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负责运送这批军备的人却让燕远不是很喜欢。
静宁伯司空珩,一个满京城皆知的纨绔,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做,谁都没想到圣上会把送新武器这事交给他。
新拨付的武器是分批运来的,司空珩运送的是第二批,按说有了前边的经验,他只要照做就是了,可他偏是个特立独行的,在众人都以为他本人留连烟花柳巷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偏偏亲自把东西送到了天风营。
燕远身为天风营的副将,自然负责接收,两人自然打了个照面,不只打了个照面,还要核对名目,签收文书。
众人想着兴许圣上是体谅司空珩是老静宁伯之后,这才多少派他点活做,也就不怎么当回事,可燕远看不惯司空珩。
他原本就不喜欢对方的纨绔做派,再加上商沐风查出来的那个线索,让他对静宁伯府更多了些猜忌。
于是燕远不仅没有好脸色,验收那些东西还格外严格。
“燕少将军这么闲吗?”
今日是个大晴天,司空珩倚着马车,饶是有婢女为他撑伞,可仍是觉得热得不行,偏偏那个少将军没完没了查得比平日细致多了,一看就是在拖延时间。
燕远扔下手里的一把剑,看了司空珩一眼:“不好意思,忘记小伯爷身体娇气了,我这就赶紧查完。”
司空珩微微眯眼,这燕远倒是比之前火药味还重。
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胡狄人来了打了少说三架的武夫,有什么好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的?
司空珩站正了,略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想,便笑道:“燕少将军心情不好,我也理解,没关系,我这人什么都不多,唯时间和银子最多,耗着便是,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可谓阴阳怪气,且好像还意有所指。
燕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小伯爷说话真有意思。”
司空珩很随意地摇摇手:“非也非也,不过是想到,近来燕少将军只怕相思成疾,所以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诗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来形容燕少将军再合适不过,是不是?”
“司空珩你什么意思?”
司空珩耷拉着眼皮,站在伞底下像一只狡猾却懒洋洋的猫:“就是燕少将军想的那个意思啊。我这几日还想,许久都没有机会见到乐阳公主殿下了,也不知下次是不是要等到中秋佳节呢。”
燕远身侧的手已攥紧了拳头:“原来小伯爷想见乐阳公主。”
“你不想见吗?”司空珩抬眼看向燕远,“我还以为燕少将军真的是醉心武学呢。”
司空珩说完,很随意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燕远压下打他一拳的冲动,冷静了片刻方开口:“小伯爷这东西不管了吗?”
司空珩已要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道:“我当燕少将军是个武夫,原来燕少将军也当自己是个点不清东西的武夫啊。”
“司空珩!”
“走了,少将军,告辞。”司空珩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来,浑然不管那些押送来的东西,炫耀似地朝燕远笑了一下,便催着马车出发了。
燕远看人走了,转回身低骂了一句。
商沐风说的真没错,是该好好查查这个司空珩了,说不定当年的静宁伯取道代州,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马车上,司空珩脸上懒散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
婢女今儿小心问道:“公子可是要有什么安排。”
司空珩坐得端正,此时又哪有平日人前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今儿道:“燕远果然对乐阳公主不一样,那这就好办了。他武艺高强没有弱点,但乐阳公主可不一样。”
“公子意思是,从公主入手?”今儿猜测。
司空珩摇摇头:“公主在宫里,我们能在宫里做什么?况且要知道当年那些事,需得抓个活人才行。我只是在想,兴许可以试试一次钓两条鱼上来。”
“两条鱼?”今儿不解。
司空珩笑了笑,靠在马车壁上小憩起来。
虽不知圣上怎么想起来让他运送那些新武器,但这个机会倒是不错,让他得已确定有些传言也并非那么不能相信。
接下来,就要看鱼儿什么时候会上钩了。
至于鱼饵?盯着燕家后人的人可不只他一个,司空珩确信,会有人帮他出饵的。
*
夜已渐深,定宁宫里却仍然亮着灯。
青溪将一个青白瓷瓶搁在桌案上,左看右看,细细调整了角度才满意。
“公主,少将军近来可真是用心,都已送了咱们好些东西了,都是坊间才能买的,虽不如宫里做的名贵,但真是新奇。”
譬如今日这个瓷瓶,瞧着普普通通,可偏不与宫里的相同,瓶身上有双耳,却是两尾弯弯的鱼,定宁宫还没有这种式样呢。
林悠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见她的话,抬头朝那青白的瓷瓶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笑了笑。
青溪说得没错,燕远这几日真的是没少托人,主要是她的二皇兄,往她们定宁宫里送东西。
小玩意、小摆件,都是以前她偷偷溜上街时喜欢的那些。
她哪里能不知道燕远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心里更清楚,胡狄人进攻大乾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怎能被眼前的平宁迷了视线,耽误了他呢?
