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思及前两日发生的事情,仍觉后怕万分。
“青林驿的驿丞葛成海被人绑了送到罗清泊的队伍里,所以罗清泊就把他带到了北军,孤月对着抓住葛成海的人留下的信息,用了些手段,从葛成海口中审出了他四年间利用驿站为代州和京城传递消息的内容。”
“池将军和张季将军,就根据丁陆仁和葛成海说过的话,从海崖山一个叫三里坡的地方,挖出了周新吴藏起来的东西。有腐烂了半边的信件,还有当初他们伪造的镇北军大印。”
“他把东西埋起来?”燕远难以相信。
林悠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下来,方道:“这周新吴还想靠着这些东西要挟他京城里的贵人呢。他原本打算这次事成,就彻底把镇北军要到他的手里。”
“是杀我的事吗?”
“是。”只是想到会有那种可能,就已让林悠恨不能将那蝇营狗苟之辈都除个干净,“不只是你,他们要杀你,还要让北军彻底葬送在海崖山,就像当年一样。”
燕远眼眶微红,他忽然极为嘲讽地笑了一下。
是了,所有的事情终于都连起来了。
当年祖父带领镇北军在代州抵御胡狄,而以罗向全为首的议和一派,却想方设法切断他们与京城的联系,只怕也像是他刚到代州时一样,派出多少传信兵都是无疾而终。
祖父不得已,在两月之后,弹尽粮绝之际,不得不以暗藏玄机的画,拜托当时身在宁州巡视的静宁伯司空诚,向京城传递求援的消息。
消息送到了,可藏在罗向全之后,原本打算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人却坐不住了。
从京城派出的粮草,在背后之人的授意下,一路上“损耗”大半,等到了兴平郡,连半月都支撑不了。
祖父与父亲不得已行破釜沉舟之法,在隆冬严寒,弹尽粮绝的境地里,拼了性命用三路包夹之计大败胡狄。
可他们怎么会想到呢?早有冰冷的利箭悬在了他们身后,胡狄败了,可那本该得胜之人,却死在“同袍”箭下,还被当年押送粮草的兵部侍郎回京大肆歌功颂扬!
所有人都知道燕家祖孙三人是英雄,燕家从此门楣显赫,倍受优待,可谁又知道,他们本能活着回来!本该也享合家团聚之乐!
“是他吗?”燕远的声音像在冰冷的湖水里沁过一般。
林悠脸上滑落一滴泪:“是忠勇侯,顾摧。”
燕老将军死后,顾摧便利用周新吴瓦解镇北军,从此代州百姓屡屡受到侵扰,但因高位者从中逃避赋税,大敛钱财,他们的流离失所,便被隐而不发,埋没在边关的风雪之中。
顾摧怕自己暴露,把从望月关战场上拼命回来的身受重伤的余世缨将军秘密关押,又借着自己的商队押送回京,关在定国公府与胡狄暗自联络一手操办的五行谷中。
他借着罗向全的掩护,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若非林悠从宫中跑出来,那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只怕整个代州,便再无天明之日!
“燕远……”林悠声音哽咽,他们又何曾能想到,大乾的军队,竟是要在三派人的夹击之中保护着边关的百姓。
他们又何曾能想到,同为大乾人,竟能有人为一己私利,冷漠至此,嚣张至此!
