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毓秀攥紧了手:“林谚!你给我站住!”
只是那一向最是恭顺的大皇子,却始终向前,不曾回头。
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妥协,林谚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伐。
*
燕远从关押丁陆仁的营帐中出来时,天色已尽黑。
审了三日,到底还是用了些“非常手段”才让他终于找出了那被某些人刻意隐瞒起来的蛛丝马迹。
呼啸的北风穿过大营,只有巡逻的卫队走过,发出兵器碰撞的声音。
冷风让他因审问而气血上涌的大脑变得清明许多,有了眉目,就差从那些故纸堆中翻出证据,把四年前害得他的至亲埋骨海崖山的真凶绳之以法。
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影响望月关的战事,还得想个万全的办法才行。
燕远沿着大营向东,一路走到临近东边的一段城墙。
这里的城墙可以算整个望月关城墙的附属,只有并不太长的一段,主要是为了瞭望关外的情况。
也许是太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燕远沿着石阶登上修建在高地上的城墙,夜晚驻守的士兵主要任务是瞭望敌情,在这段城墙上并没有很多,他沿着城墙向西,入眼是夜里群山起伏的脉络,倒是罕见地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安静时间。
按丁陆仁所说,他也是奉命干出那些叛主求荣之事,可他只知道京城的一个大人物与周新吴有来往,却并不知道那人是谁。
按他的说法,这四年间,周新吴一直都与京城的那个人有信件往来,关键就是这些信是否被销毁,以及若有留存,又都放到了什么地方。
莫名地,燕远想到了五行谷。
修建五行谷的银两出自当初工部给锦州拨的银子,这些是能看见的地方,由罗向全一手操办。可当年本驻守代州的余世缨将军,却是在失踪之后,到了五行谷中,这暗中操办的人,会否就是与周新吴联络的那个人呢?
一个可称得上呼之欲出的答案,让燕远忽觉这冬月里的寒风格外刺骨。
倘若他的推测都是真的,那么也许当年的代州根本不是被一派人掐住了命脉,而是先后有两派人,在不遗余力地将这个地方围成一个孤岛!
“少将军。”
燕远猛然回头,一拳已经打出去了,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收力停在那人面前。
“你?你怎么在这!”
一身夜行衣站在阴影里的,赫然是本该在京城的殿前司副指挥使许之诲。
“我奉命隐藏身份保护公主。”
他的话很简短,但是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燕远微微思考便能明白。
“圣上怀疑我?”
“不是怀疑你,是怀疑京城。”
“你不该现身,但现在却现身了,知道了什么?”燕远问。
他与许之诲私交甚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丁陆仁说的那些旧事,他好像根本没办法全然相信这位曾经的朋友。
许之诲微微皱眉,他感受到了,不过这并不要紧。
“金鳞卫的人可以送消息回京城,我想你很需要。”
“既然可以,为什么现在才说?”燕远冷笑。
许之诲平静地道:“因为这条路,连金鳞卫也是刚刚打通。”
燕远的目光陡然变化:“你的意思是整个代州其实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四年,足够一个势力盘根错节,而你现在想要动其根本,若不能跳出这一个势力范围,你觉得,有几成胜算?”
燕远沉默了片刻。
他无比明白许之诲所说,他自从到了代州,在查四年前一事上就是举步维艰,不管是想找到当年的卷宗,还是找到本该被镇北军保管的战报,所有的案卷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遍寻不得。
他身处局中,若要破局,跳出其外,自然是最快的办法。
“忠勇侯。”他终于抬起头,向许之诲说了这三个字。
许之诲眸光微深:“他的好儿子手底下的人出了事,恐怕已经自身难保。”
“不够。”燕远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来,“他牵扯的地方,也许不只代州。”
“我会把消息传回去,尽量坚持到你处理了关外那个。”
“好。”燕远郑重地点头。
城墙的西侧,此时在寒风里却传来一个不太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燕远!你在那里吗?”
是林悠的声音,燕远神情蓦然变了一下,甚至来不及与许之诲再说些什么便连忙转身看过去。
原本昏暗漆黑的城墙上,此刻远远出现一盏豆大的灯,她雪白的斗篷,在夜色中明朗温柔。
许之诲瞧见那一盏灯,未再多说什么,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重新隐没进夜色之中。
燕远急急地迎上去:“你怎么来这里了,山上风大。”
“他们说你在这,我就来找你了。”林悠一张小脸都已冻红了,却是扬起头,朝他笑得灿烂,“你看,这个地方能瞧见月亮呢!”