“明日折两枝花插在里头吧。”林悠说着,便又低头去看她方才写下的东西了。
面前的纸上,写的是两世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与她的母亲相关的她还记得的所有事情。
今生重生之后,接连变故让她越来越觉得当年母亲的病故太过突然。
虽然那时她年纪尚幼,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闻皇后因为温柔端方,很是受宫人喜欢,她这几日从定宁宫的老宫人口中,问到了不少东西。
很多事情单看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将它们都写出来,联缀在一张纸上,便好像有了些不能被忽视的东西。
譬如她的母妃当年进宫时是与纪美人一道上京;譬如后宫里淑妃先怀了大皇子,而她母妃在怀她之前还有过一次小产,就与淑妃怀孕时差不多的时间。
再譬如,她母妃是因病去世,隆冬腊月里染了严重的风寒,太医院用药怎么都不见好,竟是越发加重,最后不治病亡,因此还牵连了当时的不少太医。
这些事情的发生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两世为人,林悠却越看越觉得她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部分。
她揉了揉眉心,抬头见青溪已去铺床,便开口道:“明日让小山寻几个得力的人,将旧库房打开吧。”
青溪转过身来:“公主是要寻什么东西吗?”她问完自己又是一笑,“公主是不是要给少将军回礼了?”
林悠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满脑子都想什么呢?我是想看看旧库房里的东西,有没有母后的旧物。况且那些东西长久堆在那,也该清扫擦洗了。”
提及先皇后,青溪的目光也暗淡了一下,她点了点头:“奴婢明日一早就吩咐小山,让他准备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自己母后的事情,林悠这一晚都睡得并不算多好。
第二日很早她就醒了,洗漱过之后,便穿了身随常方便的衣裳带着青溪和眠柳到了定宁宫的旧库房。
定宁宫的库房都不算大,因而共有好几个,林悠常用的也就两个,剩下的都锁起来,里面有一部分是先皇后的旧物,好好地搁置着也没人去动。
今日开的这个库房是专放先皇后当年得的那些赏赐的,门一打开,里头摆满各式各样的箱子,只是显然久未动过了,都落满了灰。
小山已寻好了几个定宁宫的宫人,众人拿着清扫的物什走进去,才将要打扫,林悠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先别动。”
一众宫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公主。
这库房里这么脏,不打扫干净,公主殿下可怎么落脚?
可林悠却是四下看看,就那么提着裙子走了进去。
“去寻一块帕子来,我戴上便好了,这里的灰先不要扫,兴许能发现些什么。”林悠朝旁边的青溪交代着,自己已经走了进去。
她也是突然想起,这旧库房自打母后去世就再没人动过,里头兴许还能有当年母后留下的痕迹,倘若都打扫干净,只怕那些痕迹也要没有了。
一众宫人又都退了出来,走动间惊起的灰尘,飘到照进屋子的光束里,隐约可见。
青溪寻来了一块干净面纱来,林悠戴上,这才继续往里走去。
地上的大箱子上面都落了厚厚的灰,但打开来,里面的赏赐之物倒是还干干净净。
有漂亮的瓷瓶,有金银制成的摆件,还有些别的地方进贡来的稀奇东西。
林悠趴在箱子边瞧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再往里是几排木架,上面搁着的都是些小玩意,大部分也都是赏赐之物,但最后一排却有些是她母后用过的旧物。
盒子里是完整的一套珠钗,旁边还有焚香用的小香炉,青白色的玉碗搁在小匣子里,打开来好像并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年似的,光洁如新。
“这是我母后当年用过的?”林悠看着那个玉碗问。
跟来的宫人有定宁宫里的老嬷嬷,看着那碗眼眶已湿润了:“先皇后当年不舍得用这些好东西,只在生日的时候拿出来过,可惜才用了两回……”
只用过两回……
林悠若有所思,踮着脚尖朝那碗中看去。
碗倒是清洗得干净,保存得也不错,原是用了两次所以才瞧着跟新的一样。这些没被作为陪葬的旧物,也不知离了主人,被放在此处是否寂寞……
她这般想着,便要抬脚去看下一个,可那一瞬,也不知是不是刚巧有那么一线光亮照进来,她竟觉得那搁着碗的盒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般。
林悠的动作一顿,重新向那碗中看过去。
玉碗里干干净净,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又朝搁着碗的这个匣子里瞧,初看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变换角度,便能瞧见那碗侧边的匣子上,沾着些白色的粉末。
粉末在有光亮时便偶有些特别的光泽,这才让她一个错眼发现了不对。
林悠微微皱眉。母后当年贵为皇后,她的东西自然也有专门的宫人保管,这个碗清理得这样干净,因何盒子里却会有奇怪的粉末?
