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有些心急。
铜壶滴漏里的水有规律地滴下,他直勾勾地盯着那水滴,又继续煎熬了两刻钟,才如愿听到楼下传来“杀人了”的惊呼声。
紧绷的眉头一下子就松了,闻仁虞迅速开门离去。
二楼包厢里一片狼藉,菜肴陶碗撒得满地都是。
那声刺耳的“杀人了”把韩琅从浑浑噩噩的困惑中激醒。
姜仪不知怎么的倒在了他身上,他的佩剑贯穿过姜仪的身体,大片鲜血染透了牙白衣裳,姜仪的喉咙里发出气绝的咯咯声。
浓郁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韩琅松开剑柄,惊恐地推开他,只觉得血气上涌,头痛欲裂,脾气格外暴躁无法控制。
他吃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周边惊恐的尖叫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试图看清人们,视线却重影模糊,脑袋像被重击过似的一片空白。
侍从端着醒酒汤上楼,见此情形吓得脸色发白,忙冲上前唤道:“家主!”
韩琅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暴躁情绪,喉咙里发出干涩的询问:“我怎么了?”
侍从惊得语无伦次,他仅仅下楼去讨碗醒酒汤而已,是孟卓吩咐的,哪晓一上来就见到这样的骇人情形。
而孟卓则去如厕了。
包厢里的冯玉如被那血腥场面吓得晕死过去,另一个叫裘宣的士人则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姜仪的仆人愤怒地冲上来索命,被侍从阻拦,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争吵中。
王室宗亲被杀,且还是官员杀的,性质极其恶劣,韩琅被关进大狱。
浑浑噩噩了半天,直到傍晚韩琅的神智才逐渐清明。
地牢里的环境很差,他困倦地打量四周,断片的记忆经过好一番整顿才稍稍有了头绪。
衣裳上的血迹犹在,是他厌恶的腥臭,他疲惫地将其脱下扔到一边。
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韩琅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唤道:“狱卒。”
听到他的声音,一名年轻狱卒懒洋洋地走了上前,斜睨他道:“叫魂呐?”
韩琅:“……”
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好言好语请求,“劳烦你替我打盆水来,可行?”
狱卒上下打量他,不耐烦问:“作甚?”
韩琅摊开双手,狱卒嗤鼻道:“杀了人,你以为这样就能洗干净人命债了?”
韩琅沉默了阵儿,冷静辩解道:“我没杀人。”
狱卒啧啧两声,“众人亲眼所见,你还狡辩。”
韩琅仍旧坚持,“我没杀人。”顿了顿,“有劳了。”
那狱卒不予理会,稍后另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狱卒过来,打发道:“没个眼力见儿,赶紧去弄盆水来给上大夫洗洗。”
年轻狱卒欲言又止,老狱卒不耐烦道:“耳朵聋了?”
那狱卒悻悻然去打水。
老狱卒和颜悦色道:“新来的不懂事,上大夫莫要与他置气。”
韩琅客气道:“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狱卒行礼道:“小人姓张,名远,方才那小儿叫窦安。”
韩琅:“张狱卒,劳烦了。”
张远连连摆手,他大半辈子都在牢里,见过不少世面,有些人今天进来明日出去,也有些人永远都出不去了。
他从来不会对新进来的囚犯甩脸子,更何况还是对当下国君最盛宠的红人。
不多时窦安端着铜盆来,韩琅隔着牢门仔细清洗,盆里的温水很快就染成了暗红。
窦安瞅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口无遮拦道:“坐个牢还这般讲究体面,真当自个儿还能翻身不成。”
韩琅默了默,垂眸睇铜盆里的血水,一字一句道:“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洗手必洗三遍,劳烦窦狱卒再去换盆水来。”
窦安:“……”
韩琅平静与他对视,表情是温和的,眼神却凌厉。
窦安被活活气笑了。
得,大爷!
第9章
三遍。
韩琅认真地清洗了三遍才作罢。
他似乎很疲惫,把自己打理干净后坐到角落里的硬板床上闭目养神。
窦安被他收拾,心里头很不服气,“上大夫还有其他吩咐吗?”
