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报传回京城时,结果已是燕家祖孙三代战死沙场, 而镇北军中多位副将不知所终。
燕远从不曾想过, 他竟会在这京郊的地牢之中见到镇北军中旧日的将领, 更不曾想到, 他无法将冤屈昭告于世, 竟是刻印在肌肤血肉之中,时至今日都在做着无声的反抗挣扎。
他太久不见天日, 太久不曾开口,甚至精神都已算不得正常, 可他仍记得镇北军,仍记得家中妻女, 仍记得当年代州冤屈, 那该是多刻骨铭心之恨,才能让一个近乎癫狂之人都永志不忘。
燕远眼眶微红, 翻涌的情绪让他握着林悠的手都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轻颤着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余将军, 是余世缨将军,对吗?”
“你认识我父亲,你认识他?”淳于婉看了过来,“那你能不能救救他, 求求你了。”
燕远单膝跪下:“前辈忠告,燕远矢志不忘,定将查清当年望月关一役真相,不负前辈所托。”
咣咣!
两块巨石从另一边滚落下来,砸在牢笼后面的地上。
司空珩惊讶地抬头,赫然瞧见那聚集沙土的凹槽竟然在不断下陷,而与之相连的锁链,在他们与余将军对话的这段时间里,已是岌岌可危。
他猛然想起五行谷图纸上他最看不懂的那个部分,忽然间反应了过来。
“不好!那些沙土是用来计时的,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塌下来了!
“什么?”商沐风和林悠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那方形的凹槽积聚的沙土越来越多,也拽着那锁链越来越沉,而锁链之上,牵引的巨石已有一半悬空,要不了多久,当那些巨石被拽落下来,这牢笼便会连同他们所站的整个地方,都被塌陷的山石彻底埋起来。
“原来是这样……”林悠四下望着牢笼的四周,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支撑这个空间的五根石柱,便出于她和燕远方才所经历的五个石室,随着机关转动,他们每通过一个石室,便会有一根石柱改变位置,而这个空间的支撑也会越来越弱,越来越危险。
而燕远炸开通路的方法,虽然破坏了一部分机关,却也加速了这里的变化,现在这整个空间已处在行将塌陷的档口,他们也许甚至没有逃走的时间。
“那怎么办?我爹怎么办?”淳于婉已哭成了泪人。
余世缨是被铁链锁在牢笼里的,一共八根,锁住他的四肢和腰部,虽然那些锁链很长,让他能有所动作,但那都是铁索,他们没有钥匙,也没有工具,如何能够打开?
“来不及了,必须赶紧找到出去的路。”司空珩开始在四周逡巡,他脑海里还有这里的图纸,一定会有出口,他记得是有出口的。
已经被破坏了的机关,随着凹槽内的沙土越来越多,开始渐渐变形,也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虽然布局的改变让司空珩没能找到图纸上的通路,但他竟然在巨石又一次掉落之后,发现了另一个被燕远炸开的出口。
只要能通向五行谷的另一端,那按图纸所说,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地方。
“把这里挖开,来不及了!”他已伸手去清理那里堆积的碎石。
商沐风和林悠都过来帮忙,燕远的伤最重,亦忍着疼痛搬开那些石头。
只有淳于婉,她拼命地寻找打开锁链的方法,可那铁索根本撼动不了分毫,被锁住的余将军,也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不再有任何动作,安静地跪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淳于婉将牢笼里那余将军的半块玉石捡了出来,将两块拼合在一处,可是余将军却再没了任何反应。
他只是仰首向上,唯有胸前的四个字,在无声却有力地控诉。
轰——
随着石质凹槽下沉,又有上方的巨石滚落下来,这次,终于这个地方所有的支撑几近崩溃。
“余将军!”燕远回首看去,好像,好像没有时间救人了……
整个牢室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晃动崩塌,铁链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仿佛那些掉落的碎石土块,甚至渗入的地下暗流,要彻底将所有生命掩埋。
余将军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在那摇晃的牢笼里维持着一个镇北军副将最后的威严,他正正地跪着,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发出了低沉、沙哑,甚至根本分辨不清的声音。
那是两个含糊不清的字,但却是他能说出的最清晰的字。
“报,仇。”
在“天崩地裂”之中,燕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好像是听到了,听清楚了一般。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沐风冲过去拉起淳于婉。
