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参见圣上。”
“国公爷平身吧。”乾嘉帝淡淡说道。
定国公罗向全起身,抬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不知圣上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老臣惶恐。”
林慎看着面前这确实可称得上“老臣”的臣子。
“国公爷难道不该先向朕解释解释,世子深夜前往东郊是为了什么吗?”
罗向全唬得连忙又跪了下去:“圣上容禀,犬子深夜前往东郊,实为担忧公主殿下,所以才放心不下,带人前去寻找。老臣未能及时向圣上禀报,请圣上赐罪。”
林悠淡淡地看着罗向全,只觉得分外可笑。
要杀她的人,却辩解是为了救她,何其讽刺。
乾嘉帝林慎笑了起来:“国公爷倒是甚善教养,世子为了帮朕寻找公主,深夜都不休息;女儿为了替朕分忧,竟能想到把慢香萝找来这种‘好办法’,朕实在是惊讶。”
罗向全听到那“慢香萝”三个字,只觉得像是当头劈了一道惊雷一样,劈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慢香萝,是纪欣曾经买来给自己儿子用,想要令圣上回心转意的,可罗向全心里清楚,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知道这种胡狄奇毒。
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他撑着地面,勉强维持着跪下的姿势。
“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惶恐?”林慎冷哼一声,“朕看你胆大得很!”
他的声音里尽是久居高位者带来的压迫感,罗向全只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头低得更低。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他砰砰磕了两个头,在那些证据还未摆出来的时候,就已做出求饶的动作来。
可那些陈年旧账,倘若一直被埋着,便像是伤口留下一道疤,衣服遮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旦被翻出来,却像是重新挖开,流血、疼痛,每一样都足以令人百倍于之前来认真对待。
“朕且问问你,慢香萝,你可见过?当年镇北军与胡狄在望月关有过一场苦战,你又可记得?”
罗向全汗如雨下,他不知道圣上知道了多少事,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颤颤巍巍伏在地上,进行着无力的辩解。
“老臣一心为了大乾,一心为了大乾啊……”
殿外,王德兴几乎不掺一点情绪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罗向全不敢抬起头来,只是跪在地上,就已汗如雨下,听见连罗贵妃都来了,更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自看到燕远没死的时候,他就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他一向圆滑,此时却连个推辞解释之语也想不出来了。
罗贵妃此时已走了进来,她着了正品宫装,甚至还补了一个精致的妆容,瞧着该是雍容华贵,可目光中却是根本掩饰不住的几分疲态。
精致的外表之下,是内里已经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她久在深宫,能坐在贵妃之位上,代掌凤印,自然不笨,又如何猜不到此来养心殿的用意呢?
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不愿承认精心的谋划即将面临着崩盘,不愿承认她多年的努力即将付诸东流。
“臣妾见过圣上。”她行了一礼,分明看见了跪在一边的自己父亲与兄长,却硬是掐着掌心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的惊慌与胆怯来。
某种程度来说,乾嘉帝其实甚为欣赏这位贵妃隐忍的能力。只是呼之欲出的真相太过残忍,他甚至没法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之上为她开脱。
她们都不是闻月,也许只是短暂地有她的影子,但终究不是她。
“你嫁给朕,有二十多年了吧。”林慎看着罗秋荷,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平静语气,说着一句很不适合当下这个场面的话。
罗秋荷轻怔了一下:“光阴荏苒,臣妾韶华不再,圣上却还如当年。”
林慎笑了一下:“你分明是极美的,多年似乎都不曾变过一般。”
“年华易逝,红颜易老,臣妾只是凡夫俗子,也奈何不得,只盼着能多在圣上身边一日,也尽足够了。”
“真的如此吗?”
罗秋荷看着林慎,只觉得面前的帝王开始变得分外陌生,那短短五个字,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一般。
她哽咽着,却是倔强地道:“臣妾愚钝,不知圣上何以有此一问……”
林慎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抄起那浸了水的卷册扔到罗秋荷的面前。
“朕在王府时,每一个要嫁入王府的人,朕都说过,王妃谁都不能替代,朕也不会真对你们动什么感情,你们若不想委身为妾,朕自可向先帝请命,不误你们大好华年。朕有没有说过?”
罗秋荷垂下眼帘,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铺着的绒毯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上说过。”
“那你告诉朕,为什么做出了选择却要出尔反尔,还要害她!”
