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大家的好意。”林悠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今冬艰难,大家的心意北军知道,可这些粮食,还请诸位好好带回去,千万不要饿着自己。”
“林姑娘,就收下吧!”立时便有百姓道。
“是啊林姑娘,咱们家里都还有的!”
“将士们保家卫国也是为了我们,万不能让他们在我们兴平郡受了委屈!”
寒风依旧凛冽,北地的冬日滴水成冰,可那一时,却好像有无数的力量从虚空之中汇集而来,林悠只觉得自己的心情都跟着这些百姓激动起来。
“大家请回吧,请相信我们,临近年关了,这些东西大家存好了,年节也能多吃些好的。”
身后传来燕远的声音,林悠转身看去,原是此前跑去禀报的士兵终于把人给找来了。
可那些百姓见是燕远来了,反而更加兴奋,他们纷纷涌上前来,大有要强行把粮食运进大营里来的架势。
燕远唯恐冲撞了林悠,当先拉过她,将她护在身后,方朗声道:“诸位,北军来此就是为了护着大家能平安地生活,倘若我们反而要让大家来接济,那千里迢迢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营中的事情已经都处理好了,还请大家再给我们些时间,定能让胡狄滚回他老家去!”
“少将军,这都是咱们的心意……”
“老伯,心意北军的将士都知道了。守卫边关是我们的责任,让大家平安过年节,也是我们的责任,这些粮食,你们还是都拿回去吧,相信我们,北军的事北军能处理好。”
那年轻的将领,似乎一夜之间便褪去了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他是坚实而可靠的,是让人不由自主便能相信的。
百姓们担忧地看着他,可到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燕少将军……”
燕远朝着那些兴平郡的百姓笑了笑:“天气这么冷,大家尽快回去吧。放心,请一定放心!”
赶来的这些百姓在燕远的安抚下终于答应回去了,怕他们辛苦,燕远还派了几个人帮着将粮食都送回去。
待人走了,他才终于得已转向林悠:“你怎么过来了?外头这么冷,也不怕冻着。”
明明他也是这几日才忙起来,可林悠就是觉得好像很久都没见他似的:“累不累?我瞧着这几日营里紧张,该是你们又有了计划吧。我总觉得你都瘦了。”
燕远朝她扬起一个笑脸:“我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哪有什么瘦不瘦一说。倒是你,我听展墨说你天天都到大厨房来,我才是该要问你累不累呢?”
“她们什么都不让我干,我就是过这里看个热闹罢了。”
燕远拉住她的手,同她一道往回走,却是垂眸一瞬瞧见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不免心里又一紧。
“是我不好,平白让你受这些苦。你本该好好地在定宁宫里,宫中有地龙,哪需经历这些天寒地冻?”
林悠拉住他的手:“燕远,这于我而言,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经历。我若一直在宫中,哪里能知道大乾的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来了这里才知道,百姓家里怎么烧火,怎么做饭,他们每天都吃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比在宫里精彩千倍万倍的生活。”
“可你……”
“当年的金诚公主还能领兵出征呢,我不过是来这里做个‘闲人’,又哪里辛苦呢?”
她终于能够陪着燕远走过那条最为艰难的荆棘之路,这期间所历诸多劫难,只要知道他还在,便算不得什么了。
*
冬月廿七,北军收整队伍,再出望月关。
整个代地天寒地冻,前几日的积雪半点未曾消融,远山近土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大乾的旌旗却是在寒风中猎猎高扬。
大厨房用尽了最后一点粮食,让整个北军的士兵起码不需要饿着肚子出关,可之后结果如何,却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内。
林悠站在大营近处的那一截城墙之上,远望北军与镇北军余部在银灰暗淡的天空之下高呼“为大乾战!”,只觉浑身激荡着从未有过的慨然之感。
她的手扶在冰冷的城垛之上,渐渐攥成拳,破釜沉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管是生是死,至少这一世,她能陪在燕远身边。
海崖山,大石原,是四年前镇北军迎战胡狄的战场,也是今日燕远率军奇袭淳于鹰设下埋伏的地方。
两军上次交战元气大伤,还没有几日,燕远的精锐便又突袭胡狄大营。
淳于鹰手下兵将虽不怕极寒天气,但大乾新制的快弩,燕远的三队分列战术,却已屡屡让他们招架不得。
淳于鹰不得不同手下大将率兵迎战,而燕远见好就收,生生将人引到大石原。
淳于鹰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四年前还不是他领兵,但他对当年一战始终记忆犹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直到最后也不肯认输,硬是借着这大石原的地势,以三路包夹之势,取了当年胡狄领兵那大将军的性命。
若不是这个地方,胡狄的大军也不会萎靡不振了这么久,直到他成为继位王子,才终于拨银两重新发展起来。
他对大石原很了解,自然也相当谨慎。
那三路包夹之势,总要借助两侧山丘的地势才行,他只在平原上打,难道胡狄的勇士还怕大乾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士兵吗?
