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远话音落下,原本被压着的罗历连忙膝行向乾嘉帝:“圣上,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不敢?”林慎觉得他此前实在是活在了一个骗局里,枉他精于谋略,竟只感觉到不对,却至今日还是借几个孩子之手找到证据。
“朕看你大胆得很!那东郊为什么有个五行谷,京城之外为何会有胡狄人修建的地方?当年望月关大乾损失惨重,你定国公府在其中都干过些什么?把余世缨关押进地牢这种事吗?”
罗向全抬起头来面色大变。
余世缨!
这名字有多年不曾听见,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当年镇北军由燕远的祖父燕朔统领,燕远的父亲燕烛和前天风营参将余世缨是其麾下两员最为勇猛的将领。
当年望月关苦战数月,余世缨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被关起来?
“微臣不知余将军尚在人世,微臣冤枉啊!”罗向全慌忙求饶。
燕远面色微变,他沉声道:“定国公还不承认吗?那可是余将军随身佩戴的玉石,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当年望月关弹尽粮绝,若非果真到了绝境,谁又会将‘代州有冤’四字刻在胸前!”
罗向全却是仓惶摇头:“不是老臣,老臣没有见过余将军,没有见过!”
林慎目光阴沉,他垂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余世缨那半块月牙形的带血的玉石,确实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说的是代州弹尽粮绝,朝中杳无音信。
可如今罗向全的反应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那五行谷背后除了罗家,难不成还有别人?可罗家意欲致燕远于死地,几乎可算铁证如山。
“罗向全,”林慎转换了角度,“既你矢口否认,那不如解释解释,为何金鳞卫审问胡狄人,却能审出你罗家数年来与胡狄来往密切,甚至支持了不少胡狄商队呢?那所谓五行谷,真的没有你罗家一两银子在里头吗?”
罗向全抬头看看乾嘉帝又看看燕远,他知道瞒不住了,就算将此事付诸行动时,便已知道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可真从圣上那里听到金鳞卫审问胡狄人的结果,罗向全还是觉得恍然如梦。
多年的谋划,已经凭着这几句话,彻底灰飞烟灭。
就算他后面计划得再好,再让人找不出实际的证据,可圣上已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他定国公府又怎么可能还如从前一般在京城立足?
不,他不能就这样认输了,至少,要做点什么,哪怕死了,能让这些人不安宁也是好的。
他忽然大拜一礼,而后起身:“老臣为大乾鞠躬尽瘁,一心维持大乾与胡狄的和平,老臣不愿看战争令百姓流离失所,故此才行此险招,只要代州不打起来,整个北疆必定一片安宁,圣上怪老臣,老臣认了,可老臣未做之事,自不能替他人承担。”
“当年静宁伯取道代州,特地绕了远路回到京城,今日若余将军尚在人世,圣上不妨问问小伯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空珩自站在此处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在听到罗向全这样的辩解时,猛然看了过去。
“定国公可不要血口喷人!”
罗向全轻笑一声:“小伯爷当年年纪尚轻,若有不知也是正常。若老臣猜得不错,小伯爷手中是有五行谷的部分图纸的吧?小伯爷难道就没想过,静宁伯府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商沐风眸光微沉,他自然在五行谷时就已知道司空珩手中有图纸,且司空珩一开始只怕确实抱着要杀燕远的心才会出现在那山洞之中。
只是他却也觉得奇怪,倘若司空珩尽知五行谷详细,又怎会险些同他们一样命丧谷中?
而且以他那时的感觉,司空珩明显只知道五行谷里有能致人死地的机关,他是抱着与燕远同归于尽的打算去“报仇”的,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当真会与罗向全同流合污?
司空珩没有辩解,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看着罗向全的目光忽然变化了。
林慎的视线从司空珩和商沐风的方向一扫而过,却是负手站正,突然道:“传许之诲来。”
王德兴连忙应下,将早已候着的许之诲传了进来。
林慎重新走回到案前坐下,他本是不欲打草惊蛇的,但看着罗向全仍旧攀咬,他突然觉得累极了,只想赶紧结束这荒唐的迟到多年的审判。
“告诉他们,你查到了什么。”
许之诲行过礼,面无表情地开口:“乾嘉十四年望月关一役,有刺客埋伏代州、宁州至三叠岭、通衢驿一代,致代州传信数月不达京城。末将奉命遣人在宁州至三叠岭一带查访两年有余,有数位当地百姓证明,四年前几个地点都有身着大乾官兵甲袍的传信兵重伤不治而亡。”
“当地百姓不知传信兵从代州而来,在发现过后也仅是掩埋安葬,故而代州一地兵情延误数月才被朝廷知晓。末将循线索查探,可惜年代久远,只找到一处尚能确认的坟茔,经三名仵作勘验,传信兵多处骨折,致命伤口在左胸箭伤,所中之箭虽样貌不存,但箭头当是出自胡狄做工。”
许之诲的字字句句皆平淡冰冷,可此时此刻,却恍然掀起滔天巨浪。
燕远发现了那些证据,也只以为是罗家在背后作祟,阻拦朝廷向代州支援,却根本没想到,当年那延误的军报,竟不是因为大雪封山,而是这定国公府的围追堵截!
