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拿着刀,沈瑾没来由地紧张,都说闻人决在战场上是个凶神,杀人如麻那种,万一他真跟自己动真格的,今日怕是得受伤见血了,如此也就罢了,主要是丢自家妹妹的脸。
沈瑾正胡思乱想,那边闻人决又把刀放回了原位,见他朝自己走过来,沈瑾忍不住后退,退着退着,他就听到这人说:“我从前若是哪里得罪了兄长,请兄长看在我失忆的面子上,原谅我吧。”
沈瑾震惊地张大了嘴,闻人决又说:“若兄长不愿原谅,今日只管打回来,我绝不还手。”
沈瑾深切的怀疑,闻人决不是失忆了,他是被鬼附身了,否则这种服软的话怎么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第47章 信比爱更难
这厮是故意如此说,想要阴小爷吧?
沈瑾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觉得自己一旦按照闻人决说的一拳头打上去,不是被他反揍一顿,就是被他恶人先告状,闹到纪王和纪王妃面前。
都说人心险恶,不得不防,他闻人决的心更黑更狠,这一点,沈瑾早就领教过了。
“闻人决,别跟我来这一套,小爷不上你的当,今天咱们就堂堂正正的打一架,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沈瑾觉得他都挑明了,闻人决也没必要再装了,谁知他刚说完,闻人决就叹息一声,捂着脑袋一脸忧郁的样子,道:“兄长,你也知道,我失忆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更忘了哪里得罪过你。今日我不能跟你打,咱们是一家人,分什么高低,应该一致对外才是。”
沈瑾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关于闻人决失忆的事,纪王跟他说过,他当时觉得太扯了,一个人重伤失忆很正常,但忘掉一切唯独记得他妹妹的名字可就不正常了,这听起来更像是闻人决为了哄骗自家妹妹编出来的谎言,偏偏他们一个个的还都相信了。
如今既然赶上了,沈瑾就想试探试探他,于是问道:“你真失忆了?”
闻人决眯起双眸,道:“千真万确。”
沈瑾这是想套他的话?可惜,他还嫩了点。
沈瑾换上和气的笑容,拉着闻人决到校场边上坐下,还把手搭在闻人决肩上,闻人决默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沈瑾笑着说:“其实你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至于以前的恩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是想知道,我给你讲讲?”
闻人决顺着他的意思道:“愿闻其详。”
沈瑾把当年的事跟闻人决回忆了一遍,大体上说的都是实情,只是到了故事结尾,他把两人的处境调换了,闻人决变成了那个先对他动手,结果反而被他绊了一跤脸着地的人。
他仔细观察着闻人决的反应,发现闻人决脸上并无什么异常,甚至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的确是我的不是。”
沈瑾惊疑不定,他就这么认了?
难道闻人决真失忆了?
难怪他对宜安的态度那么奇怪,好的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若是放在从前,闻人决是肯定没耐性陪着宜安来给他母妃贺寿的。
沈瑾或许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正恍惚着,就被闻人决拍了肩膀。
“以前的恩怨,咱们就一笔勾销吧。”
沈瑾微微一愣,他其实不是多小气的人,自己和闻人决那点事也算不得什么,最让他难受的是,闻人决娶了他妹妹,结果大婚那天晚上,不顾妹妹脸面就跑去北关了,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是生气。
他打开闻人决的手,冷冷说道:“行啊,我可以跟你一笔勾销,但你既然不喜欢我们宜安,就趁早与她和离,别到最后耽误了她。”
闻人决皱起眉,从前他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怒不可遏,但自从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他对沈宜安总有一种亏欠至深的感觉,所以来自沈宜安和她家人的冷待,他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大婚那一日,确实是他欠考虑,就算沈宜安拿出了柳千鸿的市集,他也不该愤怒之下一走了之。
“谁说我不喜欢她?”闻人决的声音极为低沉,但任谁来听,都只能从这句话中听出笃定和认真。
沈瑾半响没说话,过了好久才问:“你的意思是,失忆之后,你又喜欢宜安了?”