燕远强忍下泪水,他缓慢地抬起手,擦掉林悠脸颊上的泪滴:“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
年关至,燕远的伤养了近一月,终于好了些,可以下地走动了。
期间还曾因伤口破裂命垂一线,好在罗清泊带来不少药材,又有孟先生和陆神医努力,这才把他的命又捞了回来。
从那之后,两位先生就说什么都不让他有剧烈的运动,没人管得住燕远,于是在张季将军的建议下,林悠什么事都不做了,每天就看着燕远让他安心养伤。
周新吴、丁陆仁和葛成海都被关进了大营的牢狱中,只等着大军回京时押送他们到京城审问。虽然还是没能与朝廷来往消息,但池印整理了那些证据之后,忽然又觉得这样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京城的消息传不来,同样,望月关的消息就也传不出去,那忠勇侯不知道望月关形势如何,说不定能干扰他的判断,到时来个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腊月廿九,林悠同燕远一道去海崖山上,祭拜了燕朔老将军、燕远的父亲燕烛和兄长燕巡。
腊月三十,兴平郡的百姓载歌载舞,送来了各种“年货”,说是年货,其实这一年又是战乱收成又不好,哪有什么东西?不过是猎户从山里打的兔子、鹿,还有些余下的米粮罢了。
北军自然是不要的,可百姓们比之前还热情,池印将军推迟不过,最后在几位宣州营将领的建议下,决定待到年节晚上,同兴平郡的百姓一道开个宴会。
腊月三十一,旧年的最后一天,在冬季多雪的代州,难得地是个晴天。
夜里,漆黑的夜空上散落着无数星子,没有了娇羞的月亮,好像连那些星子都更亮了似的,甚至隐隐能看见流淌的银河。
郡中的一处平坦高地上,围着足有一人高的篝火,百姓们唱歌跳舞,不少北军的士兵也参与到其中。
旁边又有不少小火堆,烤着猎户们打回来的猎物,香气顺着风飘散开去,让人食指大动。
林悠与燕远一道坐在一棵已经倒下的老树的树干上,远远地望着开心的人们。
“我从没这样过过年节。”林悠眼中倒映着远处篝火,好像有着别样的明媚光芒。
燕远偏过头看着她:“这是代州这一代的风俗,年节这天夜里要守夜,到子时,还会有爆竹。这里的百姓平日劳作,也只有隆冬天气里可以好好休息,他们也没有什么娱乐的方式,唱歌跳舞,就是最开心的。”
“你以前也跳过这样的舞吗?”
燕远摇摇头:“我很久之前来代州的那次,没有赶上年节,那时候我只觉得这里太冷,但这是大乾的土地,再冷,都要保护好它。”
“我们以后还能来望月关吗?我还想再在这里看一次月亮。”
“也许还会有机会呢。”
林悠的表情却忽然暗淡下来:“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去做乐阳公主。”
“谁说公主就不能到望月关看月亮呢?”
林悠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公主有很多事都不能做。”
“可你却运送那么多粮草,来救我。”他说得极为认真,目光专心又真挚。
林悠微微怔住了:“燕远,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燕远望着她,忽然觉得心像被揪住似的疼。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京城等呀等呀,却……”她的眼睛泛着红,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我却等到的,是燕少将军的棺椁。”
燕远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他的脑海中,醒来那日被忘记了的梦忽然闪现出清晰的画面。
是镇北军的队伍系着白色的头带、腰带,是灰白的天空下冰冷的棺木,是铁骑长驱直入,山河一片破碎,是她一袭红衣,从那高高的城墙之上跌落。
“悠儿。”他望着近在眼前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庆幸。
庆幸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结局,庆幸梦真的是反的,庆幸她来了这里,来到了望月关。
他抬手捧着她的脸,擦掉她的泪水,像是有无数情绪汇集成了无边的海洋,让他一刻都不想松开面前的姑娘。
他离她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
可这样,才真真切切地让他觉得,他们都还好好活着,从那场劫难里,活下来了。
“公子!子时了快来啊,有烟……花。”
展墨兴奋地跑过来,一眼看见自家公子与公主之间几乎可以说没有距离,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只是可惜还是晚了,那两个人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分了开去,看向两个方向。
“公,公子……我,我先走了。”展墨尴尬地笑笑。
燕远轻咳了一声,搁在膝盖上的拳轻攥了一下,又终于像是想开了什么似的,一下拉起林悠的手。
“不是说有烟花吗?”
展墨仿佛是终于捡回一条命来:“池将军准备的,就在那边。”
燕远拉着林悠站起来:“去看吗?”