“快走啊!”商沐风甚至没能顾得上男女大防地搂着她的肩要带她走。
淳于婉哭着喊着,声音被淹没在越来越多的掉落的碎石之中。
“爹,娘亲和婉儿,都好想你……”
*
天幕漆黑一片,从五行谷中“爬”出来时,五个人都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燕远仰躺在泛着潮湿气息的草地上,眼前正是一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深空。
林悠坐在他身边,已经几乎没了力气,却仍旧固执地握紧他的手。
“我们活下来了?”她的声音轻颤着,在算不得明朗的月光下,原本就单薄的身影越显瘦削。
燕远抬起手,轻轻覆在她脸上,擦掉她的泪:“活下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要融进夜风之中。
山间草木泥土的气息在几人之间弥漫开,淳于婉轻微的哭泣声在静谧的山野中越发清晰。
商沐风从怀中拿出一块有些皱了的帕子,递到她面前,却没有说一句话。
淳于婉没有接那块帕子,她顿了一下,扯过商沐风的胳膊,干脆趴在他的衣服上放声大哭。
她甚至不曾好好见过她父亲几面,她本是带着母亲的意愿前来京城,却从没想过,竟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好人偏偏要遭受这样的不公?为什么明明是保护边疆安定的人,却要被关在那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还不曾好好与父亲讲讲母亲这些年的事情,她还不曾好好看一看父亲的样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她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尽快离开这里吧,引你们来五行谷的人尚且不知具体是谁,再留在这,太冒险了。”司空珩坐在草地上,似乎此时此刻,只有他还能保持着理智。
燕远躺着冷笑了一下:“何必急着离开,大鱼还没上钩呢。”
“大鱼?”司空珩看向燕远,他发现这个人好像和他从前所以为的并不太一样。
若果真是一个凭着燕家祖辈功劳进入天风营的莽夫,想必他今日在那地牢之前,不会流露出那般神情,更不会有那些话语。
他为什么会觉得燕远是个满腹草莽之人呢?
司空珩的目光陡然变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该帮他办成所有事情的侍女今儿。
“要杀我的人怎么会放心这个没有活物的破机关呢?等着吧,迟早会有人来验收。”燕远分外笃定。
“会有人来?可,可你还有伤呢……”林悠忽地紧张起来。
燕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没事。”他复又看向商沐风,“我给你的东西还有吗?我从水里走了一回,那玩意估计用不了了。”
商沐风举着一只胳膊给淳于婉哭,另一手从怀里翻出一支短棒来。
“帮个忙。”他看向司空珩。
司空珩看了一眼,到底接了过去,虽然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杀燕远的人变成了帮燕远的人,但他此刻确实更想知道燕远说的那条“大鱼”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钓鱼吗?”司空珩一边找着火一边问。
商沐风扔出一个火折子给他:“这是救兵。”
点了火折子,那明亮的烟火便一瞬间窜了出去,只是不像林悠和司空珩所想惊天动地,它声音非常小,光亮也像流星一般,一闪即逝。
片刻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待那人走近,林悠便认了出来,竟是展墨。
“公子,都已准备好了。”展墨过来回禀。
燕远已被扶着靠着一棵树的树干坐了起来,只是显然有伤,展墨原本想问,可想到公子的脾气,终究咽了回去。
燕远轻点了一下头:“盯好了,别漏了任何一个。”
“是。”展墨神情肃穆,虽然尚不知公子在那仓库之中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公子的样子,只怕离开前猜测的那些可能,大半都发生了。
夜色渐深,本该到了宵禁休息的时候,可在这京城东郊的山林里,却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队人马。
他们擎着火把,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只是越来越往所谓的胡狄仓库靠了过去。
直到他们走到原本的仓库大门之前,他们以为的空无一人的山林,却一瞬间亮起一圈明亮的火光来。
为首的那人带着黑斗篷,瞬间瞪大了眼睛向四周看去。
可在他下令撤退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他们被完全包围了,竟无法从任何一个方向离开。
“罗大人,这么着急,是找什么呢?”
