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生平少有的狼狈时刻,被他瞧见了,自然迁怒,所以她当时的话也确实伤人,因为闻人决是为了阻止她和亲,才深夜进宫,以身家性命为赌注,求父皇允准他出征。
她那么说他,他还两句嘴也情有可原。
只是没想到争吵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她跌下了长阶。
她曾经为此怨恨闻人决,可她今日才听说,闻人决因为自责愧疚,出征之前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前不久,她刚刚知道闻人决对她的心意,却原来只是片面,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付出了一切。
“武将军,你接着说。”沈宜安的声音里有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哽咽。
武自胜也没想停,继续讲道:“后来少帅还是赢了,我们回京之前,他乔装去漠北的集市,给你买了很多礼物,要不是邹副将说钱不够了,他怕是准备把那里搬空。”
“回来之后,少帅怕你记恨他,压根都不敢跟皇帝提亲事,他进宫的时候想把礼物给你送去,却正好看到你跟姓柳的在御花园里下棋,他那人也是别扭到极点了,当场就走了,回来把礼物往书房的柜子里一堆,又开始整日泡在军营。”
他说的事沈宜安毫无印象,她只知道,闻人决回京没多久,父皇就因为大限将至给他们赐了婚,让她去安抚闻人决,不让他生出反叛之心。
她当时觉得父皇太天真了,她怎么可能管得住闻人决,现在看来,父皇分明是捏住了闻人决的命脉,他可是为了她连自身性命和黑云军都能割舍啊。
那时候沈宜安并不讨厌闻人决,因为他在漠北连连获胜,她不知不觉对这个人生出了崇拜和好奇,甚至还制了一枚平安玉扣,去清光寺找大师开了光,准备送给他做谢礼。若不是在康宁伯老夫人的寿宴上,听到了他附和那群人说不想娶她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她正想到这里,武自胜也同样说起那一日:“他在军营呆了半个月,去参加康宁伯老夫人的寿宴,席上一群人起哄,说姓柳的和你相配,这一坛老醋就打翻了,那个酸哟。少帅当时嘴硬不在乎,过后找各种理由,把那几个人弄到军营操练了一顿,让他们往后再也不敢提起你。”
沈宜安恍然觉得,她可能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这个男人。
武自胜停下歇了口气,邹诚当了半天的空气,一直望向门口,希望少帅能快点回来,然而这封军报可能是太长了,再次给了武自胜发挥的机会。
他嘿嘿憨笑:“公主,我有一个秘密,谁都没说过,今天就跟你说了。”
武自胜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咱们少帅有一次哭了,被我给撞见了,那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你们怕是没机会看见了。”
沈宜安很是震惊,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哭?”
在她的意识里,闻人决这样顶天立地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哭呢?只有别人被他欺负哭的份。
然而她心中又有一种不安,可能这件事依然与她有关。
武自胜边笑边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公主你不是有一次来找过他吗?就是在你找他的前一天,那天他跟禁军统领约好一起吃酒,就去宫门口等他,结果回来他那张脸就像变天了。”
“他把自己关在祠堂里,跪在元帅的灵位前,也不说话,就那么跪着,我偷偷从窗户那看,等到半夜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话,但是我现在也弄不明白,那句话什么意思?”
“他说,我输了一样东西,哪怕赢尽天下,这辈子也不会快活了。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红了,那可真是少帅第一次流眼泪。他那模样真惨啊,就跟被抽走了所有活气似的。”
“第二天,他一身戾气就去见你了,我听说你俩还吵起来了,我大哥肯定吵输了,因为他回来就病了,北关那鬼天气,缺吃少穿的还要行军打仗他都健壮如牛,结果回到京都这富贵地,竟然病了。”
武自胜满脸的感叹,而沈宜安顺着他的话,竟也神奇地想起了那一日的情形。
去找闻人决谈取消婚约的前一日,她在宫门口给柳千鸿践行,当时她也不知道闻人决就在附近,两人本就从小一起玩,又爱好相同,虽然旁人总存着撮合的心思,但他俩是真把彼此当做亲兄妹、同窗、至交好友,没有半点那方面的想法。
沈宜安不想离别的气氛沉重,偏偏柳千鸿非要提起她跟闻人决的婚事,她一时恼了,口不择言就想噎回去,所以说了那句“比起他我更愿意嫁你”。
她不知道一句玩笑话会有这样的后果,偏偏被闻人决当真了。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他一直误解自己心有所属,所以第二日才会对自己说狠话,所以大婚那一日,才会看见她手中的诗集负气离去。
沈宜安一直以为前世那段婚姻只是她一个人的绝望,如今再看,他的绝望未必比自己少。
邹诚瞧见长公主神情变了,有点害怕武自胜弄巧成拙,使劲拉他袖子,那意思,别说了!