林悠的手被他包在手中,动都不敢动一下:“你说去,那就去呗。”
“跟着我。”燕远说着,拉着她朝前走去。
这时候,忽然响起爆竹辞旧迎新的声音,天空中圆形的烟花绽开如盛放的牡丹。
兴平郡的烟花自然比不得宫里那么好,可林悠看着那简陋的烟花,听见那些隐藏在爆竹声中的欢声笑语,忽然就想起了那座遥远的宫城。
“燕远,我好像,有点想父皇了。”她看着天上的烟花,怔怔地说道。
燕远攥紧了她的手,回答她:“我们很快,就启程回京。”
第105章 宫变 侯爷,别来无恙啊。这个礼物还喜……
这一年的年节对宫中的人来说, 几乎没有一点轻松。
圣上病重,躺在床上每日能有一个时辰醒着便是不易了,这样的状况下, 宫里也不敢如往年一般大操大办,不过是淑妃和贤妃作主,按例赏赐各宫, 又在年节晚上准备了年夜饭。
因为圣上的病情,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也是提着脑袋做事。
大皇子代理国事, 虽不像圣上那般总有令人畏惧的威压, 但是这位自幼跟在乾嘉帝身边的皇子, 却是比其父皇还要更细心。
在忠勇侯府被禁军把守之后, 一众官员都比从前更小心谨慎, 是以这年节,京城的百姓倒还热闹, 宫里却冷清清的,瞧不出一点过节的感觉来。
过了正月十五, 圣上的情况似乎更不好了。
趁着清醒的时候下了立太子的诏书,大皇子林谚正式成为大乾太子, 又因龙体欠安, 这刚立的储君不得不就行起监国之责。
只是太子生母淑妃的母家却并未如预料般享受到什么好处,反而在林谚手中掌握更多的权力后, 加紧了对忠勇侯府的把守。
敏感的人已经从这半月来的诸多变故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太子没有娶顾家的女儿为妃,顾家也没跟着太子水涨船高。这位年轻的太子, 似乎竟是与自己的舅舅闹翻了。
忠勇侯顾摧笑面虎一般,仍旧整日在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甚至依旧为北疆诸事建言献策,但不知怎么, 那隐隐的压力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就蔓延开去。
直到正月末二月初,年节过完了,京城的百姓也渐渐步入正轨开始为生计忙碌,终于从北疆传回了北军大胜的消息。
好像是在这压抑了一整个冬日的一潭死水中,终于扔进了一块足以激起一层浪花的石头,散开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让所有人都不免被各式各样的情绪所感染。
京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变了风向,池将军领兵,燕少将军先锋突入,胡狄人败北,听这样的故事成了京城百姓最喜欢的茶余饭后的娱乐活动。
而随着北军的声望越来越高,暗中那只早已跃跃欲试的手终于忍不住了。
*
二月初六,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但因为收到了从北边来的信,二皇子林谦显得格外亢奋。
“皇兄,皇兄?”已是夜里了,他跑来承乾殿的偏殿,看见的却是他的太子皇兄还在批折子。
林谚抬起头来,目光多少有些疲惫:“你怎么来了?”
“收到了乐阳妹妹的信,她说他们已经过了广平郡,我估摸着,明日就能回来了。”林谦兴奋得很,自打父皇病重后,就没有哪件事情让他觉得是快乐的。
乐阳妹妹离开京城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连定宁宫现在都是被金鳞卫重重看守,若不是大皇兄信任他,怎会让他专门负责与北边消息的来往?
不过这也算打掩护了,明面上谁都收不到代州的消息,他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也没人会想到,他才是那个处理消息的人。
林谚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四个多月了。”
“是啊。”林谦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乐阳妹妹过得好不好。听说那代州苦寒,她这一路恐怕吃了不少苦。”
“父皇如何了?”林谚问道。
说到这个,林谦更是重重地叹气:“还是那个样子,用了那么些药也不见好,太医院里难不成是一群草包吗?父皇每日睡的时辰更长了,皇兄,不会真的……”
“别瞎想。”林谚打断他的话,重新拾起笔来,翻着面前一本奏折,“会好起来的。”
林谦也知道许多话说不得,于是便坐在一边唠叨起明日去接乐阳妹妹的事情。
还没说几句,忽然偏殿外有人焦急地敲门:“太子殿下,不好了!外头禁军大乱,要打进宫里来了!”
“什么?”林谦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林谚摔笔起身:“进来!”
景福推开门跑进去,砰地跪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崇元门外的禁军忽然反了,起兵往宫里打,现在是荀指挥使领人抵抗,只是外头人太多来得急,似乎要打进宫里了。”
“禁军好好的怎么会反了呢?”林谦大怒。
林谚紧紧攥着拳,连日来最不好的预感终于成为了现实,可笑的是,他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心寒。
“去养心殿告诉王公公,保护好父皇,二皇弟,跟我走!”
“太子殿下要到哪去?”景福急了,连忙问道。
林谚一向是个温和知礼的人,此时却好像数九寒天里锋利的冰锥。
“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反贼。”
景福大惊,生怕两位殿下出什么意外,连忙去拦,可他哪里拦得住?
林谦虽游手好闲,到底也是在他母妃宫里练过箭术的人,打架不如燕远,可对付几个宫人还是绰绰有余,兄弟二人甩开偏殿侍奉的宫人便往承乾殿正殿走去。
景福眼瞧着大事不好,一边交代人去沐芳宫请贤妃娘娘帮忙,一边一跺脚,只得先往养心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