林慎的声音陡然提高,罗秋荷被震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整个养心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灯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罗秋荷面前便是那被墨浸染了的册子,灯火映在其上,隐隐有暗纹一样的字迹。
她不用看,都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把这册子放进五行谷,可正是她的好主意啊。
她原是要毁掉的,这样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她永远都是威胁,可那时正是五行谷大计将要谋划完成之时,她忽然恶毒地想,假若某日真将那个男人骗入这里,让他看到自己钟爱的女人竟是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算,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疯狂?
她原是想攻心为上,让那人死之前也不得安宁,可谁知短短数年间计划就几经变动,这东西竟是被燕远几个小辈找出来。
“圣上想责罚臣妾吗?”
“你以为朕不敢吗?”林慎盯着罗秋荷,却觉得心像是被人攥起来似的疼。
他怀疑过闻月的死有其他原因,可那时即位不多年,又正值与胡狄连年交战,他心力交瘁,几番查探没有结果,便信了真是命运使然。
他却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在宫里,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给闻月用这样的毒。
慢香萝,虽不致命,却能伪装出风寒之症,隐藏真实的症状,让人变成病重不治而亡。
而这样折磨人的毒,竟是被他亲自封为贵妃的罗秋荷所下!
“臣妾自问一心一意辅佐圣上,先皇后在时,也尽心尽责听凭先皇后的吩咐,臣妾做错了什么呢?便是因为臣妾没能诞下亲生的皇子,便要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臣妾身上吗?”
“证据就在你脸前,你却还想狡辩!”
“证据?若是一纸不知什么人所写的密信就能成为证据,那臣妾想拿出多少来,就能拿出多少来。”
罗秋荷眼中含泪,却是咬牙坚持着,陈年旧案了,即使圣上再偏向闻月又如何?她已经死了,死了就该安葬在皇陵里,而她罗秋荷是贵妃,是写进玉碟的贵妃,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圣上又凭什么置她于死地呢?
“罗贵妃指使太医,给我母后的碗中下了慢香萝,这还不算证据吗?罗氏一心灭口,便是查到慢香萝的王太医也不放过,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林悠终于忍不住了。
便是罗秋荷从她小时候便处处为难她,她也只当是因为罗秋荷是母亲,母亲总要更为自己的女儿考量。
可如今证据就在面前,连整个罗家都岌岌可危,罗秋荷竟还要负隅顽抗,甚至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篡改着关于她母后的真相。
罗秋荷猛然看向林悠,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一次,不再对自己憎恶的目光有丝毫的隐藏。
她就知道,斩草就应该除根,留了这么一个公主,终究成了“祸害”,害了她女儿不够,还要连罗家一起打入不可翻身之地。
“乐阳公主好大的口气,无凭无据便指摘宫妃,什么慢香萝,那是纪欣用过的,本宫哪里知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乐阳公主难道要去皇陵里问问先皇后吗?”
“罗秋荷!”林慎大喝一声,他觉得这个女人疯了,彻底疯了。
罗秋荷双目微红,冷艳精致的妆容与她近乎疯狂的状态诡异地割裂开来。
她分明流了泪,可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臣妾难道说得不对吗?难道臣妾身为贵妃,便是光凭一纸来路不明的密信就能定一个滔天大罪吗?”
林悠忽然笑了。
两世了,整整两世,她不愿与罗秋荷有太大的摩擦,一直隐忍谦让,只当是这位贵妃娘娘天性张扬,可如今才看得清楚明白,她不过是因内里的懦弱才要伪装出表面的强势罢了。
前世她不懂,可两世为人,如今她却在听到罗秋荷那些狡辩的话语时突然明白了。
罗贵妃,她从前那可悲的自尊与自负,在遇到母后之后,尽数被消弭殆尽。
定国公嫡女,养尊处优的天之娇女,却在后宫之中败给了一个早已败落的闻家出来的皇后,她怎么可能甘心?
