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慎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他被那淳于鹰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旨赐婚时他便已有打算,燕远是良将,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驸马身份就被彻底束缚,至少在与胡狄一役中,不能自己折损自己的有力臂膀。
可林慎原本想着,战争最快也要明年,他是有充足的时间铺路的,却没想到淳于鹰胆大到如此地步,还没入冬,便敢公然不顾几个月前谈好的和议条约,甚至不顾他与大乾已然和亲的事实,直接扣押大乾的商队撕破脸面。
如今代州虽仍有镇北军旧部在,但林慎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得用的领兵之人,倘若真打起来,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当务之急是北方大营派援兵,可领兵出征之人一日定不下来,大军就只能驻扎等候。前方的战事哪里等得了后边这些文官为了个驸马吵架?
满朝堂为了这事吵得不可开交,而事情的中心燕远,却像疯了一样在天风营里没日没夜地练兵。
如今甲字营已经熟练掌握了使用快弩的阵法,其他各营的兵士也比从前骁勇得多,可燕远却像觉得不够一般,他不仅亲自与各营中出类拔萃的兵士比试,教他们沙场迎敌要注意的地方,还几乎每日就睡两个时辰,抓紧时间写下他这些年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来的用兵经验,还有他自己的心得。
这些经验和心得,被誊抄成一本一本的小册子,在整个天风营的兵士之中传阅。
少将军这些日子太努力了,努力得就像,他在告别。
展墨就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公子好像是在处理后事一般,就好像他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了,所以要尽己所能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兵士们。
可他们少将军都没及冠呢,还有大把大把的岁月能领兵征战,怎么就要告别了呢?
“公子,别写了,别写了!”展墨走上前,夺走燕远手中的笔。
燕远抬起头来看向他:“展墨,把笔给我。”
他没有生气,语气也平淡,可展墨看着公子好像瘦了一大圈的脸,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不给!公子,我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样没日没夜,还不等到了代州,就把自己累坏了。”
燕远确实很累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和流走的时间赛跑一般,可还是太短太短了,这一天来得太快,他明明还根本就没有准备好。
“把笔给我,你听不听我的话?”
“公子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要问个明白。不只是我觉得不对劲,兄弟们都觉得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营中的兄弟,都愿意跟公子一起承担啊!”
燕远摇头:“我答应了悠儿,不能毁诺,驸马不得领兵,我若只是个戊字营的小兵,再想把这些教给你们,那可就太难了。”
“什么戊字营的小兵,公子就是少将军,兄弟们也不会同意的!”
“展墨,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我那时不曾想过淳于鹰这么不留后手,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告诉大家,只能尽力而为了。”
“可是公子……”
“把笔给我吧。”燕远朝展墨笑了一下,他没办法放下悠儿,也不能不去代州,那放下这个少将军的身份,大概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知道朝堂上因为他的事吵得厉害,他想不到更好的堵住那些文官嘴的办法,不能连累天风营的兄弟们,也不能连累他的小公主,那他当个隐没在大军里的不起眼的小兵,大概那些人就没话说了吧。
其实他从答应林悠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要守边疆,不管在什么位置,是不是先锋,都一样能守,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他只恨兵还没能练得更好,当年祖父和父亲教给他的,也没能全都写下来。
“公子……”展墨拿着那支笔,红着眼睛到底还是递回去了。
他从小就跟着公子,已经很多年了,公子是什么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可这一刻,他却好像突然觉得公子变了。
他好像背负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在攀爬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每一样东西他都不愿意舍下,所以他舍下了自己。
展墨还记得,小时候公主殿下问公子,以后有没有什么愿望,公子说,想当大将军,像燕老将军一样的大将军,可在这个时候,在公子即将加冠的时候,他亲手把曾经的愿望埋葬了。
*
定宁宫。
夜雨寒凉,好像几日之内,噪人的蝉鸣就消失了,唯余词中那“寒蝉凄切”,还在日渐转凉的天气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林悠坐在窗前,桌案上放着的是一盏蝴蝶灯。
是燕远上次送给她的,就挂在定宁宫的庭院里,每次要下雨了,小山就会带着小太监们收起来,等雨停了再挂上。
因知道是少将军亲手做的,小山待这些宫灯也小心得很,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点磕碰都没有。
可林悠此时看着那灯,却觉得心像被揪住了似的疼。
她是知道这几日朝堂上的争论的,今日淳于婉受她的邀请进宫,也带来燕远的消息,说他这几日都在天风营,疯了一样练兵。
林悠猜他也许真要如他所说,去做个戊字营没名没姓的小兵了。
可她就是不甘,她的少将军明明是父皇都说过的良将,便只因为喜欢的人是公主,就要放弃自己十几年的努力吗?