两军在大石原相遇时,阴沉的天空下起雪来。
镇北军的老兵忽然想起了四年之前,几乎是在同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跟着燕老将军与胡狄人苦战。
淳于鹰挥着大剑领着胡狄骑兵追着燕远那一小队人马便要与大乾北军来个“硬碰硬”。
他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这么痛快,整个大营的士兵都出动了,这一战,便是胡狄叩开望月关大门的最后一战!
“燕远!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我们胡狄的好酒好肉,让你的兵士都吃个痛快!”
他粗犷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一如春日京城相见时那般无礼粗蛮。
燕远手执银枪回马迎敌,天风营骑兵精锐,如一支利箭插入胡狄追赶而来的大部队。
“你左右庶卫营损失过半,竟还有勇气说出这种话来,不可笑吗?”交兵的一瞬,燕远脸上闪过嘲讽的笑意。
淳于鹰的目光变了一下,不过转而,他又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来你还是比燕巡要聪明一些。”
“你不配提我兄长!”燕远挥枪冲他门面而去。
淳于鹰抬剑抵挡,冷笑一声:“你的胆子倒是大,营里连粮都没了,还敢出来迎战。不知你若死了,那娇滴滴的小公主,会不会哭得更加惹人怜爱。”
燕远勒马回身,银枪孤星仿佛刺破天光,与淳于鹰大剑的剑身猛烈撞击在一起。
“你别妄想再见她!”
他枪法精绝,又蕴了浓烈的杀意,淳于鹰不得不节节后退。
可那胡狄王子到底也不是酒囊饭袋,只要抓住机会,他便立时反攻,丝毫没有犹豫。
雪越下越大,好像要将这已经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的血腥痕迹都掩盖。两军交战的士兵各有伤亡,胡狄人虽勇武有力,但大乾的将士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前赴后继,竟生生让胡狄人不得在大石原前进半步。
淳于鹰的表情愈发凝重,这与他的估计并不相同。粮草被毁,怎么可能有人还能坚持这么久?
再又一次挡开燕远的□□之后,他甚至听见大乾的阵营吹起了进攻的号角!
燕远抖落枪杆的雪片,冷声开口:“淳于鹰,怎么了?意外了吗?我告诉你,北军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还有那些与你狼狈为奸的小人,别想着靠些歪门邪道就击垮北军!”
他说着,再一次持枪而上。
淳于鹰却是骑在马上,出剑的同时冷笑:“真的吗?燕远,你不是很想知道你的家人是怎么死的吗?我让你死个明白,到了阴曹地府,也别有遗憾。”
“别想着故技重施!”
燕远提枪抓住破绽打在淳于鹰的马上,马匹受惊发出一声嘶鸣,淳于鹰自然不甘示弱,在被闪下马的瞬间剑身拍在燕远战马的前腿上。
两人同时从马上滚落下来,却谁都没有停歇一刻,起身便又朝对方攻击。
地上的积雪随着他们的动作被扬起白色的雪雾,在大乾阵营沉厚却激昂的号角声中,燕远的银枪如游龙一般压制住淳于鹰的剑。
而就在此时,在已然一片焦灼的战场之中,在燕远的身后,本该对准胡狄人的剑,再次对准了那位寒甲银枪的少将军。
“燕远,你以为我会只安排一个人取你的命吗?”