这声音不大,但却冷得让人心惊。
罗历瞬间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在看请那从黑暗之中走出的几人的时候,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燕,燕远……”
“怎么,罗大人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吗?”
第67章 长夜 末将燕远恳请圣上,还北疆百姓公……
景俪宫。
罗贵妃心神不宁, 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按照父亲所说,那该去的人也已进了五行谷之中,可如今已近夜半, 却仍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难不成是出了意外?
“不,不可能。”罗秋荷自己摇头。
那五行谷乃是胡狄匠人与大乾能工一道用了数年才修建好, 里面机关复杂,且布了死局, 燕远就算再厉害, 难不成还能比过无情机括?
他不可能出来的, 不可能的。
可是原本早就该收到父亲的消息了, 却到这个时候都音信全无, 又有今日她那侄子自作主张请旨前往锦州,如今罗秋荷心中可谓一团乱麻。
她虽一直自言自语, 重复着燕远不可能出来,可她心里总不自觉地想, 假如燕远活下来了,假如林悠没死, 那她怎么办?罗家又怎么办?
且近来领着林诺去见圣上好像都没什么用了, 圣上分明对贤妃上了心,再这样下去, 只怕有大皇子和二皇子挡在前面,她真的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 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做出点什么来,能减轻一分威胁也是好的。
“赵嬷嬷,赵嬷嬷!”罗秋荷唤了两声。
侍奉她的老嬷嬷就守在外面, 闻言立时走了进来:“娘娘,怎么还不睡啊?”
罗秋荷抓住赵嬷嬷的手:“嬷嬷,等不得了,今夜就要动手,让那太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赵嬷嬷吓了一跳:“娘娘,急不得呀,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娘娘难道忘了纪美人的下场吗,那可是前车之鉴啊。”
罗秋荷却摇头:“不一样,我和纪欣可不一样,我父亲是定国公,我有底气,那太医留不得,他能查到慢香萝,谁知道还会不会说出别的来!”
“娘娘……”赵嬷嬷还想再劝,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宫婢的声音。
“娘娘,圣上跟前的王公公来了。”
“王德兴!他来做什么?”罗秋荷的心弦猛地绷了起来。
这已经是半夜了,便是圣上勤勉,也到了休息的时候,王德兴这时候不在圣上面前侍奉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娘娘,不管王公公是来做什么,那到底是圣上面前的人,可不能晾着。”赵嬷嬷见她表情不对,连忙劝道。
罗秋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在王德兴面前自乱阵脚。
“让他进来吧。”罗秋荷说完,走回去坐到上首的位置上。
不一时,王德兴便带着几分笑意走了进来:“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不知王公公深夜前来,有何贵干?”罗秋荷问道。她袖中的手已紧紧攥住,不知怎么心底也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来。
王德兴皮笑肉不笑:“老奴奉圣上之命请娘娘到养心殿去。”
“养心殿?”
“正是。”
罗秋荷看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会意,上前欲将一块银锭塞入王德兴手中。
“不知圣上深夜召本宫前去,所为何事?还望公公不吝提点一二。”罗秋荷说道。
只是这一回,王德兴却是推拒了她的银子:“圣意不敢妄自揣测,娘娘还是去了便知晓了。”
罗秋荷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可手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中:“有劳公公了。”
王德兴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变化,只躬身道:“娘娘请吧。”
*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
林悠和燕远已换下了那湿透的衣裳,只是经历那一番几乎丧命的危险,两人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
尤其是燕远,他大大小小不知受了多少伤,此刻单是站在殿中,便已全凭着自幼习武练就的超乎常人的毅力。
乾嘉帝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本已经晕开了墨的册子,一册当年关于皇后娘娘病情的记录,还有一份奏报,是商沐风在半个时辰前忍着身上的巨痛写成,里面叙述了他们今日在五行谷中经历诸事的始末,自然也包括,在那所谓的胡狄仓库之中发现了失踪多年的镇北军将领余世缨。
司空珩和淳于婉也在此,他们是此行的关键证人,更是罗历所作所为的证明人。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紧跟着,那被圣上传召入宫的定国公罗向全,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显然是刚从府里赶来,全没有往日那身为国公爷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罗历,脚下一绊,那分明是要行礼,却更像直接摔在地上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