韩琅客气道:“没有了,多谢窦狱卒关照。”
窦安冷哼一声,这才端着铜盆悻悻然离去。
韩琅闭目凝思,对杀姜仪的情形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到孟卓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心不由得沉了几分。
当所有巧合都汇聚到一起,便成为了精心算计。
一开始孟卓力邀他去上林楼,他去了,同他们喝过酒后,他便觉得头晕脑胀,血气上涌,神智不受控制。
当时他想走,孟卓却吩咐他的侍从去楼下取醒酒汤来,自己则去如厕。
就那么短短一会儿,喝得半酣的姜仪提着佩剑怒气冲冲而来,结果稀里糊涂地死在他手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好像又理所当然。
韩琅默默地躺到床上,心里头没有半分慌乱,只有反常的冷静。
当天晚上齐昭侯连夜召见鲍起询问缘由,鲍起去剑脱履进殿跪拜,齐昭侯急切问道:“那姜仪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起头大如斗,“回君上,臣仔细问过陈司寇,据他说上午韩琅在上林楼与孟卓等友小聚,途中姜仪去找麻烦,二人发生冲突扭打起来,韩琅失手把姜仪给杀了。”
齐昭侯坐不住了,站起身道:“果真如此?”
鲍起:“姜仪随从,以及两名士人亲眼所见,姜仪确实是韩琅亲手所杀。”
齐昭侯来回踱步,懊恼道:“姜仪那酒囊饭袋,净给寡人找不痛快,成日里无所事事,死有余辜!那韩琅平素克己慎行,岂会因他三言两语鲁莽冲动,这中间必有因果!”
鲍起也觉得蹊跷,“此人性情沉稳,虽年少,却是个沉得住气的,臣还需仔细盘查。”
“你亲自去过问,寡人一定要弄清楚缘由。”
“臣领命。”
上头施压下来,下面的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翌日经过陈司寇勘察,发现了蛛丝马迹,韩琅饮过的酒里残留着某种药物。
陈司寇命人拿去查验,经过鉴别,那是一种能令人致幻的迷药,服用后脾气暴躁,心智失常,极具破坏力。
这很好的解释了韩琅当时失智的原因。
不过不止他一人服用,孟卓和冯玉如,裘宣三人也饮过此酒。
三人后来也同样出现了失智情形,只不过情况要比他轻微不少。
陈司寇就酒的来源顺藤摸瓜继续深查。
鲍起却忧心忡忡,若是一般人被杀也就罢了,偏偏是王室宗亲,就算韩琅情有可原,处理起来也异常棘手。
韩府遭遇飞来横祸,韩老夫人急得寝食难安,原本派人去打听孟卓消息,结果家奴回来告知,说孟卓也被抓了。
韩老夫人只得另寻他法,找关系使财帛,怎么都要见韩琅一面。
话说那姜仪虽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到底姓姜,如今却被韩琅杀了,家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找到王太后那里哭诉,请求太后做主讨回公道。
太后赵姬是个擅于审时度势的女人,她同齐昭侯说道:“我儿莫要犯了糊涂,若因韩琅一人而得罪了整个世族公卿,便是得不偿失。”
齐昭侯心里头很不痛快,反驳她道:“母亲言重了,据寡人所知,陈司寇已经查明姜仪之死另有缘故,幕后必有人陷害。”
赵姬重重地叹了口气,“元尚怎么就不明白呢,那韩琅,你是保不住的。”
此言一出,齐昭侯不由得愣住。
赵姬继续说道:“先前你收缴世族们的田地,而后又收编他们的私兵护卫,他们怎能不恨?
“那韩琅屡屡破坏世族利益,罪大恶极,这次就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也难辞其咎。元尚若非要力保他,便是与整个世族公卿为敌。
“你莫要忘了,当初你仰仗世族登位,就应该明白他们在国中的势力如何。如今你上位才短短几年,根基不稳,若因韩琅一人而成为众矢之的,一旦你失去了世族们的支持,齐国必生动乱!”
“母亲!”
“元尚听娘一句劝,把韩琅舍出去堵世族之恨。就算他是冤枉的,姜仪的命也不能白给,他们以姜仪换韩琅,你必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番话听得齐昭侯痛心疾首,“母亲妇人之见,那韩琅……是齐国希望啊!”
“不!你才是齐国希望!只要你在位的一天,齐国就有无限憧憬。可是你现在需要世族公卿的支持与拥护来巩固地位,若一意孤行,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到时候恐生祸端!
