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倒是顾平荆大笑:“小伯爷自打上次挨了圣上的提点, 越发的不爱同我们这些庸俗人说话了。”
司空珩笑了一下:“世子哪里的话?世子如今备受重视平步青云, 岂是我等没落氏族能够高攀?”
定国公府倒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以忠勇侯府为首的主战一派已成大势,如今北疆又传来胡狄人陈兵关外的消息, 且因为互市的事还有摩擦,虽说大家心里也不希望战争,但不得不承认,这可是主战一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司空珩这话倒也说的是实情。
顾平荆哈哈大笑:“小伯爷可真是折煞我了, 若论起平步青云,如今这时候,对朝中武将来说才是好机会,我等终究不能上战场,还是差了些许。不过这说起不能上战场,近来穿得风风雨雨的事,那才更是令人无奈呢。”
昨日到今日,最大的事便是乐阳公主敲了朝夕鼓,顾平荆这时候提起来,自然说的是燕远作为驸马不能上战场的事。
其他一起喝酒的世家子弟,登时便都感慨起来,有说可惜的,有说驸马本就不该领兵,大乾自有其他良将。
顾平荆听得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道:“我听说,这城中百姓都在传呢,说是乐阳公主能有昨日那般大胆行径,也是旁人教的。昨日夜里我父亲进宫时我就觉得不对,乐阳公主那般娇弱的公主殿下,怎么好好的就去敲朝夕鼓呢?”
他这么一说,这里坐着的人便纷纷猜到了什么似的,交流起彼此今日听到的那些传言。
在座的也都是世家子弟,乐阳公主还是曾见过几面的,那般柔弱的一个小公主,确实不像是能干出敲朝夕鼓这种事。
上一个敲响朝夕鼓的可是金诚公主,金城公主的武艺连史书都有记载,乐阳公主可没听说有什么武艺。
司空珩手里握着一只酒盏,垂眸听着那一桌的人谈论被顾平荆引起来的这个话题,目光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深了深。
*
第二日一早,淳于婉便托商沐风呈了帖子,欲求见乐阳公主。
林悠自然不可能不同意,那宫门上的守卫都认识淳于婉了,有了公主口谕,自然立马放行。
淳于婉焦急,见了面一刻也不能忍地便将昨天从商沐风那听来的事都跟林悠说了一遍。
说起那坊间离谱的传言,她越来越气,甚至还激动地把手磕在了桌子上。
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倒是有些出乎林悠的意料。
“那些传言是从哪传出来的,可知道吗?”
淳于婉摇头:“好像昨日下午一下子就变了风向,商沐风听到的时候就已经传成了这个样子,我又让商府的小厮和丫鬟也打听了,各处都在传,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传出来的。”
林悠面上隐现担忧。
一个与真相相差千里万里的说法,不是从一个人口中传出来,越传越变样,反而是从各处同时出现,好像一下就彻底调转了风向。
她本能地觉得,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定国公府都已经倒了,连罗家的人都被流放了,这样针对燕远的流言会是谁散布出来的呢?
难不成是淑妃?太子未立,难道这一世淑妃打算让大皇兄亲自到北边历练,这才阻拦燕远出征?
更或者,是被她打了一顿的闻沛吗?他今生好像搭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手里头也有些得用的人,兴许正合适在市井之中散播谣言。
“悠儿,你想什么呢?”淳于婉抬手,在林悠面前晃了晃。
林悠回过神来看着她:“婉儿,你是从代州过来的吗?”
“是,但也不全是。”淳于婉说道,这还是林悠第一次问起她的过往,她回忆得格外认真,“我本来是和我娘住在代州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有人想杀了我们,我娘于是只好带着我各处躲藏逃命,来京城之前,我已经在宁州住了几个月了。”
“有人要杀你们?”
“是啊。”淳于婉点点头,“从我记事起,好像就一直有人想杀了我们,后来我学了武艺才知道,早以前想杀了我娘的是胡狄人,后来的嘛,是大乾人,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林悠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五行谷中余世缨将军的模样,他说“代州有冤”,仅仅是被罗家的人阻拦了奏报,这能称为“冤”吗?
而淳于婉说着说着,也一下反应过来:“悠儿,是不是我爹在大乾有仇人啊?”