这小匣子是常年锁了搁在这的,按理也只有外面会落灰。若不是库房遭贼,那这些粉末,兴许就是那时候把碗搁进去时留下的。
林悠抬手,轻轻将那个小匣子盖上,拿了下来。
“殿下,可是这个碗有什么不对?”那侍奉过先皇后的老嬷嬷忧心忡忡地问道。
林悠没有回答,只道:“我年纪轻,没见过什么世面,因见这个碗稀奇,故此想细细瞧瞧,嬷嬷不必担忧。”
那老嬷嬷眼中流露出悲伤:“皇后娘娘当年也甚喜欢这只碗,还说着等殿下长大些,就把这只碗送与殿下用,可惜……”
林悠对母后的模样已经记忆甚微了,可听了这话,还是心里堵堵的难受。
她将那装着碗的小匣子小心地捧在手中,自库房内走了出来,而后便命人先将这里锁了。
她冥冥中觉得,那小匣子里留下的白色粉末,似乎是能让她解开自己母后当年去世原因的重要线索。
闻皇后的生辰在秋末冬初,她最后一次用这只碗便是那一年的生辰,而当年的冬天,她便因重病不治去世。
林悠回了房,将那小匣子摆在桌上,寻了一副手套,才将玉碗小心从匣子里拿了出来。
那只碗并不大,拿出来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将碗拿出来之后,小匣子里的白色粉末就变得更清楚了。
沿着碗的边缘,有一半的匣子上都撒了这种粉末,不算很多,要细细地看才能看出来。
“青溪,给我拿个小勺子过来,要最小的那个。”林悠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扯出两张纸来。
青溪不多时就拿着一柄小勺走了过来:“殿下是发现什么了吗?”
林悠接过小勺,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子拿起,倾斜放在纸上:“你在太医院有认识的信得过的太医吗?或是以前母后身边得用的太医也行。”
青溪看不懂公主这是在做什么,想了想道:“奴婢倒是没有认识的,当年皇后娘娘身边的,据说不少都已因罪处罚了,如今剩下的……怕是只有小山的那个远房的舅舅,说是当年还未曾任上太医,因只是个抓药的,逃过一劫。如今他应当也是接了他师父的班,确实做了太医。”
“此人可信得过?”林悠小心用那小勺一点一点将匣子里的白色粉末拨到纸上,说完这句话就屏住了呼吸。
青溪回答:“信得过,当年咱们娘娘救过他的命,小山也是因此才来了定宁宫。这些年定宁宫里的药材不少都是他帮忙的。”
“你将这人找来,就说是我身子困乏,想请个平安脉。”
青溪见公主将一些奇怪的粉末从匣子里倒了出来,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便应道:“奴婢这就去。”
匣子里残留的白色粉末并不多,林悠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转移到纸上,还不到半个指甲盖的大小。
那些粉末没有味道,若是与灰尘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林悠也不知道这么一点,交给郎中是否能辨认出是什么。
她盯着那些粉末看了良久,终究小心又将本来就甚少的粉末分成了两个更小的小份,分别以两张纸包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眠柳的声音:“殿下,青溪带着太医来了。”
林悠将其中一个纸包搁在桌案旁的柜子里,这才道:“请太医进来。”
门打开,便见青溪领着一个清瘦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约莫也就而立之年,着了一身太医院的衣裳,背着一个药箱,不像那些老太医一般白头发白胡子,瞧着倒还挺有精神。
他进得屋内,先朝林悠行礼:“微臣王礼见过公主殿下。”
“王太医请起,不必多礼。”
王礼起身,接着问道:“不知殿下是哪里不舒服,是否需要微臣这就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