武自胜挥开他,自言自语:“他可真是喜欢你喜欢的没有办法了,公主啊,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大婚那天的事,他也不是故意的。这都怪萧然那臭小子,明明再晚几天写信也不耽误事,非要在那一天把人叫回北关,我想想就来气,萧然呢?我去揍他一顿,给大哥和嫂子出出气。”
他气势汹汹就要走,一转身撞上了刚刚回来的闻人决。
闻人决对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以为武自胜喝多了撒酒疯,一把按住他,训道:“坐下,再闹军法处置。”
武自胜老实了,唯唯诺诺坐在那里,瞬间想起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好事。
沈宜安这会儿最不想见闻人决,她的心彻底乱了,第一个想法并不是与闻人决解开多年的误会,而是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收拾好心情,再平心静气地跟他说。
“将军,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她起身就要走,闻人决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难掩焦急:“哪不舒服?叫薛太医过来瞧瞧?”
沈宜安呼吸微窒,尽量用寻常的口吻说:“是有点醉了,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在这里陪着,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闻人决不作他想,放她回去了。
结果刚坐下,他就觉得对面的邹诚神色不大对劲。
“怎么了?”闻人决拿起酒杯送到嘴边。
邹诚笑的僵硬:“少帅,老武喝多了,您也知道他有个毛病,说了点您以前的事。”
闻人决起先并不当回事,照常饮酒,直到邹诚说:“他一不小心就把您以前对长公主的心思都给抖落出来了。”
闻人决放下酒杯,面色发沉,邹诚想着再给兄弟找补两句,免得受罚太重,就说:“您也别太过忧心,老武是从公主十四岁生辰讲起的,公主十四岁之前您就悄悄惦记她的事,老武没说,他嘴还是挺严的。”
“挺严的?”闻人决怒极反笑。
武自胜吓得打了个酒嗝。
正好这时,萧然回来了,他见几人之间气氛不对,便问:“你们打起来了?”
闻人决收敛怒容,磨着后槽牙:“回头再收拾你们。”
武自胜和邹诚满脸悻然,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明天肯定会很惨。
萧然看见他们脸上的反应,心中有些拿不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怎么自己好像就被排除在外了。
邹诚看他站在那脸上有点怀疑,就装作不经意问道:“太夫人找你有什么好事?”
萧然脸色有点难看:“别提了,拿了几张姑娘的画像给我看,让我挑一个成亲。”
“瞧瞧,咱娘还是最心疼你。”
其他人打趣他几句,就把这段揭过了。
兄弟难得相聚,他们没有立刻散场,划拳又重新开始,武自胜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没一会儿又恢复正常,他又喝了点酒,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迷糊起来,不过这回他可不敢提闻人决的事,专挑着其他几个兄弟的糗事说。
邹诚他们被损了一轮,轮到了年纪最小的萧然,武自胜哈哈大笑:“这小子老是自诩聪明,结果蠢起来那更要命,前不久出去打猎,竟然在戈壁上迷路了,十几天才找回来,我急得到处派人去找,也不知道你躲在哪了,连个脚印都没找到,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太傻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然也在笑,但闻人决和邹诚却没漏过,他在武自胜说起这件事的瞬间反应是握起了拳头,他在紧张什么?