林悠声音沉静:“只怕不是余将军的仇人,是整个镇北军的仇人。”
淳于婉深吸了一口凉气:“那这个瞎传燕少将军流言的人……”
“恐怕有人怕燕远去代州,不只是因为他骁勇善战能御胡狄,怕是那代州地界还藏着什么隐秘的真相,只有燕远才能找到。”
淳于婉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那现在可怎么办?这些话已经传开了,百姓们不知道真相,不少人还义愤填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样,照这样下去,怕是对燕少将军会越来越不利。”
林悠攥紧了手,她现在越发觉得前世的自己真是太过单纯了些。燕远离京六年,整个望月关代州境内打了六年,她竟幽居深宫,完全不曾发现朝堂上已经出了这么大的问题。
只怕那前世的六年,根本不只是因为胡狄人难以解决,如此内忧外患,能速战速决才怪!
“不行,不能任由事情这般发展。”
“悠儿……”淳于婉见林悠一副坚决模样,有些疑问地看着她。
林悠站起身来:“我们不能陷于背动,如今阻拦燕远的人,怕是看我敲了朝夕鼓,唯恐父皇因为朝夕鼓准了燕远,这才出这么一个烂主意,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虽还不能确定是谁,但也许这个阻拦燕远的人,就是当初将余将军关进五行谷的人,他仇恨镇北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能将他的真身引出来呢。”
“你已经有主意了吗?”
“婉儿,你且回商府,这几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成败在此一举,我一定要让燕远,当真正的将军!”
长空高远,秋蝉凄凄,林悠身着正品宫装,在敲响朝夕鼓的第三日,走到了承乾殿前石砖垒砌的宽阔平台之上。
这里是朝臣上朝的必经之路,论礼她是公主,无诏是不得前来的。
但她是来请命的,只有在这里,才能令父皇知晓,令整个朝堂的朝臣知晓,她所建言,是为大乾的和平安宁。而燕远,才是北征先锋的不二人选。
“圣上,已经两个时辰了。”眼瞧着天色暗了下去,王德兴满脸忧虑地进殿中禀报乾嘉帝。
今日下午圣上在承乾殿中与京中各部武将商议北征一事,乐阳公主便是那时候到承乾殿前来跪着的,一跪就是四个时辰,他传了一次圣上的口谕,可那位公主殿下根本就不起来。
如今议事的武将都离开了,那小公主还在外头跪着,王德兴瞧着都心疼了。
林慎抬头朝殿门外看了一眼,有点暗,也有点远,只能看见一道不太明朗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烦躁,低下头,翻看起手中的奏章。
“圣上,这……”
“她想跪,就让她跪着。”林慎似乎也有些恼了。
他当然知道林悠想做什么。京中的流言一日之内便甚嚣尘上,他也因此暂时并未对是否令燕远为先锋有过什么答复。
要破一个规矩谈何容易,他就算再快地着手铺垫,也总要一些时间,可这丫头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似的,偏要用这种极端的法子。那燕远再好,终究是臣子,皇室的公主,怎能如此按捺不住呢?
林慎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心疼,干脆让王德兴将殿门关上。
王德兴知道圣上说的是气话,便没去关那门,而是倒了茶,说了几句话将这事岔开了去。
只是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他的心里却更加担忧了。难道这乐阳公主,真的就打算跪到圣上同意了吗?
*
“什么?”
天风营里,燕远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悠儿在承乾殿前跪着?为什么!”
张季连忙安慰他坐下,只是这年轻人火气也大,他竟按都按不下。
池印连忙道:“恐怕还是为了你的事。圣上今日召我等前去,说的是北征一事,胡狄人陈兵关外,秋天又到了,冬天眼看着要来,大军尽早开拨最好,可今日却绝口不提你的事,现在外面又流言四起,公主,应该是担忧吧。”
“那也不能让她外面跪着啊!她一个小姑娘家,跪在那石板上,不吃不喝岂能受得了?”燕远恨不能立马冲进宫里去。他的小公主,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能在宫里跪了两个时辰呢?
“劝了,怎么没劝?”张季叹气,“王公公还传了圣上的口谕,可公主殿下谁都不理,铁了心在那跪着,若不是实在劝不动,怎么可能一回来就先跟你说这事呢?”
燕远急地一拳打在自己腿上:“那日见过圣上我就应该跟她说的,这件事是我燕远的事,是好是坏都该我一人去担,她贸然敲了朝夕鼓,已为我做得够多了,如今又……”
“燕远,你也先别急,还是先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劝劝公主殿下吧。圣上到现在也没让你离开天风营,恐怕圣上那也还在想呢,公主殿下这么替我们耗着,哪里能行?”池印也重重地叹气。
可燕远哪里能不着急呢?