林悠周身阵阵寒意翻涌,两世间,她只以为当年望月关一役是大乾和胡狄交战,却不想,前方战士流血牺牲,京城之人竟是要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陷于孤立无援!
罗向全面如土色,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许之诲。
“查访多年”那几个字,像是有了回音一般,一遍遍响在他耳边,难道圣上早就知道了?可怎么会呢,他明明做得足够干净,连那些派去杀人的胡狄人都早就灭了口。
都死了四年的人,挖出来还能看出什么呢?
林慎的目光落到罗向全身上,问道:“定国公,现在还想说什么?说那些人和罗家没关系,逼朕要拿出证据砸在你脸上吗?”
他兀自摇摇头:“朕想着国公爷到底是老臣,一辈子在朝中也算辛苦,到底该留着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是国公爷自己逼着朕要打破那最后的体面啊!”
“圣上……”罗向全嗫嚅着吐出这两个字来。
林慎却已不想听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一心想要议和的定国公联合了胡狄人,从当年的望月关之战开始,便从未停止过想令大乾最厉害的镇北军群龙无首的打算。
当年阻拦代州的奏报,如今以五行谷为陷阱险些让燕远和林悠命丧其中,名为为议和考虑,实则还不是算计着个人的利益?
仅胡狄商队这一项,将有多少白银流入那些贪婪的口袋,乾嘉帝不用细想都能知道个大概。
“圣上……老臣一时误入歧途,老臣绝无犯上之心啊……”
这一刻,罗向全终于像是一个“老臣”了,他早已鬓生白发,此刻躬身跪伏在地上,除去那一身官服,落魄之状几乎与街边乞丐无异。
可燕远只觉得恶心。
“误入歧途?”他笑出了声,“好一个误入歧途啊,定国公这‘歧途’一走,令我祖父、父亲、兄长,尽皆埋骨在望月关的战场上!令万千将士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令代州险些落入胡狄蛮夷之口!罗大人,你口口声声议和是为大乾百姓,可你何曾想过倘若望月关失守,代州百姓将面临怎样的践踏欺辱!”
“就算你恨我燕家,恨镇北军在北地连年征战影响你的胡狄商队,可代州的百姓何辜!北疆的百姓何辜!”
他身上尚有五行谷留下的伤,此刻怒气攻心,竟是在厉声质问之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林悠慌忙扶住他:“燕远……”
燕远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迹,转头拜向乾嘉帝。
“末将燕远恳请圣上,还北疆百姓公道!”
他单膝跪地,行的是大乾武将的礼,身上的伤口因他的动作重新崩裂开来,林悠站在他身边,瞧见他衣衫上已殷出血迹。
林悠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甚至燕远还没到奉贤殿同两位皇子一道读书,那时候燕远的兄长燕巡尚在京城,她去找燕远的时候,便见过他同世间每一个淘气的男孩子一样,与他兄长扮鬼脸,拿着个破树枝闹着比剑。
林悠已经记不太清那名叫燕巡的少年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温柔明媚,根本没有一点印象里武将的样子,他给她和燕远偷偷买了糖葫芦,还保护着他们不被燕老将军发现。
那时燕远淘气得活像一个纨绔子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收敛了一身脾气,变成了那人人称颂的少将军呢?
大抵就是四年前吧,那个大雪漫天的冬日,燕家祖孙三代牺牲在疆场之上,燕远好像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可她的燕远,本来该是个快乐又肆意的人啊。
“儿臣恳请父皇,还北疆百姓公道!”