原本被银枪逼退的淳于鹰突然间冷笑出声,他在地上翻滚半圈重新起身,像是一个胜利者一样提着剑准备打出最后一击。
燕远本要提枪而上,在听到淳于鹰的那句话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向身后看去。
胡狄箭,是与丁陆仁如出一辙的位置,同样身着镇北军衣衫的弓箭手,此时弯弓搭箭,指向的却是他。
“我会给你收尸的!”淳于鹰大喊着冲了上来,而与此同时,利箭离弦,直冲燕远而来。
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洒,银枪孤星在飞雪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线,经过特别打磨加工的利箭穿透燕远的银甲,正中胸前,而与此同时,锋利的银枪穿透了淳于鹰的咽喉。
枪似回燕,一击毙命。
那是燕家枪法的绝招,燕远练了十六年,他跟着兄长数次改进、演习,而那些燕府里因为一点偏差讨论、争执,兄长又哄着他继续练习的时光,犹似昨日一般。
悠儿,我守住望月关了。
口腔里涌出浓重的血腥味,在确认淳于鹰没有了呼吸之后,燕远终于脱力,倒在了漫天飞雪之中。
第103章 既明 你可千万,千万要挺住啊。……
乾嘉十八年冬月廿七, 北军大败胡狄于海崖山大石原,敌首淳于鹰毙于先锋燕远枪下,胡狄败北, 退走海崖山外。
北军没有用四年前三路包夹的战术,在燕远的建议下,他们兵行险招, 以三路之势行散聚之功,利用大石原的平坦高原, 在乱战中将胡狄队伍分割包围。
淳于鹰自以为聪明, 避开三路包夹的锋芒, 却不知, 正因他被四年前的那一战所影响, 反而刚好落入了燕远为他准备的“口袋”之中。
只是北军先锋燕远却也身受重伤,昏迷未醒。
当日夜里, 护送燕远回营的张季将军便已率天风营甲字营的小队回到望月关下的大营之中。
只是随军的孟先生在看过燕远的伤势之后,却是满脸凝重。
利箭刺入心肺, 且还涂了毒,若非孟先生刚好有胡狄这种毒药的解药, 恐怕燕远根本撑不到从战场回来。
只是毒解了, 伤却难治。贸然拔箭,恐出血过多, 可若不把箭拔/出来清理伤口,倘若破伤风, 依旧活不了几日。
营帐内,林悠脸色苍白。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自从到了代州,还不曾像这样茫然无助过。
甚至北军大营里现在毫无米粮,她都想着哪怕吃冬果, 进山里打猎,总有活下去的办法,可如今燕远受伤了,她不得不想到前世等了六年等来的结局。
她明明都请托江孤月看好那个周新吴,没有让那人出营帐半步,怎么燕远还是会受伤呢?
孟先生用了些外用的伤药:“他如今尚有呼吸,要尽快想到医治的方法,我去拿麻沸散来,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冒险了。”
“冒险?”张季急了,“有多大把握?”
孟先生摇摇头:“不过是命缝绝处的一线生机罢了,可惜老夫并非心肺一道的圣手,外伤倒是可保无虞,只怕内里的出血,一时止不住。”
“况且……”孟先生顿了一下,“你们都清楚,营里已经没东西吃了,也没什么药了,他是伤员,日后若养不好,也一样会出问题。”
“不会的,一定还有办法的。大不了,大不了我亮明身份,让代州送药来!”林悠说着便真的要去。
展墨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人:“公主……”他的胳膊也伤了,抬起来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都抽动了一下,“代州,未必是什么好人,殿下保护好自己,莫让少将军醒了伤心啊。”
“可他都这样了……”
“姑娘!”眠柳忽从外面冲了进来,“外头来了好多百姓,都提着大桶,装了满满的粥,说想送给营里的兵士,大军还没回来,他们,他们拦不住。”
“粥……”林悠有些怔住了。
原是那些兴平郡的百姓,看送粮不成,干脆把那些粗米都熬成了粥,虽然他们的粮食也所剩无多,但米汤总能熬出来些,好几大桶,用车推着便运来了北军的营地。
池印领着的大军尚在路上,大营把守的都是些新兵,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下都有些吓傻了。
张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燕远,朝林悠道:“殿下,我去看看吧,少将军,应该希望你留在这。”
那一向不拘小节的武将,在从营帐中出来时,迎着夜里尚余的一点细雪,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
他明白孟先生的话,伤得太重,能不能撑过去,大半要靠运气,谁知道这又会不会是最后的时间了呢?
张季回头看了一眼透出温和光亮的大帐,一头扎进夜雪之中。
天幕低沉,夜色浓重,厚厚的积雪里,一队十余人的商队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走了不知道多少时辰,他们终于到了北军大营。
为首的一人一袭月白斗篷,头上戴着斗笠,瞧着有些清瘦,走上前去很是恭敬地问道:“请问是北军大营吗?”
守门的士兵听说了侧门那发生的事,还以为是兴平郡的百姓,忙道:“将军说了,大家的好意心领了,您赶紧回家去吧。”
月白斗篷的人愣了一下,方又道:“在下南淮道巡查使罗清泊,请见池将军,烦请通禀。”
守门的新兵不知道什么朝堂事,可再傻的人也多少晓得巡查使是个官,他脸色一变,连忙冲回营中。
林悠从大帐内赶出来时,便见营门外正站着一个瘦高身影,营内周新吴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正对着外头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