她原本想着,前世胡狄人是冬日才起兵,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图谋,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可现在这般突然,这个问题已然被抬到了明面上,她就算能劝说父皇,难道她还能去劝满朝文武吗?
林悠的视线聚焦在那盏蝴蝶灯上,蝶翅偏偏,上面的花纹还能瞧出稚嫩,但那饱含了少年人心思的灯盏,终归涌动着别样的情愫。
林悠看着看着,忽觉那蝴蝶振翅欲飞,好像是在说两个字——“自由”。
自由。
林悠精神猛地一震,她的少将军原本就该是少将军,凭什么因这些身外之事就要为他套上枷锁?
他就该领兵出征,不是因为他是燕家后人,只是因为他骁勇善战,是整个天风营无不承认的副将!
林悠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把伞便往外走去,青溪原本在外间绣花,瞧见林悠的身影,扔下针线便抱起一把伞跟着冲出去。
“公主,这么大的雨是要去哪啊?有什么事要不奴婢去办?”
外面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林悠打着伞,可才走出几步去,裙子便已溅湿了。
青溪也拿了把伞,打开来替她挡着,可这雨大,再挡也总要淋在身上。
青溪不免更急了:“公主!雨太大了,当心要受了风寒,吩咐给奴婢,奴婢去就好了。”
林悠好像没感觉到那大雨似的,步履坚定地往定宁宫外走去:“这件事你办不了,偏得我去才行。”
青溪微微惊住,她知道这几日因为少将军的事公主每日都心事重重,难道公主是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秋雨洗刷着宫墙,宫内的灯火在雨里明灭飘摇,路上的宫人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打着伞,都是步履匆匆低着头尽快地走,在路上瞧见乐阳公主的身影,每个人都有些意外。
这么大的雨,宫里那些娘娘公主哪里会出门?这乐阳公主是怎么了?难不成不怕淋了雨吗?
可林悠根本连喊他们免礼的时间都没有,她只恨不得自己能赶快飞到那高高的城楼之上,赶快敲动那面已经十几年不曾响过的朝夕鼓。
朝夕鼓,先祖皇帝所设,宫城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三层楼高的城楼,其上便置这朝夕鼓。鼓声浑厚,但凡击鼓,整个宫城乃至京城内城都可闻,这鼓,便是为以性命上奏而设。
只要击鼓,遑论是什么人,帝王必须亲见,倘若所陈之事属实,便由帝王亲自督办准奏,倘若所陈之事不实,上奏之人便要饮下毒酒自尽谢罪。
这是给走投无路之人所设的最后的武器,击鼓之人,便是要怀着一腔赴死孤勇,才能搏一个也许成功的结局。
可朝夕鼓既设,历经近百年,目今也只有两人登上过城楼。
一位是初设朝夕鼓时一位古稀之年的县令,击鼓鸣冤,告倒了鱼肉县中百姓的知州。
一位是怀庆帝时的金诚公主,自请前往西南平叛,终成大乾第一位女将军。
而今日,登上朝夕楼,敲响那面早已落灰的大鼓的,是那曾经柔柔弱弱,甚至被宫人欺负过的乐阳公主林悠。
在秋雨淅淅沥沥的凄寒声音之中,宫城东面的朝夕楼上,朝夕鼓沉厚的鼓声,穿透静谧的长夜,响在整个京城上空。
第76章 朝夕 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
养心殿, 王德兴惊恐地站在门前朝外看着。
夹杂在雨中的鼓声,一声一声清晰可闻,这声音, 是朝夕鼓!
“圣上,有人敲了朝夕鼓。”王德兴诚惶诚恐,话音都有些颤抖。
自打金诚公主之后, 已经十几年,也许二十几年没有人敲过那面鼓了, 是谁会在这样的雨夜击鼓呢?
乾嘉帝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 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鼓声, 须臾, 开口道:“摆架承乾殿,宣击鼓之人。”
“是。”王德兴重重应下。
承乾殿中灯火通明, 殿门大开,外面的潮湿气息便涌了进来。乾嘉帝端坐在上首, 两边是听闻鼓声赶来的六部重臣。
王德兴站在殿前高唱:“宣击鼓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道声音顺着承乾殿外的广场传了出去, 夜雨之中, 林悠打着伞,坚定地拾阶而上, 走入大殿之中。
所有前来的臣子,都怀着几分疑惑猜测这深夜击鼓的会是谁, 又会是因为什么事。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应诏入殿的,竟是那平素温温柔柔的乐阳公主。
不少人脸上闪过惊讶,一位久居深宫的公主, 又能因为什么事要敲朝夕鼓呢,难道她也要学金诚公主请命出征吗?