“元尚,舍去一个韩琅,还会有下一个韩琅。听娘的话,把他推出去平息这场事端,待风头过后,再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
望着赵姬那张冷酷决断的脸,齐昭侯忽然感到了窒息。
他继位了几年,一直被世族公卿掣肘,好不容易遇到韩琅,一个跟他物以类聚的人。
他以为他能大展拳脚摆脱那些束缚了,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昭侯彻底致郁了,失望道:“母亲可曾想过,寡人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赵姬沉默不语。
齐昭侯颓然离去。
在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沮丧的那些天,牢里的韩琅过得非常糟糕,因为他受了鞭刑。
世族公卿虽不敢取他性命,但让他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二十鞭打下来,囚衣上血痕累累。
韩琅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尽管额上布满了细密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仍旧未发一语,硬生生地挺了过去。
施刑的狱卒颇觉诧异。
一个细皮嫩肉,娇生惯养,未曾吃过苦头的柔弱文人,骨头却硬成了这般,倒令他啧啧称奇。
受完刑,韩琅被粗暴地丢回牢房。
他气息紊乱地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早已痛得麻木,鼻息里的血腥是他厌恶的腥味,而今他却无法洗净。
见他这般落拓狼狈,窦安不由得落井下石道:“上大夫可需要小人再去打温水来洗洗身上的血迹?”
韩琅没有说话,他实在太痛了,如蚁咬般密密麻麻,大脑昏昏沉沉的,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整个晚上他既没有叫痛,也没有哀嚎,在漫长的黑夜里沉寂。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开,韩琅疲惫地睁开双眼,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他忍着痛楚支撑着身子,吃力地去取地上的水吃了两口,而后气喘吁吁地靠到墙边坐下。
从昨日受刑之始,他便明白,这条命注定得葬送在牢里了。
尽管他早已做好了随时殒命的准备,不过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甘,到底死得不值。
上午张远送来吃食,态度还跟以前一样,没像窦安那般落井下石。
韩琅客气地道了声谢。
狱里的食物自然是最差的,他却一点都不嫌弃,细嚼慢咽,很是珍惜。
张远仔细观察他道:“这般难以下咽的糟糠粗食,上大夫竟不嫌弃。”
韩琅艰难咽下食物,缓缓说道:“今年旱灾,粮食得来不易,吃不饱的人比比皆是。我身负重罪,却还有两餐糟糠,已是幸事。”
张远愣住。
韩琅凝视碗中粗食,“谷贱伤农,谷贵伤民,受损的终是百姓。”
张远:“虽有旱灾,粮价倒没有飞涨,要不然小人领的这点财禄是无法维持生计的。”
韩琅笑了笑,温和道:“张狱卒无需担忧,民以食为天,以后国家会在丰年买进粮食,灾年卖出,以此调控粮价,以防商贾牟利伤民。”
张远来了兴致,“这法子甚好,无论丰灾,都有国家兜底,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也算是安稳些了。”
韩琅点头,“安稳,甚好。”
碗里的糟糠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哪怕再狼狈,动作都不会粗俗,始终维持着那份体面。
张远对他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些,透露道:“先前一起被关进来的三人,听说昨天被放出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韩琅轻轻的“噢”了一声。
张远抱着手道:“上大夫受了刑,只怕往后还有更多的苦头等着你吃。不是小人说丧气话,你的这条命,多半会殒在这儿了。”
韩琅默了默,坦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落难之时仍得张狱卒关照,就算是死,也算有几分颜面。”
张远叹了口气,没再搭话。
他见过不少囚犯,或凶恶或可怜,唯独这人,身上带着几分谦和优雅的坦荡慈悲,既不骄躁,也不自怜,面对命运从容得令人扼腕。
第10章
齐昭侯不甘心韩琅就此折损,不愿痛下杀令,拖着与世族对抗。
他没表态,世族也不敢轻易动杀心,怕把事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双方拉锯的途中,韩琅再次受刑。
新伤旧伤一起,惨不忍睹。
丢回牢房,韩琅几近晕厥,蜷缩的指骨死死地抓住床脚,疼得直冒冷汗,嘴里满是腥甜,是唇被咬破的味道。
见他被折辱成这般都还能忍着不吭声,窦安的心里面到底有几分佩服。
这回他并未奚落,而是站在牢门口啧啧两声,“娇生惯养的骨头竟这般忍得,我算是开了眼界。”
张远则无奈摇头。
文人骨,也算有几分本事。
这回韩琅伤得极重,苦熬了三天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外头的韩老夫人使了不少财帛,才打通关系得到见他一面的机会。
当时韩琅蜷缩在床上,背对牢门,身子冷得发抖。