第51章 坦诚
闻人决看了一眼邹诚,邹诚心领神会,状似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的事啊?老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好笑的事现在才跟我们说。”
武自胜醉的有点严重了,一只手撑着脑袋,好像半天才想起来:“啊,对,就是老何刚走那天,臭小子把军务都推给了我,自己带着几个亲随去玩了,结果还把自己弄丢了,我还得找他,回来的时候那叫一个狼狈……”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头栽倒在桌上,邹诚哈哈大笑,一点不客气地指使萧然:“小子,把你武哥哥送回去睡觉,就这酒量,还敢跟我吹。”
萧然脸上笑意未变,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狐狸眼不经意看向闻人决,发现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拉起武自胜的手扛到肩上,仿佛不怎么甘心地说:“你们就知道使唤我。”
等两人走远,邹诚的笑声已经变得干巴巴,脸色凝重,闻人决盯着对面的空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邹诚犹豫片刻才开口:“少帅,此事非同小可,再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毕竟是和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说着这话,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一切都太过巧合,而巧合过多只能证明有人存心谋划。
萧然失踪的时间与何遇之离开北关的时间只是前后脚,而何遇之碰巧在路上遇到了一家不干净的客店,耽误了好几天。长公主遇刺,棺材铺拿到的证据直指何遇之的舅舅卫昇,这两件事都让何遇之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如果不是今天武自胜喝醉,将萧然离开军营后失踪的事说出来,他们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查,到那时,萧然可能又会给自己找出别的证据摆脱嫌疑。
闻人决从小带大,亲自调/教的兄弟,只要愿意足可以将他们派去调查的人耍得团团转。
“少帅,万一是真的,您打算怎么对他?”邹诚疲惫地叹了声气,这么多年的兄弟情义,不论少帅做任何决定,都会是最痛苦的那个人。
闻人决屈指一弹,对面的酒杯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邹诚愣了愣,那点微微的酒意瞬间醒了。
此时闻人决已经起身走向门口,那个孤独而强大的背影,他看过无数次。
这还是第一次,他从中看出了一丝脆弱和迷茫,但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
他是兄长,但更是三军主帅,是被漠北骑兵□□的边关百姓心中的神明。
邹城眼前渐渐模糊,很显然,少帅已经有了决断。
*
夜色寒凉,闻人决出了前厅,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只是无意识地走到了蘅芜院,站在门口时,又想起了沈宜安有话要对他说。
她都知道了。
知道他这么多年无望地追逐着她,她会怎么想?
会是可怜他,还是更厌恶他的纠缠。
闻人决很希望是前者,他卑劣地想把她的可怜变成喜欢。
方才的茫然突然就不见了,他现在迫切地想见沈宜安,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他身边就好。
他大步穿过庭院,来到主屋,推门而入,正想去里间敲她的门,余光却突然瞥见自己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
闻人决呆立片刻,有点不敢相信。
看样子,沈宜安好像在等着他,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闻人决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是喝醉了眼花,这才走到床边,半跪在地上,凑近了去看熟睡的女子。
她睡得很沉,脸上没有任何防备,呼吸轻的像是小动物,明明柔软的要命,却总给伪装出一副硬壳子。
那一年在皇宫初见她,就是这般。
十六岁那年,闻人决随父亲入宫,天启帝留父亲议事,他则等在殿外。他从小在边关野惯了,哪能呆得住,加上对皇宫又好奇,就到处走走看看。
御花园的花太香了,他进去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喷嚏,想走的时候,意外在亭子里撞见了沈宜安。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亭子里看书,闻人决站到她身后,也没能引起她一点注意。
少年乖戾,也许是不喜欢被忽视的感觉,也许是嫌这姑娘太静了,闻人决就很不甘心,绕到她前面,坐下。
他一指天上:“你看那是什么?”
沈宜安果然上当,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闻人决趁她分神的时候抓起她的书,扔到了身后的荷花池里。
这般恶劣行径,终于换来她正眼看向自己,那双桃花眼太漂亮了。
“还我。”少女向他伸来白白嫩嫩的手。
闻人决恍惚了一下,没怎么犹豫,把自己脖子上戴的狼牙摘下来,放在她手里。
她的手真软,像面团做的,闻人决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少女冷漠道:“我不要。”
闻人决硬塞给她:“赔给你。”那是他猎到的第一只狼,很有意义,几个兄弟想看一眼,他都舍不得,现在给了她,却一点也不心疼。
沈宜安看清那东西,瞪大了眼,吓得连忙扔出去,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狼牙项链最后落得与那本书一样的命运,掉在了荷花池里,闻人决很生气,但少年的尊严和骄傲不允许他去捞回来。
让他更生气的是,沈宜安跑出去没多远就撞上了一个清瘦少年,而对方三言两语就哄得她笑了,再拿一本书就给勾走了。
闻人决心想,有什么了不起,这种只会读书的小书呆子,他是中了邪才会想结交,回去没两天,一准把她忘了。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那双白生生的小手还总晃在他心头,颇有点生了根的架势。
闻人决想见,但皇宫岂是那么容易进的,一连陪父亲进宫好几趟,几乎要被父亲发现自己的心思之后,他终于收敛了,老老实实地滚回了北关。
再见已是半年后,纪王建了个马场,世子沈瑾请了京都一大堆世家子弟,闻人决向来看不上这种纨绔,但是听说公主也去,他厚着脸皮蹭了别人的请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