第100章 射天狼 燕远,生辰快乐!
寂静而高远的深空, 像是笼罩在群山之上的巨大棋盘,上面是稀疏星子组成的棋局,还有一轮明亮的弦月, 似娇羞的琵琶女一般,半掩娇颜。
林悠拉着燕远的手,兴奋地眺望着那在高空之中格外明亮的月亮:“宫里没见过这么亮的月呢, 倘若是月圆之夜,那该多亮啊。”
燕远侧脸看着她, 夜里太冷, 她的小脸冻红的, 鼻尖也红红的, 可她笑得却格外灿烂, 好像自从来了代州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
燕远看着她的样子,好似不自觉地就暂时忘记了那些旧案带来的烦恼, 他笑道:“月圆的时候,能把山脉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多希望我也有机会看一看那样的月亮。这里叫望月关, 是不是因为这个呀?”
燕远为她紧了紧斗篷,又将那毛绒的领子立起来, 将她的小脸包裹在里头。
“据说这里自古就是军事重镇, 是要屯兵的重要关口,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那些出征的将士,长年累月驻守在这里, 见不到家人,兴许收到一封书信都难,每每四年家中亲人,他们便会登上高高的山峰, 仰望当空的明月。”
“是因为古人诗中都说明月代表相思吗?”林悠问。
燕远笑了笑:“也许吧。虽然身处两地,但却能和亲人共同仰望同一轮月亮,也算是遥遥寄托了心思吧。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就被称作望月关。”
林悠转过头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边关的风也比京城更烈,他的眉眼之中,似乎有更多的刚毅。
她突然心有所感,柔声问道:“那你呢?你也会在思念亲人的时候,来这里看月亮吗?”
燕远微怔了一下,视线从遥远的月亮落回她的身上。
她的眼眸在月光下似乎格外明亮,许多珍贵的,他无比想念的情感,在此刻,从静谧的夜里悄然生长。
还未曾听到他的回答,林悠便忽觉鼻子一酸,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她看着面前的燕远,忽然就想到了前世,他在望月关的六年,是不是也有无数次,这样站在城墙之上,顶着寒风,遥望一轮满月呢?
他该是在怎样的孤立无援之境里,生生坚持了六年之久呢?
“悠儿……”燕远发觉她好像哭了。
林悠忽然踮脚,倾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会一直陪我看月亮的对吧?”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问?”燕远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整个人像是僵硬在原地一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雪停了,胡狄人还会再来,燕远,就算是为了我,保护好自己。”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还以为你不怕冷跑到这里是为了看月亮呢,原来月亮也不能帮你停止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林悠不满意地撅撅嘴,而后松开他,“我有正事。”
“什么事?”燕远垂眸看她。
但见她竟从那厚厚的斗篷里“变”出一个崭新的荷包来:“燕远,生辰快乐!”
生辰……
那一瞬,燕远是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回应,他好像被丰盈的情绪包裹着,只剩下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心跳昭示着他难以自抑的激动心情。
月光下的少女就像是很多年前跟着他偷溜去御膳房吃糕点时一样,明媚,纯净,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狡黠。
他怔怔地想要开口,却觉得任何词句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久未听到回复,林悠有些不满:“怎么,燕少将军及冠了,便也要摆起谱来了吗?”
燕远望着他,终究抬手一把将她捞入怀中,他的脸深深埋进她斗篷的绒毛之中,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林悠愣了一下,随即浅笑:“燕少将军若是让人看见这么狼狈,日后还怎么训练兵士呢?”
好一会,燕远才像终于找回了开口说话的能力:“他们只会羡慕我还能收到公主的生辰礼。”
冬月廿四,正是他及冠的日子,可这几日忙于战事、忙于旧案的调查,连他自己都早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可是林悠却记得,不只记得,她还准备了礼物。
“这可是我在京城时绣了好久的,你可要好好收着。”林悠将那荷包放进他手中。
一个小巧的荷包,上头绣着两只燕子,与林悠的那一只荷包,就好像是遥遥呼应了一般。
燕远郑重地将那荷包收进怀中,像是珍藏绝世的宝贝一般。
林悠不禁问他:“荷包就该系在腰上,你怎么藏起来了呢?”