她苦苦的挣扎,不过一个易碎的躯壳罢了,那躯壳内里,是早已崩塌无法重建的自信,光鲜亮丽之下,那贵妃娘娘只怕活得诚惶诚恐,这才在母后故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持了凤印吧。
“臣妾之罪,不是这区区几句一个死了的太医留下的话就能定下的。罗家之罪,也不是这寥寥数言,就能定下的。臣妾侍奉圣上这么多年,便因这一纸所谓密信定罪,臣妾不甘。”
罗秋荷忽视了父亲和兄长投来的阻拦目光,孤注一掷地进行着一场豪赌。
她就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敢面对自己钟爱一生的女人枉死的真相,她偏要赌那帝王根本不曾放下他自以为是的情深,更不敢接受闻月是因为他才死在定宁宫之中。
他若真的深情,又怎会为了夺嫡而有那么多的妾室,最后变成六宫的宫妃呢?他骗了自己这么多年,罗秋荷偏要赌他根本没胆量继续查下去。
可她忘了,这养心殿中,还有林悠。
即便对母后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那血脉里流淌着的亲情,那两世终于找到的真相,让林悠根本不可能留给罗秋荷任何负隅顽抗的机会。
她开口,分明仍像平日那乖巧的小公主一样的声音,可偏就好像积蓄锋锐的力量。
“如果是慢香萝的粉末呢?如果是我母后使用的玉碗留下的痕迹呢?如果是慢香萝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的变化的颜色呢?罗贵妃,不会以为王太医手里的慢香萝,就已是全部了吧?”
罗秋荷猛然扭过视线看向她。
林悠脸色苍白,长发松松挽着一个一点都不精致的发髻,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常服,她看着甚至有些憔悴,可目光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坚定。
罗秋荷有一瞬竟觉得她从那小公主身上看见了闻月的影子。
她仓皇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摔倒在了地上。
“父皇,”林悠转向乾嘉帝,“儿臣有从母后当年使用的玉碗处收集的慢香萝,虽然连一两都不到,但那颜色变化足可证明,是当年有人无意留下的。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当年定宁宫中侍奉母后的宫人,想必罗贵妃想要的人证,不日便可以找到。”
“你胡说!什么慢香萝的粉末,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有粉末!”罗秋荷疯了一般大喊。
林悠垂眸看着她,声音掷地有声:“金钱和性命的威胁可以驱使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为己所用,可贵妃娘娘,你拦不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更拦不住,天道昭彰!”
罗秋荷惶然地坐在地上,她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久远的记忆因为林悠的话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那些跪在她面前求饶挣扎的人,想起被她藏在暗处的所谓“爪牙”,最后则是林悠的话。
“有良知的人心底的善意”?人心分明才是最深不可测的东西,她抓住了那些人的命门,他们怎么可能会背叛?
林慎冷冷地笑了一声:“罗秋荷,朕真是错看了你。王德兴!把人带进来!”
话音落下,王德兴打开养心殿的大门,将外面的青溪和眠柳召了进来。
青溪手中,那一个白色的纸包里,正是被林悠保存起来的慢香萝粉末,而眠柳手中,则是当年闻月在生辰使用过的那只玉碗,在玉碗的边缘,干掉的汤汁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那上面,与慢香萝粉末的颜色别无二致。
皇后用过的碗,却并没有再使用之后另外清洗,而是完全保留下了当年的所有微小痕迹,以至于不见天日多年,仍能成为串联起所有线索的一环。
林悠看着罗秋荷,淡淡开口:“罗贵妃想必比我清楚,若是找到当年侍奉母后的宫人,又或是从那被刑部抓起来的胡狄商队里找到当年和贵妃娘娘做过交易的商人,被连接拼凑起的该是个怎样的真相。”
“哦,我忘了,也许根本找不到那样的人,倒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坟墓,可以找到他们枉死的亲人!”
“来人!把罗秋荷带下去,暂押冷宫待审!”林慎厉声大喝。
罗秋荷惊恐地看向她曾经最为熟悉的帝王,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初纪欣的感觉。
几十年的情分,在他那里就好比过眼云烟。果然还是因为闻月啊,这宫里所有的人都有闻月的影子,可她们却都比不上一个死人,何其可悲。
“圣上,圣上三思,圣上三思啊!”定国公罗向全涕泗横流,伏在地上不断磕头,可林慎根本不曾理会他的求情。
禁军的人进入殿中,将已经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罗秋荷架了出去。
罗向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万没有想到,竟会将当年闻皇后的事情都牵扯出来。
而此时,林慎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国公爷,这戏也看够了,该说说了吧。”
“圣上,老臣冤枉,老臣冤枉啊!”
“你是要让朕像对你女儿那样,对待你吗?”林慎问道。
罗向全抖了一下,将头磕得更响:“圣上,犬子今日出门确是为寻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失踪整日,犬子也是寻人心切……”
“罗向全,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燕远此刻终于出声,“找乐阳公主?是找她,还是想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