他一脸不信,闻人决轻轻摇头:“不是失忆之后,我能确定,我爱了这个人很久。”
久的就像已经两辈子了,他暗自苦恼,恢复记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也不知道沈瑾怎么看他。
沈瑾注意到,他用的字眼是爱,比喜欢的分量更重得多,闻人决这样一个人,即便失忆了,也不会到处找人袒露真心,更没有必要对他说谎。
就在此刻,沈瑾必须承认,他们纪王府这样闲散的皇室宗亲,实在没什么能让闻人决图谋的。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那一次在春意楼,闻人决会不会是吃了那位才子的醋,才故意来找他的茬,抓漠北暗探这种极为隐秘的任务,他上来就暴露了自己,可见得有多生气,才会失去理智。
沈瑾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真相,都说闻人决讨厌读书人,他一直觉得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混的自来跟整日安生读书的才子们不对付,所以互相看不上,闻人决对读书人的态度更激烈了一点,但厌恶的理由肯定也差不多。
现在来看,或许另有原因。
沈瑾抱着试探的想法,忽然提起了一个人:“对了,我的好朋友柳千鸿要回京参加春试了,他和宜安的关系也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聚聚?”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闻人决的反应,在他提到柳千鸿的名字时,闻人决便皱起了眉,紧接着说起他们关系好,闻人决已经开始磨后槽牙,再说要一起聚聚,闻人决那双鹰眸里泄露出一阵阵寒意。
这下沈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是男子,嫉妒和占有欲发作的时候什么样子,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说什么都可能是虚的,但这种吃醋的表现可装不出来。
想罢,沈瑾一揽闻人决的肩,哥俩好似地说道:“妹夫,我看出来了,你这是还没拿下我们家宜安呢。”
闻人决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缓过来,脸色都是黑的。
“兄长有何良策?”他这才想起来把沈瑾诓过来的目的,是要拉个同盟,好能及时了解沈宜安的心思。
沈瑾:“也不算什么良策,我就想问一句,你喜欢宜安这件事,可跟她说过吗?”
闻人决沉默了,失忆之前,他跟自己较着劲,更恨沈宜安把心许给了别人,若是跟她开了口,恐怕从此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当然不能说。
至于失忆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沈宜安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自己进一步,她就退后一步,永远是逃避的态度,让他连开口表明心思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般反应,沈瑾已经了然,啧啧两声:“你喜欢她就要跟她直说的嘛,我妹妹这个性子,你要是不说,她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而且你俩这别扭的性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样,照这样下去,耗到天荒地老也未必有结果。”
闻人决被他说得忐忑,问:“此话怎讲?”
沈瑾也不好明说自家妹妹在感情方面是个榆木疙瘩,只好给闻人决讲了一件事:“你看宜安整天冷冷清清,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是不是以为她骄傲的谁也瞧不上?”
闻人决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反驳,可见他这么想过。
沈瑾叹了口气,道:“宜安小时候,那叫一个乖巧活泼可爱,惹人疼着呢,宫里的淑妃娘娘把她捧在心尖尖上,我父王和母妃也偏爱她,我这个做哥哥的,从小就是她的跟班,但我甘之如饴。”
“皇伯父对她虽然不算亲近,但毕竟是唯一的公主,也是赏赐不断,宜安那时候的日子,真是众星捧月,按理来说,她应该是个活泼骄纵的小公主,怎么就越来越冷漠沉静了呢?”
闻人决忍不住猜测:“是因为她母妃去得早?”
沈瑾收起了那副闲散轻松的模样,眼神有些冷:“你只猜对了一半,这么多年,宜安一直觉得是她害死了淑妃。”
淑妃出身于穆国公府,是嫡长女,天启帝登基时已经三十多岁,早有发妻,当时皇后体弱,不久于世,且一直没有孩子。为了稳固朝局,也为了延续子嗣,天启帝和当时的穆国公私下约定,一旦淑妃生下皇子,便封为皇后,皇子也立为储君。
一切都很顺利,淑妃进宫之后不久便怀有身孕,给天启帝生下了唯一的公主沈宜安,穆家虽然更想要一个皇子帮女儿巩固地位,但对这个外孙女也是十分疼爱的,穆国公夫妻俩都认为女儿还年轻,等两年再生个皇子,儿女双全也挺好的。
然而在淑妃生育之后,天启帝便忘了自己的承诺,选各色美人进宫,当时的皇后已然仙逝,宫里唯有淑妃品级最高,那些美人每日去给淑妃请安,常常争风吃醋,淑妃产后本就虚弱,整日被这些美人烦扰,心气郁结,从那以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
一个病弱的妃子就算身在高位,也难得帝王喜爱,淑妃生产之后,天启帝便很少踏足她的宫里,与沈宜安这个女儿自然也不亲。不过沈宜安生的漂亮性情也好,在宫里可以说是人见人爱,那些与淑妃关系不错的妃嫔也常常带着她玩,其中丽贵嫔与她最是亲厚。