林悠在他身边跪了下去,她几乎要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还是行了拜礼。
这一次,且让她陪着他,去面对那些被有心人藏起来的真相,更要将那妄图逃脱罪名之人,彻底惩罚。
“罗向全,朕给过你机会了。”林慎坐在长椅之上,目光已平静下来,可细看之下,却比之前更为冰冷。
罗向全伏在地上,只是不断摇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慎觉得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行了大礼的燕家后人和自己的小女儿,终于道:“定国公罗向全,即刻褫夺爵位,阖府收押,府中财物,皆充国库,待刑部定案发落。”
“末将遵命。”许之诲领命,而后有金鳞卫侍卫入内,将罗向全和已经吓破了胆的罗历一起架了出去。
“起来吧。”林慎看着燕远和林悠的方向,王德兴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去,欲将他二人扶起来。
然而还不待他碰到林悠,便见那已经近乎脱力的公主,终于支撑不住,在欲将起身的一瞬,彻底歪倒下去。
“悠儿!”
*
养心殿偏殿,十几个太医分在两端,一边是已经昏睡过去的乐阳公主林悠,一边则是被圣上下令“按”在床上的少将军燕远。
其实燕远的伤要更重些,否则乾嘉帝也不会亲自下令命他暂且留在宫中由太医诊治,可他到底习武多年,尚且能保持着清醒,林悠却因到了体力的极限,已没法再坚持下去。
他心里担忧林悠,就算是两人在一个偏殿里,可内外间是用屏风隔开的,他却根本不想躺着,只想去里面守着林悠。
终于熬到那太医院的十几位老大人开了方子熬了药看着他们喝了药而后暂时离开,燕远根本不听他们的话安心在床上躺着,人一走,立时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林悠那边去。
在离林悠床边还余三步的时候,他停下来,扯了个椅子在边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到底在宫里,他不愿令她惹上麻烦,自然也不离她太近,能瞧见她安心睡着,便已足够了。
“叩叩”的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敲门的人好像并不是很在意里面人的状态,没等燕远起身去开,他自己就推门进来了。
进来了,却又没迈进一步来,是许之诲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圣上问你有事没有,召你去养心殿。”
燕远站起身来,又看了林悠一眼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这么着急?”
许之诲点了下头,却并未多说什么,转身朝外走去。
燕远多少猜到些什么,他从旁边的架子上将外袍扯过来套上,挪着步子走出门外。
天际已然泛白,新一日的晨光正酝酿着驱散挣扎的黑暗。
他望着东方的一片浅蓝微微笑了一下。
长夜终有尽时,白昼正要到来。
第68章 白昼 悠儿,将士当守家国,可没有你,……
乾嘉帝几乎一夜没睡, 燕远来时,他正站在养心殿的窗前,看着窗外泛白的天空。
“末将燕远, 参见圣上。”燕远行礼。
林慎望着窗外道:“旁边有椅子,自己坐吧。朕瞧你受了伤,莫要站着了。”
燕远并未走过去坐下:“末将无事, 只是些小伤罢了。”
林慎转过身来看着他,脸色算不得多好, 虽换了干净衣裳, 但隐隐能瞧见胳膊上裹着的绷布。他听太医说了燕远和林悠的伤势, 此时再见燕远偏生要站着, 便觉这少年人着实有些他祖父和父亲的执拗劲。
“知道朕找你来, 是做什么吗?”
燕远垂下眼帘,他猜到了, 但很多话,在要开口的时候, 才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末将有愧于公主。”须臾,他忽然说道。
林慎负手看着他, 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 停了一会,才道:“何出此言?”
这次燕远没有犹豫, 紧接着便回答:“末将不该令公主陷于五行谷险境,更不该与公主过从甚密, 险些连累公主的名声。末将一时心切,却未能掌握好尺度,末将甘愿受罚。”
他与林悠一道长大,几乎再熟悉不过, 可燕远如今身为朝臣,又怎能不清楚他二人之间到底还有君臣之隔。
他平日里与林悠再好,却也不该带累她的名誉,借二殿下之手送些小玩意自然无妨,但如五行谷中这般,倘若传了开去,林悠云英未嫁,悠悠众口他又如何能应付?
圣上是悠儿的父亲,为人父亲者,若在这种事情上怪罪于他,他自然是认的。
林慎听他说着那样的话,又见他果真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顿了片刻,竟是笑了出来。
燕远微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乾嘉帝摇了摇头,却是笑着问他:“燕远,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脾性,朕不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只问你一句,乐阳是公主,朕希望你是认真回答的。”
“圣上……要,要问什么?”
情况有些不在他的意料之内,燕远心里忽然有点慌了。
天还没亮,圣上这显然是处理了关于罗家后续的事情便又把他叫来了,将他叫来却又不是为了罚他,那会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