“儿臣乐阳,叩见父皇。”林悠走入殿中,朝端坐主位的乾嘉帝行了大礼。
林慎其实在来承乾殿的路上就已猜到也许是林悠,他近来发现这个小女儿的性子有时和闻月实为相像,可他终究还是存了几分侥幸,想着小姑娘应当不会那么无畏,当年金诚公主敲响朝夕鼓时业已二十有余,林悠才过了十五,论理还是个小女孩。
当真的看到林悠走入殿中行礼时,林慎甚至有一瞬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他微微怔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平身。”
“儿臣谢过父皇。”林悠站了起来,不同于她以往给人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衣摆淋湿垂坠,她整个人好像都比平日多了些坚硬。
林慎看着她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开口:“朝夕鼓非同小可,你且说,因何击鼓?”
林悠福礼道:“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
殿中站着的大臣都是六部重臣,一听林悠此话,俱是一惊,且不说后宫不得干政,这公主为将军请愿,这算什么?
林慎微微皱眉:“请什么愿?因何请愿?”
饶是在朝夕楼上便已想好了说辞,可真要面对父皇,面对六部的重臣开口时,林悠还是觉得心跳加快,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双手平举在身浅,以拇指的指甲掐着另一手的手指,这才让自己能保持清醒和镇定。
她缓缓开口,声音虽柔和,可却莫名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儿臣为燕少将军请愿,万望燕少将军能为御敌先锋,前往代州,击退胡狄,守护大乾!”
此言既出,那些重礼的大臣面面相觑。这燕少将军可是要当驸马的人,且尚的还是乐阳公主,乐阳公主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林悠忽视各色目光,接着说下去:“天风营副将燕远,自幼勤勉习武,入天风营后无人不称赞其为良将之才,兵士敬佩,老将赏识,以燕远之才能,恰该为,也应为征北之军的先锋。儿臣不愿见栋梁见藏,良弓无用,愿击朝夕鼓,以性命为燕少将军请愿!”
她话音落下,整个承乾殿一片安静。
击朝夕鼓,为驸马请愿带兵,这每一件事,都实在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尚且要用时间来消化这样的事情,更遑论身为林悠父亲的林慎。
他既是帝王,又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知道林悠所说都是有道理的,可祖宗规矩在那,想要破除,谈何容易?
且这规矩,原本就是为了防止臣子借驸马的身份专权夺位,他身为帝王,心情又怎能不复杂?
林慎默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林悠想都没想便道:“他是天风营副将。”
“你可知他要娶的是什么人?”
“是儿臣。”
“那你可知,他日后会是什么身份?”
“是大乾的驸马。”
“你既都知晓,仍旧要以性命请愿吗?”
“儿臣以为,燕远首先是燕远,而后才是燕家后人,才是儿臣未来的丈夫,才是大乾未来的驸马。强敌当前,他既是少将军,便该出战,该守边疆。”
她字字句句皆是真心,每一个答案都是肺腑之言。
她不畏那朝夕鼓的生死之约,身为公主,一个没有实权、没有背景的公主,性命就是她唯一能动用的筹码。
她敲朝夕鼓,便是决定了,即便舍出这条命去,也要破了什么驸马不领兵的破规矩。
可那百年间的祖训又岂是那么容易破除,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些老大人果然“坐不住”了。
“圣上,微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我大乾历来驸马不得领兵,这是祖训,不能因此废除啊!”
“圣上,微臣也以为不可,公主殿下贸然敲响朝夕鼓,可兹事体大,怎能因动用了朝夕鼓,便破了历来规矩?”
“圣上,祖宗礼法不可废啊!”
那些老大臣们躬身跪拜,就仿佛林悠敲了朝夕鼓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一样,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是为难、担忧、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看得林悠只觉心内一片冰寒。
怪不得前世胡狄打入京城,这满朝文武竟连个临时应对的法子都没有,就这般死守着规矩不知变通,能有法子才怪。
她于是也同那些老大臣一般,咚地跪了下去:“父皇!御敌事大!望月关天险乃是京师最佳的防线,倘若望月关失守,其后万里平原,胡狄铁蹄将再难阻拦!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燕远赤胆忠心,便为驸马,也一心只为守护大乾,儿臣恳请父皇三思,令燕远为先锋,领兵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