沈宜安五岁那年,淑妃终于再次有了喜讯,穆国公全家都松了口气,连带天启帝在内,所有人都对淑妃肚子里的孩子十分重视。
“宜安还小,又很是活泼,怕她闹着淑妃,皇伯父当时就下令,让丽贵嫔照料她一段时日,淑妃与丽贵嫔一向交好,而宜安也很喜欢丽贵嫔,于是母女俩就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沈瑾说到这里脸色一沉,闻人决猜测是这个丽贵嫔有什么问题,而沈瑾接下来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没错。
“宜安住在丽贵嫔宫里之后,每日两头跑去看望淑妃,她把丽贵嫔当成朋友,也就从来不想着隐瞒,丽贵嫔每日从宜安嘴里套话,得知了淑妃对花粉过敏,闻了会喘疾发作,她就做了一枚装满花粉的香囊,让宜安带在身上。”
沈瑾不忍心再继续说,只模糊说道:“淑妃因为突发喘疾导致小产,没几日就去了,宜安身上的香囊被太医查出来,丽贵嫔被打入冷宫,这件事之后,皇伯父对宜安就更冷淡了,穆国公夫妻俩因为痛失爱女,也先后亡故,宜安由人见人爱变成了人人躲着的灾星。”
闻人决听到这里,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可他终究无法回到过去,为脆弱孤独的小姑娘挡下那些莫须有的指责。
沈瑾又说道:“我们起先不知道宜安在宫里的处境,直到母妃有一次进宫,看见了躺在小床上烧的孱弱无力的她,冉姑姑把宜安遭受的所有冷待都告诉了我母妃,我母妃回来之后哭着求我父王,一定要他进宫把宜安接回来,当时我母妃说了,这孩子皇伯父若是不想要,她就当成亲生的养。”
“自那以后,宜安就住在了纪王府,只是她的活泼一点一点没了影子,小小年纪就沉闷的不像话,除了我们一家和阿棠,她对谁都是冷淡疏离的。”沈瑾说完又拍了一下闻人决的肩膀:“所以妹夫,你现在知道了吗?宜安性情大变的根源是她信错了人,反而害了自己最亲的人。”
闻人决仍有一丝迷茫,但沈瑾的话点醒了他。
“不是至诚至信之人,走不进她心里的,她若是不信你,哪怕再爱也不敢朝你踏出一步,让她信你远比让她爱你更难。”
两人在校场坐了大半天,沈瑾见闻人决还在那里满面纠结,凑近他小声说了句话,闻人决惊讶地望向他,沈瑾微微一笑:“看在你是真心待她的份上,我才告诉你的,你一叫她这个,她就装不了冷漠了!”
第48章 恨意
沈宜安和闻人决在纪王府用过晚膳才回府,马车里一片寂静,两个人话都不多,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若是以往,闻人决很可能没话找话逗逗她,但今天他刚听说了沈宜安在宫里的遭遇,面对她再生不起任何玩笑的心思。他现在看着这个坐在马车里依旧脊背挺直,端庄优雅的女人,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失去母亲被人欺凌,躲起来偷偷抹泪的小女孩,于是就只剩下心疼了。
沈宜安觉得这辆熟悉的马车怎么都不对劲,一开始她觉得坐垫不够舒适,然后又觉得车厢太狭窄了,偶有一阵凉风吹进来,她又觉得快要入夏了,这车上的厚帘子需要换一换,不然总是太闷热了。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她不免觉得好笑,其实也没什么反常的,无非是她身边坐了一个闻人决,而闻人决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罢了。
他究竟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沈宜安尽量保持着目视前方,但余光仍然忍不住向身边的人飘去,从他们坐上回都督府的马车起,闻人决便时不时用那种深沉的目光望向她,甚至还能听见他些微的叹息。
难道是因为今日在纪王府时,沈瑾挤兑了他几句,沈宜安不认为闻人决会这般小心眼,但万一他真的心有芥蒂……
算了,总是沈瑾的礼数欠缺了些。
这样想着,沈宜安斟酌开口:“将军,沈瑾心直口快,他若是说了什么让你不快,我替他道歉。”
道歉?闻人决恍惚飘着的那颗心一下子沉下去,他现在最听不得这两个字,一听见就想捂心口,若他做的那个梦是真的,他们两人之间真正有所亏欠的,必不会是沈宜安。
“道什么歉?我与世子早有交情,说那些话都是因为彼此之间太熟络,你不用忧心这个。”
闻人决握了握拳,言语解释总是不那么令人信服的,于是他抓住了沈宜安的手,很认真的说道:“他是你的兄长,即便从前有什么恩怨,我也该敬着的。”
沈宜安眼眸微微睁大,如果她没理解错,闻人决这是在向沈瑾低头,他一个战功无数的兵马大都督向沈瑾这样一个纨绔低头。
虽然不想承认,但沈瑾一向自由放纵,在京都众多子弟中确实算是个纨绔。
沈宜安惊讶过后,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都有些替闻人决委屈了。幸而闻人决也没打算让她回应什么,很快就松开手坐直了身体。
这番话之后,沈宜安觉得马车里的气氛更不对了,她将车窗旁的帘子稍稍掀开一点,吹着夜风,终于静下心来。
此时傍晚刚过,经过市集,不少小贩刚刚出摊,马车行过一段路,一阵甜香顺着夜风飘来,沈宜安忍不住放慢了呼吸,桃花眼微微眯起,嘴角弯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
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喜好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但闻人决这一路上都在暗暗关注她,自然没有错过她这一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