是周身气派也不输富商家的娘子,要是莺儿得她收养,那便不用吃苦了。
  “自是真的。”
  妇人连忙牵了莺儿近前,“慈幼局里的孩子们想要个好前程也难,府衙里只肯养到十二岁就叫他们出去讨生活,他们又不识字,也没学什么手艺,哪里讨得到吃的,都是去做些打杂的苦活,莺儿能叫娘子收养自是再好不过了。”
  堂里其余孩子皆羡慕地看了过来,阿鱼瞧着他们眼神心里并不好受,带上骊月出了门去。半晌才见雁影牵了孩子出来,“姑娘,现下带去衙门里登了名就可以了。”
  阿鱼看着莺儿抬头对自己一笑,笑道:“这孩子瞧着讨喜,几岁了?”
  莺儿细声答道:“五岁。”
  阿鱼不知雁影怎就执念上来非要收个养女,也不再多说,摸摸莺儿的头带着上了马车,看雁影实在欢喜的样子又不禁道:“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青天上路捡了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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