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鱼笑道:“这大功表哥给我记着就是,向上禀报时只讲府里有个丫头被贾川息看上了去他府里做了个妾,这丫头平日在你我身边也是常伺候笔墨的,懂几分大义,后来得了贾川息宠爱,红袖添香时被她发现了这书信,叫她及时给到了你手中。”
连怀衍又接着补充:“王相早就露了颓势,近几年搭了陈家,倒叫他们气焰又长了,这信跟折子都不能通过驿站送去,我叫封珧快马送回京,直接送到祖父手里。”
“这折子一上,二皇子那些吉兆不说被毁个彻底,陈皇后是再没底气敢招惹姐姐了,中宫该有的贤德、后妃该得的宠爱她一样没有,官家还容不容得她这个皇后跟陈家都另说。”她娇笑起来,将信上的折痕一一抚平,“这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也该将素荣接回来了,从这信看来,贾川息的罪可大了,为了一己之私跟上官勾结祸害百姓,够他下御史台狱了,他虽名门后裔,往后日子或许还好过,但是也不能容下素荣了。”
连怀衍赞同她的话,“且去想个法子将她接回来,她也算是立了功。”
阿鱼便道:“法子是想好了的,就说我今日见着她,回府就有些想念了,将她接回来住上几天,封珧若是快马回京,五天足矣,不出半月朝廷定有旨意来凤翔,耗过这半月就是,至于素荣的身契,当初给贾夫人那张是假的,想是她一直也没想着给素荣脱了奴籍,从未去衙门里对过,我们也算彼此彼此了。”
当夜封珧便拿了书信跟折子返京,一路骏马驰如流电,风尘仆仆赶到了东京连府,将所携物什交付给了连学林。
连学林才打开折子便备受震撼,将书信翻开来看,先是震惊于内容,又确认是王相笔迹无疑,心中激荡难平,一时喜终于找到了王相隐瞒旱情的证据,一时又愤他为了谋得吉兆不顾百姓生计,若非此时夜深,竟想漏夜进宫面见官家。
翌日虽不需上朝,他却五更便起身了,轿子一路到宫门外时天还不曾亮,等终于开了宫门他便下轿子进去,看门禁军见得人来也是一惊,等看清了人才道:“见过连参政,今日并非……”
“老夫要面见官家。”连学林打断他的话。
禁军便上前来搜检了他周身才请他进去,却还忍不住道:“此时官家或也不曾起身。”
连学林闻言便对他点了点头,径直由两位禁军领着到了集英殿,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来请,“官家惊闻连参政来了,即刻便起身梳洗,正在御书房里等您,您请。”
他走出殿去就见一顶软轿停着,内侍遂道:“官家怜惜连参政,特命奴婢等人抬了软轿送您过去。”
他便也上了轿,等到了御书房中脸色却不曾好上几分,铁青着脸向官家行了礼,官家见他神色心中竟也惴惴,上次见他如此还是他当年要封敕许贵妃娘家诸男丁,他当日只差没骂出昏君二字来,如今又见这样的神色,忙赐座于他,“连参政急着见朕是为何事?”
连学林却先不坐下,将折子跟书信送到御案上,“官家因着二皇子出生天降吉兆而欣喜时,凤翔百姓尚处饥难之中。”
官家听他又提此事,心中也有歉疚,当初他明知吉兆人为,却还纵容陈家行事,如今听他冷冷这一句便道:“朕已然明了,三司上报凤翔赈灾做得不错,如今又已经下令凤翔减税三年,朕祭天拜祖已言明罪己矣。”
连学林却道:“官家不妨先看了这折子跟书信,去岁凤翔旱情,若非臣孙儿去了凤翔赴任,恐是还在瞒报之中,民怨他们都敢压下,若不是他连道樾还有几分胆气,几封折子送到了三司跟枢密院,中书门下还推说是公文堆积。”
他看官家看着书信的眉头拧得更紧,又道:“中书门下,如今是谁一手遮天?官家是王相教出来的,他的字迹您不会认不得,他跟陈家当初能攀咬连道樾是为了给德妃出气夸大旱情,这样的话岂不荒唐?德妃什么性子官家会不知?”
他说着愈发惋惜起来,“杜家的大郎,七岁成诗十岁论文,计相压着他是想他一鸣惊人,一甲也不是不能,却因德妃入宫不得不蛰伏,唯恐家中子弟出息过甚招了忌讳,这样的杜家,如此贤良的德妃,会屑于宫闱之争?”
官家看完书信也震怒不能,听了连学林这番话又生出歉疚来,先前只当王相庸碌不敢有什么大举,念着旧情想叫他晚年也有些依靠,却不妨他还这般大胆,又拿着折子看了一遭,半响阖眼叹了一声,“连参政所言朕都明白,是德妃跟杜家因着朕之私欲受了委屈,此是朕之不明,王庥跟陈家妄为,是朕纵容。”
连学林脸上才有了霁色,“今日臣来,亦是想着王相仕宦几十载,官家是要给王相几分体面,叫他主动辞官,还是要他下御史台狱,皆在您一念,臣先行退了。”
官家却叫住他,“依连参政之见,是该如何?”