他从小跟林悠一起长大,心里自然清楚,他的悠儿最是娇弱,小时候还常感风寒,太医院调理了多少年,长大了才好些。
如今跪在那坚硬的地上,他怎么能不心疼不着急呢?
“不行,不能让她这样!”燕远说着,甩开张季就欲往外跑去。
池印大惊:“燕远,你去哪?”
“我得去看看她,她会出意外的!”燕远头都没回,眨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池印让他这突然的反应惊得愣住了,反应了一下,才连忙看向张季:“快着人去通知燕老夫人,可别让他这时候一个冲动更闯出什么祸来!”
第79章 我陪你 她的少将军呀,原来竟一直在陪……
天已经尽黑了, 论理这个时候燕远是进不了宫的。
可明知林悠在承乾殿前跪了一个下午,他又哪里能等得了?
“我有急事要禀报圣上,耽误了你可负担不起!”燕远恨不能闯进宫去。
宫门前是禁军的守卫, 如今宫城落锁,外臣不得圣命是不得入内的,他们也只能拦着。
“燕少将军, 且回去吧,宫门落锁, 进不去的,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还请少将军海涵。”那禁军侍卫认得燕远, 实在看不下去了, 苦心劝道。
只是燕远现在满心里都是林悠,又哪里听得下去?
“乐阳公主在里头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你们让我回去, 那她呢?她怎么办!你只管让我进去,圣上要砍头, 有我的项上人头在这,我替你们担着!”
若不是擅闯宫城视同造反, 燕远只怕能抄着他的银枪硬往里冲了。
那禁军侍卫面露难色:“少将军, 实非我等阻拦,这是宫里的规矩。少将军若不然明日再来……”
“我能等到明日, 乐阳能吗?她是公主,平日什么苦都没有受过, 她若果真跪了一夜,出了什么意外,又该怎么办?”燕远眼眶已然微红,他只要想到那深深的宫城之中, 林悠一个人跪在承乾殿前那空旷的广场上,他就心疼得厉害,比被利剑捅了还疼。
可那两个禁军侍卫也并没有办法,他们也只是奉命办事,且燕远不走,兴许等会巡逻的队伍经过,便越发难以解释清楚了。
“燕少将军要不先请旨……”那侍卫心里是有几分崇拜燕家后人的,是以到底不忍心,为燕远出起主意来。
可燕远能从天风营跑出来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哪里还再找什么时间去请旨?
那侍卫一个不防备,只听剑器铮鸣,燕远竟是一下将他腰间的佩剑直接抽了出来。
“我不想伤及无辜,让开。”
“燕少将军,擅闯宫城可是视同造反!”那侍卫面色大变,若真走到那一步,便是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我说了,让开。你既认得我,该知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手中执着剑,站在宫门之前,俨然并未曾考虑过生死。
那一瞬,燕远脑海中忽然只剩了一个念头,见到悠儿,抱紧她。
“燕少将军……”
“让开!”燕远挥剑,利刃破空的声响让人心头微凛。
而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
“放下你的剑!”
燕远浑身一震,连忙转过身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手中的剑突地掉在了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祖母……”
“我看你是糊涂了!”燕老夫人手执木杖,险些一杖打在燕远身上。可面前的到底是她唯一的孙儿了,那拐杖最后只在地上重重地捶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
“祖母,我……”
“你什么你!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还这般冲动!怎么,天风营关不住你,练兵还不够你忙吗?”燕老夫人厉声怒斥。
燕远垂下脑袋:“可悠儿她……”
“公主殿下是公主殿下,不是什么人的附庸,更不要什么都听你这个做臣子的,你如今大闹宫门,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想打进去吗?我燕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燕远知错……”面对祖母,燕远总算冷静下来。
可他终归放不下林悠,他知道自己不该与禁军起冲突,更知道什么擅闯宫禁除了添乱什么作用都没有,可他忍不住,他既知林悠因他跪了一个下午,哪里还能控制得了自己?
燕老夫人走过去,抬起手拍了拍燕远的肩:“远儿啊,你身为将领,最是忌讳意气用事,难道你祖父同你说的,你父亲同你说的,你都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