燕远笑道:“这是悠儿给我的,我才不给他们看呢。”
林悠被他逗笑了,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欠你一个冠礼,等回了京城再还你。”
“不用还的。”燕远揽着她的肩,与她一道抬头看向那半弯弦月,“这个礼物,比那些虚礼,可珍贵多了。”
那一刻,在这曾寄托了无数人相思心绪的望月关之上,似乎浩瀚时空之中的某个孤独的身影,终于冲破了岁月的枷锁,在漫长的等待里,找到了与他共振的灵魂。
*
长夜未尽,月色的阴影里,指向天狼的利箭已然搭在了弓上。
展墨气喘吁吁地跑上这一道城墙,远远地朝着那边的燕远禀报:“少将军出事了!丁字营走水了!”
燕远和林悠转身看向他,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几乎时同时看向西南方向的丁字营。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那边的天空,即便是在这城墙之上,也仿佛能隔着寒风感受到火焰的热度一般。
“丁字营,那不就是放粮草的地方吗?”林悠骇然。
“展墨!送公主回去!”燕远已然感觉到不对,抬脚便往城墙下跑去。
他才刚从丁陆仁嘴里审出些有用的东西,丁字营就立马起火,许之诲果然所言非虚,对方的势力在四年间已盘踞代州的方方面面,他可能等不到许之诲将消息送回京城,就得先凭着自己跳出局外了。
林悠见他走了,连忙也跟了上去。
“殿下,如今营中也不完全安全,还是先回公子的帐中等候吧。”展墨赶忙上前来。
只是林悠眼见西南方向的大火,又怎能全然置之度外?
她推开展墨:“江孤月在城墙下等着我,有她在我没事的。”
“可是殿下……”
“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退下!”
展墨微惊,他茫然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主离开的方向,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太真实。
林悠并非贸然涉险之人,她不过是深深明白,前世的六年她错过了太多。在这近乎绝境的望月关,她今生不能再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更不能错过改变命运的每一个契机。
他们的队伍刚到兴平郡的时候就曾遇到粮草起火,如今在望月关的大营,又是这样的结局,这如出一辙的手法,让她不得不认为,这两次“意外”背后,也许就有能够解开秘密的联系。
只是丁字营存放的粮草、木柴,都是些易燃之物,那大火燃起来,哪里那么容易熄灭?
整整一个晚上,大营中的兵士不眠不休地灭火、抢救粮食,可收效甚微,待新一日的日光洒落大地时,整个丁字营的仓库,只剩一堆灰烬。
池印将军沉默地站在那废墟之前,值守的士兵罚过了,纵火之人也在调查,可是那些对于他们如今的处境来说,可以说是什么用都没有。
最后的粮草,在一个晚上之内付之一炬,京城的粮草还不知什么时候运来,整个大营里这么多的兵士,难道要饿着肚子上阵迎敌吗?
燕远就站在池印将军身后,他的脸上身上尽是灰尘,衣裳也划破了几处,可是努力了一夜,却什么都没有留下,难道连上天都要断绝北军的生路吗?
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越发鲜明地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手要将他、将北军尽数推进深渊。甚至也许他们与胡狄都有联系,这才能里应外合,始终不断地给北军施加压力。
他攥紧拳头,忽然转身向营内走去。
“燕远!你去哪?”林悠一惊,连忙追上去。
一夜的忙碌,她原本的发髻早已散乱,只有眠柳临时找来的发带松松挽着,微微跑动,便有不听话的头发跑出来,垂在肩上。
她原本身为公主,一向要注意仪态,可此时却完全顾不得,燕远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她需得小跑着才能追上。
燕远一路未停,几乎可说是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镇北军主将的营帐。
周新吴正在帐中拿着一个面饼在吃,还没吃两口,就见燕远直接闯了进来。
“燕少将军?”
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一直走到他跟前的燕远抡起胳膊就给了他一拳。
周新吴完全没有准备,瞬间就被打倒在地上,手里的半个饼子也掉在了地上。
“燕远,你疯了!”
周新吴从地上爬起来破口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