连学林却道:“臣与德妃有亲,此事涉及皇后与二皇子,臣不该涉及,官家若不能决断,当朝省集议此事。”
第133章
官家便生犹疑,王相确为他昔日恩师,又扶持他登基,自有恩情,如今却为私欲党争犯了大错……半晌他才抬眉,对身边内侍道:“去请二府三司长官前来决议。”又看向连学林道:“连参政亦当留下。”
连学林便也等着,官家便叫他去东厢先小憩片刻,自己则对着那书信跟折子沉思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府三司的长官才来齐,几人皆不明,一进御书房就见官家面色铁青,行礼后却不见赐座,此时东厢房礼连学林也走了出来,看到诸人便拱手问了好,官家一一赐座诸人,又看向最上方的王相问了句:“王相可曾用了早食?”
王相受宠若惊般站起身来,“谢官家关心,臣已用过了。”
官家面容却更沉,叫他上前将折子递给他,“王相用了,凤翔百姓可不曾得用。”
王相闻言心中便觉不对,想到连学林从东厢房出来,想是连怀衍又有了新报呈上,只是贾川息为何不曾有只言片语递来?他思索着将折子翻开起来,一看完立即便跪地,“官家,这折子纯属无稽之谈,老臣并不曾……”
“那这两封书信作何解释?”官家将书信扔在地上打断他的话。
王相看到书信又是一惊,却听上首传来声音,“王相曾说世人皆爱王羲之行书,你独爱他一手小楷,说其变钟繇之古朴自然为妩媚遒劲,这字体,王相莫非认不得?”
王相看着那书信心中一悲,犹还辩白,“这字是老臣的笔迹无疑,只是……”
官家却在见到他帽下灰白之时记起旧情,不想看他错漏辩白,冷声道:“若不是,只能将王相送入御史台狱,与蒙玉江、贾川息二人对峙,让御史台的人去核对是否是你的字。”他话未说尽,王相却明白了,后面那句或是想为他留个体面,叫他辞官罢了。
殿中杜昌生、常琉安及严涞听到这里才是彻底明白,三人目光却是皆投向了连学林,连学林并不看他们,只等官家言语,正听官家道:“瞒报旱情这样的事当为重罪,朕念你多年辅佐,欲送你一场体面。”
王相怔然抬起头看他一眼,似是悲又似喜,倏而泪下,“老臣愧对官家,愧对先帝嘱托。”说完他朝地上猛地磕了个头,官帽滚落在地上。
殿中再无动静,片刻又听王相涕泪交加道:“老臣无德,不敢求官家原谅,官家,老臣、老臣羞愧呀!”他才说完便要朝一边柱子撞去,一边的内侍却眼疾手将柱子挡住了,正抱住了他的腰。
殿中其余人不妨他有此动作,都是一惊,官家却道:“王相此举若只是因着对朕惭愧,亦是无用。”
王相的身子一顿,当即又跪下来,不等他言语官家却又道:“王相,朕只当你是老了,糊涂了,且回乡去吧!”
王相还欲多言,官家便叫内侍送他出殿,“且去。”
殿中其余人也不曾多言,王相颤颤捡起官帽夹在腋下,脸上神情愧疚万分,又向官家磕了个头,“老臣,不敢污了官家圣殿。”
这话不免有他离宫便要自绝之意,只是连学林却将他看透了,他不辩解便是因为官家笃定之事绝无更改可能,他再说下去便只有下御史台狱了,到时王家那几个靠封荫做了小官的子孙也难逃,他恐怕愧疚是少,悔恨更多,四十多年的官场沉浮,般般诡谲算计都谋划过了,竟是被一封信给揭翻了,可笑啊!他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却等王相蹒跚出了殿,常琉安道:“官家仁善,留得王相体面,只是瞒报旱情应当不只王相所为。”他向来不偏不倚,这话便是怀疑去岁那吉兆了。
连学林跟杜昌生对视片刻,便也道:“官家当明察。”严涞虽在政见上是偏向王庥的,此时也恨他所为,附和道:“官家明察。”
官家自是明白,王庥信中虽未写明瞒报旱情是为二皇子出生吉兆造势,却也透出了这意思来,便也惭愧道:“今日叫诸卿来此处,一是王庥毕竟执宰多年,朕念他多年辅佐,便不究他罪责,加之此事事关后宫,不便流入市井,朕欲命他上折子辞官,至于凤翔百姓之祸,朕也当加倍补偿,除了三年内减免所有农税,凤翔学子只要过了州试便可直抵殿试。”
几位大员闻言皆面面相觑,这倒是恩德了,似是单独给凤翔学子开了恩科,连学林思忖着凤翔若是学风大盛,也算是连怀衍的一大政绩,自当赞同,杜昌生自也无话可说,但是严涞犹疑道:“官家,旱情只毁了农情,如此对待恐叫其余地方的学子不满。”
杜昌生道:“严参政此言差矣,多少学子皆是出自贫寒农家,这场恩德他们受得起。”
严涞道:“若为收成,弥补钱粮足矣,此举恐误了天下学子。”
“如何就误了?不过是少了礼部试,殿试当黜落的还是要黜落。”
……
等他们争论了几个回合,严涞才终于认同了,官家又道:“还有一事便是涉及中宫,此事算是中宫失德,朕有意废后。”
“官家不可!我朝从无废后之事。”杜昌生先出声了,他一看官家神情就明白了他并非临时起意,恐是早生此念,如今不过是让他抓到了把柄,不过若是废后了,那王家不就留存了体面了?
连学林也道:“皇后入中宫不过三载,今朝便是有错,也是陈家与王相为了铺就二皇子的吉兆而为,官家不当因此就废后。”
严涞看得新奇,德妃受到压制,这二人应该支持官家废后才对,怎还阻止,他正想着就见官家面色又沉了下来,杜昌生却还道:“中宫不可无主,废后也将使朝廷动荡,官家三思。”
官家气道:“中宫失德难道不算大错?这样的皇后,如何担得起国母重担?”
常琉安一直冷眼旁观着,看到官家动怒了才道:“官家先说不欲此事流入市井,百姓们却需要废后因由。”
官家将案上折子扫落在地,吼道:“什么百姓,朕看是你们需要罢了。百姓,百姓有功夫管朕的后宫?朕想要废一个失德的皇后你们都要再三阻拦,难不成都跟陈家有了勾结?”
几位大员却无惶恐之姿态,连学林道:“确如常枢密使所言,朝廷需要官家的废后因由。”
严涞此时才明白了,他们这哪里是劝阻,正是因为官家给王庥留了体面而不满,非要官家昭告天下不可。只是杜昌生跟连学林此举还好理解,怎么常琉安也要掺和进来,却在他思想间官家点了他,“严参政之见如何?”
严涞想想便道:“应当由常枢密使所言,官家当让朝野知晓废后因由。”
杜昌生眉一挑,显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说。
官家这才明白他叫王庥辞官这事眼前几位皆不赞同了,沉思了许久才道:“明日早朝再议此事。”
等几人出了殿,常琉安便笑道:“官家仁善,然不该让凤翔百姓们为此事而累。”
连学林也叹道:“正是如此。”说完他就看向了杜昌生,杜昌生也是一笑,“该给他们个交代的。”
远在凤翔的阿鱼不知朝堂上商议了什么,但是从贾府接回素荣不过十几天就听贾川息被召回京,径直就下了御史台狱,妻儿虽未被牵连,却也匆忙回京,阿鱼本还想着去跟贾夫人告别,不过想到他们或也猜到了是素荣所为,便也不去招她了,免得被她痛骂一场。
又过了半月,便听得邸报消息,王相因专权被罢免,陈家勾结贾川息跟蒙玉江,隐瞒旱情伪造吉兆,陈皇后被废,送西京别居,陈昭仪降为才人,蒙、贾二人皆被罢免,陈家枉为外戚祸乱朝纲,陈家家主被贬毫州。
闻讯时她还有些怔怔,等连怀衍回来之后问道:“这样就结束了?官家这样仁善的人,不是说极为重视王相扶持之恩?专权,可别勾结外戚这下场惨多了。”
她的话也不错,专权,既是说他只手遮天,身为宰相专权,朝野出了什么错事都能赖他身上,族中子弟自不必多说,便是此时不被罢免,在同僚中也是没什么名声了。
连怀衍便笑道:“我给祖父还另外写了信,便是痛诉德妃因王相跟陈家所受的委屈。”
“难怪如此,姐姐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她抱着儿子走了几步,又道:“现今陈皇后被废,她又要被顶上风口浪尖了。”
连怀衍安慰她,“如今也不用忌讳了,官家几次追封岳父大人,叫他在地底下享受了无尽尊荣,此时再封德妃为后,得到任何封荫也跟杜家无关,那帮子御史想骂就骂去,他们最会欺的就是真贤德的。”
阿鱼也放心下来,笑道:“我记得姐姐说过,中宫她也不是担不得,只是时机未到,如今看来,正是好时机。”
“除了德妃,朝廷也找不出谁了。”
第134章
阿鱼夫妇二人还为灵雨打算着,朝廷却念连怀衍此次赈灾有功,又检举了王相等人的勾当,一纸调令下来将他调回了东京,除开封府少尹,职龙图阁侍制。
阿鱼拿着公文还不敢相信,惊喜道:“表哥,龙图阁侍制!”
不怪她这样,差遣官职由知府调为开封府少尹虽是降了一品,但是龙图阁侍制为从四品,朝廷里论起来,这才是政治地位的象征。①
连怀衍也没料到,却比阿鱼冷静些,“这倒是突然,但是长久留在京中难免消磨志气,过几年还是得求外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